第一卷 盡覽眾生相 第十章 那年冬風多悲涼
蘇佑陵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站了起來,拱手對著徐筱說道:「徐姑娘今後可有何打算,我要去喻州,若是不介意。」
「我要去喻州找人,還有就是之前和我一起住進你們客棧的徐叔和雲大哥不知道情況如何。」
「那他們在?」
徐筱搖了搖頭道:「既然你救了我的命,與你說了也無妨。那勘隱司與官府聯手抓捕的逆賊就是我們。」
「你們三人?」蘇佑陵瞪大眼睛問道。
「不止,只是我們三個來喻州辦事而已,其他的與你說多了只會是害你。」
徐筱眯了眯眼睛正色道:「總之,勘隱司對我們追捕的很緊,你要不怕死和我同行也可以,只是不要在我眼底下搞小動作,那個匕首不要讓我再看到了。」
蘇佑陵連忙點了點頭,反正勘隱司現在也不抓自己,再者大不了就說是被眼前的女子挾持同行,還能把他這個人質也宰了不成?
並非蘇佑陵無情無義,而是他的命很貴。也並非是他覺得的貴,而是他背上的包袱,所以他怕死,怕的理所應當。
其實蘇佑陵自己多年以來遊歷江湖,早已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船到橋頭自然直,只要活著,總會有事情干。老天是不會讓一個活著的人還閑著的,舒服,那是死人才能享有的待遇。
蘇佑陵自然沒有那種雲淡風輕的嘆一句眾生皆苦的氣魄,更沒有空禪方丈所謂看破紅塵的膽識。當一個人失去了所有的倚靠從而只能倚靠他自己時,他便要學會自娛自樂,同時略帶一點忘乎所以。
蘇佑陵今日心情不錯,打著哈哈天馬行空的想著要不要等自己老了給自己安個跛狗居士的名號。那些勞什子白山老鬼,松間道人,靜蓮居士哪有自己這個名號響亮不是?
這是自娛自樂,也是苦中作樂。
苦,總有人比我活的更苦,累,總有人比我過的還累。既然高不可攀那便不要攀,既然深不見底索性不要見。平而視之,認清自己的斤兩,如此便好。
徐筱瞧著蘇佑陵打點著盤纏,看到那幾個當初雲文詔甩給他的大銀元寶冷哼了一聲。
「接下來的路途,所有開銷你出。」
「啊?」
蘇佑陵前一刻的好心情立即煙消雲散。
徐筱挑著柳葉眉道:「啊什麼啊,我們的盤纏都在雲大哥那裡,我出城的急,身上可沒帶錢。」
蘇佑陵肉痛的訕笑起來,又怕徐筱又拿刀架他脖子,只好不情願的點頭答應。
徐筱看著蘇佑陵窮酸小氣的模樣倒沒覺得讓她不舒服,反而心中好笑。
兩人回到官道上結伴而走,徐筱腿部有傷,是和勘隱司的人交手所留。加上之前和灰狼纏鬥,元氣損耗不小,而蘇佑陵也是疲懶的性子,兩人行走的並不快。
蘇佑陵可以看出徐筱心中很擔心之前同行那二人的狀況。
若依徐筱所言,他出蘇州城的半晚在北郊留宿時勘隱司便開始清查起了悅來客棧。勘隱司的探子找出了和她們三人接頭之人。三人只好分頭突圍,還好雲文詔中途覺得事情不對,提前讓徐筱先一步出城。此刻徐燦和雲文詔多半還隱藏在蘇州城中。
而徐筱出城自然也立即遭到了勘隱司的警覺派出人追殺,幸好追兵不多,似乎是算準了大魚還在城內,被徐筱潛入竹林驚險逃了出來,結果就遇上了那條灰狼。
「喂,按你這麼說,你們每一步行動都被勘隱司算的死死的。」
徐筱伸出手又狠狠揪了蘇佑陵一下:「你爹娘沒告訴過你喊人不要喊喂嗎?」
「那我該如何稱呼你,徐姑娘?」
徐筱翻了個白眼。
「就叫我名字吧。」
「徐筱。」
「嗯。」
……
勘隱司執掌天下密事,勘破一切對幸朝不利之謀。勘隱司前無隱蹤一說並非空穴來風,就只算京城勘隱司登籍者便不下萬餘人,整個機構在乾仁朝以來可以說是進入了全盛。
曾有一位朝中大員夜半在自己府上與友人交談,只是說了兩句前朝皇帝的不是,連夜便被勘隱司的人帶走。勘隱司的「眼」,可謂是蛆附骨中,如影隨形。
孫拯的叔父任朝中三品大員,又極受當朝乾仁皇帝的寵信,可謂紅極一時。在叔父有意的栽培下,孫拯年紀輕輕就已是勘隱司名副其實的千戶。但孫拯並不喜歡這份差事,因為成為勘隱司的一員,意味著自己要丟掉某些東西,其一便是良心。
現在站在他眼前的這個老者,在兩天之前即便劉恆如何出手尋釁,他都一直隱忍不發,但在勘隱司快要抓捕到那幾名逆賊時卻突然出手阻攔。
孫拯掃了一眼老人周圍七八具勘隱司同僚的屍體,劍痕要麼在胸口,要麼在喉嚨,皆是一劍斃命。孫拯並不在乎那些同僚的生死。一是他們不熟,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勘隱司的人,雙手都不幹凈,或多或少,都該死!
