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盡覽眾生相 第一百六十八章 做他師傅
羅穎掃了一眼方才在鬼門關走過一遭的蘇佑陵,又抬眼看著正欲離去的皇甫鵲,心中自是有百般疑惑問道:「你救了他的命,卻不將他帶走?把他丟在這給豺狼虎豹填肚子么。」
有言是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此刻的蘇佑陵雖說在皇甫鵲的妙手之下勉強保住了性命,卻依舊是昏迷不醒。林深之地,保不齊便有猛虎餓狼出沒,那麼皇甫鵲先前救他又有何意義?
皇甫鵲聞言緩緩停住腳步,沉吟半晌才是開口:「他體內有兩汪性命海,一方是本身而構,另一方卻是大能以醍醐灌頂之法另闢而成。這是好事,也是壞事,因為現在的他,沒有一顆均衡兩片性命海的心。我替他種下了一顆心,因他一人,萬人是生是死我也說不準,總之我盡到了我的人事。我皇甫鵲微末本事只能授他以魚,而只有你羅穎才能授他以漁,竭澤而漁的漁,這便是我問你要的診金。」
羅穎這才恍然大悟,鬧了半天,原來皇甫鵲早便為蘇佑陵想好了後路。只是她女羅剎縱橫江湖十載,行事一向憑心,何其受過他人脅迫?只挑眉道:「你不怕你前腳走了我後腳就殺了他?」
皇甫鵲卻是聞言轉身:「你是個羅剎,又不是勞什子魔頭,話又說回來,要殺他何必等我走,你現在動手便是。你羅穎要殺人,我一個手無寸鐵的遊方郎中還能攔得住不成。況且我有言在先,他究竟是死是活我還說不準。若他死了,就當這筆交易作廢,我白白替你療一次毒。」
話雖如此,羅穎依舊面色不悅,卻是聽到其末尾那句話不禁疑惑道:「怎麼,他不是被你救下了嗎。」
皇甫鵲再看向蘇佑陵,只從其吞吐氣機的規律便是猜測一二,再是搖頭嘆道:「他執念太深,且一直為心境所強行抑止,如今聚而成妄執。是生是死,還得看他自己。你就在此處待著等他醒來也行,我得先行一步。」
羅穎見狀自是沒好氣道「你這算是求人辦事的態度?你自己怎麼不收他為徒?」
皇甫鵲漠然道:「我這確實是在求你,但也同樣是給你個機會,況且你知道我已經有個徒弟了。」
羅穎撇了撇嘴:「多稀奇呢?我還不是收下了一個徒弟?扯什麼授他以漁,多餘的余還差不多。」
皇甫鵲嘆了口氣,饒是知道此女性情難測,還是耐心道:「我那徒弟,天下恐怕再沒有人比她更適合傳承我的衣缽,而你那徒弟遠遠比不上他更適合承襲你的衣缽。我能做的只是讓他不死,但只有你才能教他如何活下去,在保命的技法上,縱使宋霑也不如你。」
羅穎聞言嘴角微勾,玩味一笑卻是媚態天成:「這算是誇讚?」
皇甫鵲依舊是那副古板模樣,羅穎的絕色在他眼中,像是還不如他的一根銀針重要。
「你覺得是便是,這些事情我不在乎。羅穎,你殺了很多人,也救了很多人。你知道若是你有朝一日下了三途川,閻王會怎麼判你嗎?」
羅穎哦了一聲,卻是聽到此言與之爭鋒相對的吐出殺氣,周身血霧更是若隱若現:「你說會怎麼判?」
皇甫鵲只清吐二字:「無間。」
命對誰都是一樣只有一次,它的珍貴不應該被掩埋在所謂的該不該死和該不該活里。而這便是他皇甫鵲的認死的道理。
