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闊別郊北五天,馬上回家實在心有未甘,於是史明在路旁停下了腳步。
「還是打給談一念算了……」
他雖然這麼告訴自己,卻撥通了輊哲的電話。
「怎麼搞的?這個時候打電話來。」
史明和輊哲已經非常熟捻,根本不需要客套的問候。
「我剛從海苑市回來。」
「你的命可真好,哪像我,一年到頭忙得要死。」
「什麼命好!你不知道我回到郊北市簡直高興死了。」
「一個人回來的嗎?」
「對啊!你現在有沒有辦法出來一下?」
輊哲似乎在看手錶,隔了一下子他才說:
「好吧!我出來就是了。」
「你要出來啊?那太好了!」
「出去是可以,不過我們必須約在**,在酒廊那裡見怎麼樣?」
是史明同期校友的老相好所經營的酒廊,位於一棟大樓的地下室,格局雖小,卻是個約會談心的好地方。據說,校友和老闆娘已經斷絕來往,這年頭,多的是物是人非。
走出電話亭,史明叫了一輛計程車,直奔酒廊。
如果在車站直接搭車到郊北市車站,可能比坐計程車更快,可是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再說,抵達郊北市時史明心裡想見的人,其實是談一念。
「我為什麼會改變主意,不約談一念而改約輊哲呢?」
坐在計程車內,史明喃喃地自問。
實際上,今天還在海苑市時,史明就動了想見談一念的念頭。下午,看他們打了一陣子網球,回到別墅吃晚飯時,這個念頭也潛藏在心裡。傍晚,在妻子的送行下搭上返回郊北市的電車,這個念頭更隨著電車的前進而愈來愈強烈。
然而,抵達郊北市之後,看到街頭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史明的心情產生劇烈的變化。
在別墅和言覽覽相處時,史明的心裡充塞著談一念的身影,一旦可以和談一念見面,妻子的面孔卻又盤踞在腦海,揮之不去。
或許,史明下意識地認為,和談一念見面勢必愧對妻子,因此打消了約會的念頭。
「真是奇怪……」
史明敲了敲自己的腦袋,然後閉上雙眼。
也許是天氣太熱的緣故,這裡的行人很少,經常高朋滿座的酒廊也冷冷清清的。暑氣令人失去豪飲的興緻,一部分的客人大概都避暑度假去了。
史明先到,他坐在靠近人口的櫃檯邊,叫了一杯威士忌,十分鐘不到,輊哲也來了。
「怎麼樣?海苑市好不好玩啊?」
「那個地方現在也是年輕人的天下了。」·
「你是不是有點嫉妒?有沒有在那裡打高爾夫?」
「沒有……」
輊哲和老闆娘開了一會兒玩笑,才回過頭來看著史明,問道:
「今天晚上開始你就一個人了?」
「到後天為止。」
「一定有人命令你早點回家。」
「誰?」
「你太太啊!讓你一個人待在家裡,無異縱虎歸山。」
「不要開玩笑了!我已經沒有那種興趣了。」
「嘴裡是這麼說,搞不好待會兒你就會去找她了。」
「不會,我不會去找她的。」
「是不是因為機場那件事,你們鬧翻了?」
「也不只是如此。」
「那又為了什麼呢?」
被輊哲這麼一問,史明自己也搞不清楚真正的原因究竟是什麼。
「可能是覺得過意不去吧!」
「對你太太過意不去嗎?」
「也不盡然。」
史明不願承認是因為妻子的緣故,他只是認為現在和談一念見面,未免過於自私。
「那次大吵之後,你是不是一直都很安分?」
「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那麼,你也應該謹慎一點,看能不能藉著這個機會,和談一念一刀兩斷,也許這是你們夫妻的一個轉機。」
輊哲又向服務生叫了一杯啤酒,繼續說道:
「你應該好好地彌補你的妻子。」
「或許吧!」
「不要再做出讓兩個女人碰面的臭事了。」
史明了解輊哲的好意,問題是他認為男女之間的關係,絕不是用美事或臭事就能簡單加以區分的。
「反正,你還是安分一點比較好。」