但他在乎自己的性命。顯然,自己不是眼前這位老劍客的對手,但是那位老劍客也顯然並不想殺他。
「去給劉無常報信,明日辰時我在寒山寺等他。」
孫拯聞言立即收起了魄鏡刀,並沒有刻意做作,向醉翁輕輕作揖,然後腳尖輕點地面,飛速后掠。之所以是后掠,是因為他不敢背朝那位老劍客。小心駛得萬年船,入了勘隱司最要切記這個道理。
醉翁並不在意這個小小的舉動。他看著孫拯身影遠去,握緊手中那把利劍,另一隻手伸出兩指微微沾著劍刃捋去,劍鋒寒芒極盛。
劍名覆沙。
他叫賀嵐山。
歲月早把他變成了兩鬢斑白的老者,連帶著覆沙劍也在地磚下的坑匣中沉寂了很久。在更久以前,在他剛出生的那一年,大幸少了一州——沙州,丟了一山——嵐山。
他也是胡族,大幸的胡族,那年他的父親戰死西域,甚至沒見過剛出生的他一眼。他出生時,母親給他取名賀嵐山。勿忘殺父之仇,勿忘國恥之痛。
五歲那年,逃難途中的他在娘親的身旁獨自玩耍,不小心摔了一跤后大聲向著娘親哭喊尋求安慰,但那個飽經風霜的婦人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微笑著向他招手,把他摟入懷裡安撫。
成衍十四年,賀嵐山五歲,他的娘親在逃難的長途跋涉中死去。
到了大定十七年秋末,那時的賀嵐山已過而立之年,遇上了一生所愛,彼時的他是西域都護軍中的一名校尉,有著大好前程。
當時西域戰事吃緊,賀嵐山急需歸軍。那名女子向他揮手告別,等他策馬的身影消失不見,女子才轉過身慢慢輕撫起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
「若你是男孩,長大后也要做像你爹爹一樣的大英雄。」
大定十八年寒冬,遼州大捷,幸軍以五千輕騎截斷喇滑軍糧草,又有統帥雷瓊與副帥胡珏庸陣前痛飲死志酒,三萬精騎,只求一死!
喇滑十四萬大軍傷亡大半!
三萬西域都護軍,只餘四千!
當年的鎮北柱雷瓊身中刀傷十二,箭傷九處,力竭而亡!
君只知沙場飛騎雄且壯,君不見古來征戰幾人回。
君只知許生報國多意氣,君不見九泉亂葬眾英魂。
君只知一將功成青史載,君不見滿城遺孀披白麻。
為將者,皆踏屍山嗜人血所以而鑄也。
但那時剛剛升為游擊將軍的賀嵐山卻是意氣風發,連番死戰,他活到了最後。戰役結束后兵部的軍備記錄也告一段落,賀嵐山便連忙騎著棗紅大馬向家中疾馳。
物還是,人已非。
女子懷胎十月,難產而死,只留下一名尚在襁褓的女嬰被好心的鄰居收養。
賀嵐山一夜仿若蒼老十歲,兩鬢泛起白霜。他將身上所有值錢的財物一併交給了鄰居,堂堂七尺男兒向鄰居重重三拜。
「我只希望你們能好好待我女兒,不求視如己出,也莫要太過苛責。」
說完賀嵐山便準備上馬離去,那好心鄰居知曉賀嵐山的苦衷,將他扶起重重點頭承諾。
「賀將軍放心,只要我一家人還能吃上一口飯,絕不會少她半粒米。可你也不能就這麼走了,總得給孩子留個名字吧。」
「我不配讓她隨我姓,你們為她起個名字,讓她平安長大即可。」
那鄰居見賀嵐山執拗,便想了個折中的辦法,讓賀嵐山先起個名先隨他們姓。等到孩子長大若是有意去尋找自己的身世再改回來也不遲。
賀嵐山沉吟良久,乾裂的嘴唇微微吐出幾個字。
「就叫賀憐吧。」
滿目蒼涼望天下,天下儘是可憐事,天下儘是可憐人。又有幾人行止由心?
往事如煙,似在眼前。
醉翁輕輕將覆沙插回鞘中,右手微抬捻住了從空中飄落的一片枯葉,那滿是污漬的長衫在蕭瑟冬風下揮舞鼓動,好似一把卷在半空中打掃的笤帚。
「那一年的冬天,也是這般冷啊。」
賀嵐山輕輕放開那片枯葉,任其在空中裹挾著冬風飄舞,終是落在了一處水窪地掀起一陣淺淺的漣漪。復再向上看去,已不見賀嵐山的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