「你想要多活一些時日,便要達到出神一境,而若想達到洞觀出神,你必須要放下那桿名為人心的秤和那柄名為勝負成敗的匕。」
言罷,皇甫鵲拂袖而去。
羅穎聞言一怔,看著那抹雲淡風輕的身影咬牙問道:「你這多管閑事的大夫,真拿自己當那決判生死的閻王判官了不成?」
皇甫鵲已是消失在了林海,再看不到他的身影,羅穎也是撇了撇嘴不屑的自語道:「一個治病救人的大夫天天學著人家牛鼻子老道雲里霧裡裝神弄鬼也不嫌寒磣。擺譜倒比醫術更是一絕。」
說著又是看向眼前昏迷不醒的蘇佑陵暗自好笑。
「你說你要是七八年前死了,如今哪兒來的這些破事?折磨別人也就罷了,連自己都要折磨,活的不累么?」
羅穎的手上沾染了許多人命,但不意味著她便視人命為草芥。她與皇甫鵲一樣兼具鬼手仁心,只是二者一個更重以殺救人,而另一個更重以救殺人。
羅穎端詳眼前的蘇佑陵默然開口。
「煌煌天道如此遙不可及,縱是齊天又如何?你的腦袋值不少錢,我與皇甫鵲的賬是我與他的,但你如今卻是欠了我的,希望你日後能還得起,我羅穎從不做虧本的買賣。」
……
皇甫鵲步履蹣跚,像是隨時都有可能跌倒一般。但只有極少人知曉,他的每一步都踏的極其鬆散,卻比常人更為穩健。
老龜壽達千萬年,行止不欲速,只欲達。
皇甫鵲亦是如此。
他的手上亦如羅穎一般經歷了太多生死,經他手上的傷患又何止千人?對於命途的理解和感悟由此自然要比羅穎更加深厚的多。
一線生,一線死。這一線可以是無妄天災,也可以是俗世人禍,更有可能只是微不可查的小小意外。
俗話說閻王要你三更死,誰人敢留到五更?
他皇甫鵲醫術再是高超也不能。
並非不敢,而是不能。堂堂妙手回春的醫仙也無法做到。
他不是閻王,也當不了判人生死的閻王。但既然他是個大夫,活人不能管,死人管不了。那麼他只好來管管生死一線之人了。
妙手斗閻王?分明是鬼手欺閻王才是。
他皇甫鵲只能欺天,也最是能欺天。縱然只是醫術欺天,那也是欺天。
螟蛉陰陽鬼手驗,生死一線閻王殿。
「眾命皆系我妙手,敢覆三途逆黃泉。」
皇甫鵲踏草葉而行喃喃自語,站其身旁只需細細松身凝神吞吐,便能察覺到他周身盡數流彩的蓬勃生機。
他是可以做到見死不救的大夫,因為他救人純憑自己的心意。
至於他救的是好人還是壞人,他懶得去分。因為糾結於這種事於他而言實在是無聊至極。醫者便該一視同仁。
看病救人,馭毒殺人。先學自保,再習救人。
只有他自己心中那桿秤才能規正他的言行舉止。
……
蘇佑陵身陷兩色汪洋,再不能動彈。
無數只鬼手由赤漆二色交織所構將其牢牢縛住,蘇佑陵奮力掙扎許久,饒是行了多少歲月的夜路,又遊了許久也未察覺到疲憊,如今卻是整個意識全都迷朦起來。
他終是累了。
「這究竟是哪?」
蘇佑陵已經是全然放鬆了身子任憑鬼手所縛,只閉目腦海之中不斷地詢問自己。無數鬼手將蘇佑陵緊緊裹縛於兩色汪洋之間,他的每一寸肌膚都像是浸泡於湯藥般溫軟舒適,只讓人想放下一切,就此沉淪其中做一場美夢。
此去既然不識眼前路,苟且眼下又何妨?
寒來暑往,百般人事皆如過往雲煙一吹而散。那麟淄再大也留不下一個戲子,古籍經卷再多,也說不盡百千紅塵事。
更何況他?