「最近你怎麼總是喜歡說教啊?真受不了你。」
「我也不是有意的,可是看到你我就會很擔心,忍不住要說上兩句。」
「我沒有問題的。」
「所謂當局者迷,你當然說沒問題羅!不過,你假如再和談一念在一起,有把握可以承受得了體力大量的消耗嗎?」
輊哲不願他做周旋於女人國的花花公子,果然說了問題的核心。
「以後不要再和談一念見面了!」
「你是局外人,說得倒輕鬆。」
「這是很重要,這兩天不准你去找她。」
輊哲很少用這種口氣和史明說話,他沉默了一會兒,把第二杯啤酒一飲而盡,才又說道:
「你知道嗎?一旦再大吵一次,你們可能真的會離婚哎!」
史明深表同感的點點頭,談話便告一段落。後來,他們又光顧了兩家酒吧,一直喝到十二點多。
「現在該回家了吧!」
史明贊成輊哲的提議,隨即和他道別,坐上計程車。在車上,他喃喃自語著:
「終於沒有去找談一念。」
他對自己的行為感到驕傲,然而一閉上雙眼,腦海里卻都是談一念的身影。
「喂,喂!」
史明猛烈地搖搖頭,告訴自己:
「不可以,不可以……」
好不容易壓抑思念的衝動,緊閉著雙眼的史明竟然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先生。」
被計程車司機叫醒時,史明的家已經遙遙在望了。計程車在路口左轉,停在公寓大門前,史明下車之後不禁環顧四周。
在春寒料峭的三月,他就是在這附近看到一個男人護送妻子回家,如今卻不見半個人影,寒冷的感覺也被夏夜的暑氣所取代。
「我什麼也沒做哦!」
史明再度喃喃自語,把外套和旅行袋夾在腋下,走進公寓。
早上五點,史明被小鳥的啼聲叫醒。瞬間,他誤以為自己還在海苑市的別墅,直到看清楚四周的景物,才發覺自己已經回到家裡了。
昨夜喝完酒回家之後,他好像回到家立刻倒頭就睡著了,衣櫃沒有關好,陽台的窗帘也是敞開著的。史明之所以這麼早醒來,或許是陽光從窗口照進來,刺激眼睛的緣故。
五點,天色已經完全放明,史明躺在沉浸於早晨中的被窩裡,回想昨天發生的一切。
昨天他六點鐘起床,中午之前的時間消耗在讀書和看電視上,下午和妻子打網球,吃過晚飯之後,在搭車回到郊北市。然後打電話把輊哲約出來,在酒廊喝酒聊天,直到清晨一點才回到家裡。
其間,曾經好幾次想到談一念,每次都衝動得想打電話給她,最後卻都忍住了。
「為什麼……」
在愈來愈明亮的房間里,史明如此自問。
回想起來,在這一個月里,和談一念見面的念頭,其實不斷地湧現在史明的心底。
「我居然壓抑了那股衝動,直到現在都不曾和談一念見面,這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爭吵的第二天,史明跑去喝得爛醉如泥,到最後卻無處可走,只能回家,等他清醒時,已經又和妻子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了。
儘管如此,他卻不打算和妻子談和。
言覽覽的個性也十分倔強,遲遲不肯原諒他。
因此,他們夫妻從爭吵那天以來,始終在冷戰狀態中對峙著。
其實,這種情形並沒有對史明造成任何不便。明天言覽覽從海苑市回來之後,他們又將過著普通平凡的生活,言覽覽雖不特別溫柔,但她還是會為史明做最起碼的家事。史明已經習慣於這種在冷戰中維持安定的生活方式,卻也對安於這種狀態的自己感到些許驚訝。
「一直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啊!」
如果冷靜地分析,史明和言覽覽之間的問題根本沒有解決。在激烈爭吵事後又絕口不提,企圖粉飾太平,無非因為是兩人都沒有積極解決問題的意願,遂得過且過不了了之。
史明實在不知道該以什麼樣的態度來面對這個問題。
即使妻子問起談一念的事,他也絕不會照實說的。
而且,這種質問勢將使得雙方更加不睦。
史明絕不會把自己放置在那種尷尬的立場上呢!
