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盡覽眾生相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一心馭二海 風雲際會時
「凌兒,你又胡鬧。」
「凌兒,你爬那麼高作甚,快下來。」
「凌兒,今日是你誕辰,兄長恰巧得空,咱們出宮去玩玩兒?」
「凌兒……」
迷濛之中,他昏沉的聽著那一聲聲如清風般的碎碎之言。
「不許死。」
一道紫電攜著喊聲驚破了整片汪洋,風舞雲涌之際雷鳴震震,霎時捲起驚濤駭浪翻騰。
兩色汪洋全然不復方才的風平浪靜,而是赤漆相雜,有天龍俯首吸水。數道龍捲勾連天地,呈赤漆二色疾轉奔旋,卻只盤繞在蘇佑陵十里開外並不向他靠近。
「你說你要是死了該多好。」
又是一道女聲傳來,卻是整片海域猛然一顫。蘇佑陵眼見著一道百丈巨浪向自己呼嘯堆疊而來,這才下意識想要掙脫鬼手游騰避開。
但他來不及。
鋪天蓋地的巨浪將他的身體完全蓋住,在這般天地異象面前,蘇佑陵沒有任何還手的能力。
他只能閉上雙眼,任由那股撕心裂肺的衝擊力猛灌在他的體魄之上。海浪巨嘯傾瀉而下,好似有無數堵石牆接連將他撞的七昏八素。此時的蘇佑陵連呼吸都是變得異常困難,更難以作出任何思緒。
不知過了多久,周身再復寂寥。
蘇佑陵疲憊的睜開雙眼,卻發現自己癱倒在一片混沌的黑寂之中。
周身再無水液的浸泡感,他強撐起酸疼的軀體,眼前忽有紅光一閃而過,接著是整片猩紅的天穹籠罩於頂,腳下無數花開,卻是朵朵皆赤,如沐鮮血。
紅花叢一眼望不到頭,蘇佑陵從未見過這等瑰麗妖艷至極的紅色花蕊。只好奇之間,眼前一道墨影凝現,恍若趙賜的本命墨身。但那墨影化成的樣子終究不是趙賜,而是他蘇佑陵。
「你真是無可救藥的廢物,你什麼都不敢做,到頭來連作出選擇都是不敢。你滿口仁義道德,到頭來卻都只是為你自己鋪路。你的那些大道理何其虛偽?你身上的迂腐酸氣真是噁心至極,你以為自己高人一等?憑什麼有人要為你去死?」
萬千話語由那墨身說出口,蘇佑陵聽到了許多熟悉的聲音,許多他旅途中所結識之人的聲音。
罵人並不解氣,那墨身忽的一腳踹向蘇佑陵的腹部,一腳凌厲如閃電,竟然是將他踹飛數十丈遠:「你真是該死,你的哥哥,你娘,他們都該死……」
「咳咳。」
蘇佑陵被那股巨力踢飛墜地,聽著墨身不斷脫口而出的譏諷和咒罵,他只用手擦了擦嘴角的血漬,再以手撐地艱難起身。
墨身驟然而至,頃刻躍過百丈之間距立於蘇佑陵身前。再一腳飛掠而過,蘇佑陵倒飛而出,再一次沉悶的摔倒在地上。他感到全身骨頭都像是被置於磨碾之中盡數粉碎,疼痛難忍。
墨身又一次凝現在他面前。
「你連一隻狗都不如,看看你自己不人不鬼的樣子。你這自私自利的狡詐惡徒。」
墨身呵呵一笑,隨即出聲:「她是你的女人?」
蘇佑陵聞言瞳孔一縮,卻是抬頭看著眼前墨身不知何時一手正掐住女子白皙的脖頸高高舉起。女子在不斷掙扎,一雙眼睛也是無助的看著他。
那是魚弱棠。
「放開他……咳咳。」
蘇佑陵不再去管先前墨身兩腳所留下的傷勢,緩緩起身。
「趴下去。」
墨身看著蘇佑陵掙扎著站了起來,不由更是惱怒。
蘇佑陵咬了咬牙,依然挺起身子。
於他而言,本不該會為了她去做些什麼。但情一事,太難算計。
「我讓你趴下去。」
墨身驟然狂吼,再一腳踢擊蘇佑陵腦側。
蘊藏著巨大衝力的踢擊比前兩次要來的更為迅猛,這一次的蘇佑陵落地之時已是連番吐出鮮血,而後只能是四仰八叉的躺在赤色花叢之中。他依舊想去救他,但他已經失去了任何氣力。
「你看,趴著當狗比站著當人要容易的多,不是嗎?」
魚弱棠已經不知去了何處,卻是另一女子婷婷而立於墨身三尺之內,卻為紅花叢中長出的荊棘所緊緊覆裹。
「娘。」
蘇佑陵虛弱的喊出了聲。
那是她的娘親,也是當年大幸的蘇貴妃。
墨身看著蘇佑陵的窘迫,自是仰天大笑:「她是該死之人,和你一樣。」