走馬觀花墜入雲霧,有人翻閱了他百千面的連篇記憶。
那是一身錦衣的他,也是真正可以稱其為公子的他。朝堂百官每日上下朝,總能在太華殿旁見著偷看早朝的他,他在學習自己那個常為百官父皇稱讚誇獎的兄長的一言一行。
那時他的身邊有許多丫鬟,且俱是精挑細選,個個姿色都屬上乘。更有宮中老宦官每日告誡:「九主子身子骨弱,在他束髮之前,哪個不長眼的若是敢憑藉美貌勾引九主子行那魚水之事。莫要怪咱家心狠手辣,鞭子可是不長眼的。」
他受寵,也理所應當受寵。
誰不知道他的生母是最受那個人寵幸的貴妃?他的兄長及冠監國攏共三年,大小政務更是面面俱到,百官無不拍手稱道。
那時的他體弱多病,卻是欽天監的邱監正一襲話,皇帝便讓他去邊塞歷練強健體魄。也由此,他逃過了一劫。
邊塞之上,特製的烏鱗寶甲緊束其體,頭上鳳翎紫金冠更是顯露出赳赳雄姿。即使他依舊是那般粉琢玉砌的小娃兒模樣,黃沙依舊襯出了些許英氣,哪怕置身於軍陣之中,他也是那個最顯眼的存在。
「殿下如今倒像是個威武的小將軍。」
隨從宦官笑道。
誰言不是?
他便又學習軍陣將軍的模樣,一板一眼。閑暇時刻也總會跟著一軍營老卒讓其教他匕法,
一場大火燒了連營百里,他在睡夢中被人叫醒。
「殿下莫要驚慌,有屬下在,定能保證殿下安然無恙。還煩請殿下穿好衣服跟著屬下,陛下有旨,咱們得走了。」
雷頭陀雲文盛,雙旋鉞金淼,還有張程、李川南、狄禾、焦德……他記得很多名字。
一眾護衛簇擁著他連夜奔走出信州。
隨行宦官張敏、謝文旭等人每日照常照料他的飲食,依舊儘力保持著尋常模樣。
對於他的諸多疑惑,老太監張敏只說是陛下有旨,要讓他南下遊歷。但眾人行色匆匆,面容俱是肅穆警惕,這番話騙得了其他孩子,卻騙不了自小在帝王家長大的他。
直到江畔孤舟,那個太監斬斷了繩索。
「抱歉……小敏子,恐不能再陪殿下了。」
他終於打聽到了銅雀案的消息,也明白了為何一路上保護他的侍衛接連離去,而後再也沒有回來。
他從沒有吃過饅頭炊餅,他不知梨桃等物原來是有皮的。
他當乞丐,學著王澄的樣子摸索求生之道。於他而言很多事情自然很難辦到,諸如隨地如廁,坑蒙拐騙之事。
「書上說……」
「書上就沒教過你只有活著的人才能讀書么?」
蘇佑陵被王澄一席話說的啞口無言,在守禮矩行和活下去中他作出了妥協,選擇了後者。
而後便是那個客棧。
幾度斑駁幾日春秋,他到哪兒去皆是他鄉異客,幸而那醉酒老翁和九姨對自己不錯,他一待便是兩年,其間還撿到一條同他一樣流離失所的跛狗。
再而後是一路北上,他莫名其妙成了黑丞會的幫主,但也只是行了些扶將傾之廈的事情。他在雪珀山莊與人論行軍布陣,紙上談兵,還結識了一個蠢人和四個如花似玉的丫鬟。他在煙柳樓里終於無所顧忌了一回,殺了那個好色如命,還曾經在銅雀案中搬弄是非的宜璋王。他開始見識過許多江湖豪傑,諸如慶季的雷步、蓋也的巨劍、羅穎的蛇匕……
他的意識逐漸削薄。
「去時形單影隻,歸來鰥寡孤獨,但有人依然待君歸來。君身棲何處,這得問你自己。」
蘇佑陵耳畔迴響著那身親切的低吟,終是費力撐開雙目。
「兄……長。」
那不是他記憶中的面容,但聲音不會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