蘇佑陵心中惱怒早已攀升至頂,但卻無可奈何,因為他不是那墨身的對手。那種雄渾的勢壓迫的他連再站起來的勇氣都是消失殆盡。
忍,是因為不得不忍。
屈於他人檐下,也是因為不得不低頭。
但凡有一絲餘力,但凡蘇佑陵強大一分,他也會與那墨身不死不休。但他只是她,不是一往無前的劍骨林修然,更不是吐信殺人的紅袍羅剎。一個落魄皇子,不過三四鼎的武夫,他能得到的僅此而已。
很公平。
「那是你的妄念,蘇佑陵。你必須直面自己的恐懼,這些事沒人能幫的了你。」
「不許死。」
兩道女聲再自天穹而來。
呵呵,說得容易。
蘇佑陵無奈苦笑,抬手再度擦拭掉嘴邊的血漬。
真累啊。
他默然想著,一手再度撐在地上,他還想站起來。
墨身當即喊到:「你不要命了?」
蘇佑陵抬眼看了看墨身,只是大口喘著粗氣笑道:「要啊……我又不是什麼視死如歸的聖人……傻子……才不要命。」
「既然要命,那你就得趴著。」
墨身癲狂怒吼,像是命令一般朝著蘇佑陵開口。
蘇佑陵笑了。
他撫撐著自己的腰椎,強忍著那種碎骨之痛,只因世間很少有東西能讓人好受。
只看傻子一般看向墨身,蘇佑陵笑著開口:「你算什麼東西?」
墨身很是詫異:「你說什麼?」
蘇佑陵由衷一笑,再是無所畏懼,縱然因為傷痛說話依舊斷斷續續,但他依舊是毫無懼色開口:「老子說……你他娘的……算什麼東西?」
一念萬花凋零,紅幕褪去。
漆赤兩色的巨浪自蘇佑陵身後洶湧而來。
「老子想起這是哪裡了。」
蘇佑陵雙眼有無數戾氣盤繞而凝蓋去了平日的陰鷙。
「在老子夢裡,老子還能被你給欺負了不成?」
紅黑兩條巨浪奔涌而來,以一往無前的磅礴之勢沖向那墨身。
「踢人很好玩是不?」
巨浪匯流,極盡渾濁粘稠,卻是驟然化作一隻高達百丈的巨足。
只一腳踏天而來踩向墨身,無所阻攔。
「嘭」
浪花四濺,兩汪滄海化成的巨足只在踩下去那一瞬便是崩然散去,重重水障接連灌擊於墨身,其勢如泰山蓋頂,其巨足當中更是激蕩起一道寬闊的水渦,不斷延伸至其下墨身。
「蘇佑陵,你該死的。」
蘇佑陵的墨身置於水渦中央艱難開口,聲音透過層層水障依稀透出。
「嗯,你說的沒錯,我確實該死。」
蘇佑陵眉目含笑,一念萬花齊凋零,一念雙海匯成足。正如他所言,這裡是他的世界。那麼在此處,他便無所不能。前提是他要找回自己的心,明白自己身居何處。
「可這人間,有太多比我更該死的人,他們都沒死,我怎捨得先行一步,你說呢?」
蘇佑陵的面容從平靜自猙獰,仿若亡命的賭徒一般兇狠。
墨身聞言先是愕然,轉而卻是在重重水障下癲狂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一陣滔天金光驟然閃耀,天邊湧現七顆璀璨星辰。兩海匯流之間,一道雄渾的身影頂天立地而現。男子不苟言笑,卻是有不怒自威之容,一身龍袍日星隱耀,背負著一國之氣運。
蘇佑陵認識那個男人。
大幸乾仁皇帝,周瞻源。
三人身影立現環繞在金影身前,盡數為天地所牽扯出的無數玄金鎖鏈牢牢縛住。
左邊那人是蘇笑笑。
右邊之人是魚弱棠。
正中的溫潤男子同樣面色痛苦,那是他的兄長,大幸曾經頗負盛名的三皇子周獻傅。
「凌兒,你欺君罔上,罪大惡極,你可知罪?」
金影開口,一字一句皆如玄音驅散了漆赤兩片浩海。那片滔天的水障霎時被熾烈的金氣蒸發的無隱無蹤。
蘇佑陵看著那道比自己高過百倍的巨大金影,依舊是面容嬉笑:「兒臣知罪。」
金影微微頷首:「既知罪,誠心受罰便是,凌兒,還不跪下?」
蘇佑陵笑意更甚,一把摘下了束髮玉簪,滿頭潑墨霎時隨風狂舞,蘇佑陵的癲狂神色更甚。
「知罪是一回事,認罪又是另一回事。」
一言至此,蘇佑陵一念再起,身前九龍吸水,赤漆二色的汪洋再次傾瀉。
「既然父皇覺得兒臣大逆不道,那便敢請父皇眼不見為凈,先入黃泉。」
「蘇佑陵,你敢?」
金影忽明忽暗,周瞻源怒氣滔天。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數,流血千萬里,何人不懼?
唯有匹夫!
蘇佑陵面色依舊如故,只一臂斜展。哪怕眼前金影是大幸的天,更是他的爹。
「父皇且看兒臣敢不敢。」
手腕翻轉之時,蘇佑陵只擎起一空掌緩緩拖舉。
「起」
蘇佑陵一字出口。
九道通天徹地的水龍捲其規模似能旋滅眾生,直要倒轉滄海桑田。就連周瞻源金影背後的璀璨七星都只是掙扎片刻終是抵不過那狂暴的吸力,盡數被那水龍捲吞納其中絞的粉碎,九道水龍捲狂舞不息,破滅不止。萬里紅花都是被卷曳其中翻騰繚亂。
血連天,墨沉地!
「父皇,請先替兒臣入黃泉。」
蘇佑陵嘴角一勾,饒是再大逆不道之舉,他也無任何猶豫。
九道龍捲繞過當先三道身影散於金影周圍,激旋的勁風像是血,將那金影撕扯殆盡。對於此時蘇佑陵而言,早已是百無禁忌。
「父皇眼拙,早已認不得周獻凌,蘇佑陵替九殿下謝過陛下挂念。」
蘇佑陵再是淡漠開口,手指當先輕點,無論是墨身還是金影,九道龍捲無所顧忌旋舞崩轉,將目中所視悉數碾壓成碎沫。
半晌過後,天地歸於平靜。
那三道鐵鏈捆縛之人也悠悠散去。蘇佑陵並不留念,因為他知道他們只是自己的虛妄。沉溺於過往,只會固步自封,而他沒那個功夫。
蘇佑陵抬頭向天而視,只平靜開口:「天子尚且如此,又憑什麼自詡人間主宰?」
……
蘇佑陵睜開迷濛雙眼。
普通至極的茅屋,陳設不過是最為廉價尋常的兩方小竹凳和一方圓桌。
一旁女子有傾國之容,見到蘇佑陵睜眼只嫣然一笑。
「皇甫鵲說的沒錯,你以蒙塵之心便可斬卻三寶大妄,假以時日,三寶殿中定有你一席之地。」
蘇佑陵並未出言,只是同樣報以一笑,神色依舊警惕。
羅穎伸出縴手卷繞青絲,隨意顰笑便可令百夫痴迷的她,此刻卻慵懶的坐於榻沿:「沒什麼想說的?你的妄,是什麼樣的?」
蘇佑陵並未作多解釋,只是出言感謝:「多謝羅姑娘救命之恩。」
羅穎聞言卻是眉眼一挑:「下次再這麼沒大沒小,便將你舌頭打個死結。」
見著蘇佑陵滿臉疑惑,羅穎這才笑道:「叫師傅。」
蘇佑陵聞言先是一愣,卻是後知後覺回想起在夢中告訴她眼前皆是妄的女聲正是羅穎。
羅穎搖了搖頭:「天下間想做我徒弟的多了去了,別以為你身份尊貴如何,要不是拿人手短,我可不想收你這個累贅。所以現在能告訴為師,你的妄是怎樣的了嗎?」
蘇佑陵理不清思緒,但卻是看著眼前女子溫潤一笑。連他自己都覺得她說的對,自己確實是個毫無可圖的累贅。
「」我忘不了身陷於墨血相雜的汪洋之中,溫軟的觸感和熟悉的味道讓人昏昏欲睡,但我終究是醒了。許多人事替我踏入了黃泉,往後,該由我來討債了。」
羅穎微微頷首,蘇佑陵沉聲再度開口。
「蘇佑陵……拜見師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