史明就是基於這種男人的美學觀點,才無意再重提過去的事。因此,儘管他們夫妻之間的問題沒有解決,卻也能夠相安無事地一直過到現在。
史明不知道妻子後來有沒有和那個男人見面,也不知道她心裡是不是還想著那個男人。為顧及男性的自尊,他沒有開口盤問,而妻子也絕不可能主動說明,於是他們就一直在彼此相互猜疑的情況下繼續共同生活。
這一個月以來,言覽覽表現得十分冷淡,話也很少,不過該做的事她還是都做了。
史明雖不曾再和談一念見面,腦海里卻經常想念她。昨夜,史明差一點就打電話給談一念,而且也毫無把握自己以後不會再去找她。
女人天生就是個好演員。因為深信這點,史明也打消了和談一念見面的念頭。
「反正,目前也只能這樣了。」
史明如此告訴自己,然而另一種想法卻又立即湧上心頭。
所謂男主外女主內,一個家庭若是缺少女主人,男人的生活步調勢將亂得一塌糊塗。
史明之所以沒有再和言覽覽大吵,也有一部分是基於這個自私的原因。
事實上,很多離婚的男人都完全不在意這些現實生活上的不便,最後分道揚鑣。史明卻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這個家,而且不論妻子在不在,他心裡始終對家庭有一分牽挂。
「畢竟,我還愛著言覽覽……」
史明嘟囔著,隨即慌張地敲一下自己的腦袋。
史明現在對言覽覽仍然有些留戀。
經過這些年的相處,史明早已忽略了言覽覽的各項優點,言覽覽依然是個條件甚佳的迷人女性。
「這麼說,我真的還愛她羅!」
想到這裡,史明嘆了一口氣。
「可是……」
在充滿陽光的卧房裡,史明喃喃自語著:
「我看還是這樣得過且過吧!」
史明不知道這樣下去是否妥當,但縱觀各種因素他也只能暫時忍耐了。
站在陽台上可以看到對面街上那棵大櫸村,以及夕陽下的秋季天空。一個月前,從這個方向望去,還可以看到一層層純白的積亂雲,雲層的下緣則都已被染紅了。
夕陽總是令人產生不勝唏噓之感。
從剛才開始,速見言覽覽就一直在陽台上凝望著暮色漸濃的天際,心底猶疑不定。
待會兒到底該不該去聽音樂會呢?
這場音樂會就是為揭開一連串將在此舉辦的藝術活動的序幕而特別籌劃的。
入場券現在就在她的手裡。
音樂會從六點半開始,就算坐車到六本木需要一個小時,言覽覽也還有一個小時的時間做各項準備。
今天早上起來時,言覽覽本來打算要去,在吃早飯時和史明報備過了,史明也爽快地答應,並表示晚飯將在外面吃。
事實上,只要言覽覽肯去,她不會遭遇到任何阻礙。言覽覽含混地敷衍了事。
和史明大吵之後。
言覽覽不知道史明後來有沒有再和那個女人見面,但是至少從表面上看來,史明這一陣子頗能自律。
看到史明這種表現,言覽覽不禁心中暗喜。這次吵架的唯一收穫,就是了解史明雖然花心在外,卻無心破壞家庭。
言覽覽最近幾乎不曾再聞到那股香味,這一點似乎也可以證明史明沒有去找那個女人。
言覽覽總算鬆了一口氣,但隨即被自己的反應嚇了一大跳。
天空在不知如何是好的言覽覽面前,迅速地變黑了。
時間就在遲疑彷徨的情緒中一分一秒地消失。
言覽覽突然回過神來,一看手錶,五點多了。假如打算出門的話,只剩下三十分鐘的時間了。
「怎麼辦呢?」
言覽覽又自問了一次。
「這是為了工作。」
言覽覽這麼告訴自己,然後離開陽台。
好不容易聽了一場成功的音樂會,心情十分輕鬆,卻為了配合史明不得不早點回家,真是有點掃興。想著想著,言覽覽漸漸對史明感到不滿。
今天一整天,完全都是為了史明,結果十二點多了,他竟然還不回家。
言覽覽喝了一口失眠時經常用來催眠的酒,心情依然無法平靜,索性把電視關掉,打算回卧房先睡。走到門口時,門鈴響了起來。
言覽覽用手指撥了撥頭髮,走到門口時,史明已經自己用鑰匙開門走了進來。
「噢……」
言覽覽繞到他身後把門關上,史明則徑自走人書房,放下公事包,然後轉到卧房,開始脫西裝。
「你去喝酒了?」
「一點點……」
史明含混地答道。他全身都是酒味,眼睛也相當無神,看得出來喝了不少。
「和輊哲一起喝的。」
「怎麼又找他?」
「他這一陣子一個人挺寂寞的。」
「一個人?他不是有小衡嗎?」
「我的意思是說,除了他小衡之外,他沒有再找其他女人。」
「這是什麼意思呢?」
「沒有什麼,倒杯冰水給我。」
言覽覽從冰箱中倒了一杯礦泉水,遞給史明,他隨即一飲而盡,接著便橫躺在沙發上。
「不要在這裡睡!」
「我只是躺著看報紙。」
史明拿起桌上的晚報,懸在臉上,問道:
「你幾點回來的?」
史明問得突然,言覽覽猶疑了幾秒,才回答:
「好像十點多一點。」
言覽覽提高警覺以防史明提出第二個問題,但他卻只打了一個哈欠,繼續看他的報紙。
言覽覽安心地走到卧房,開始鋪棉被。自從吵架之後,她鋪棉被時,已經習慣把兩個人的棉被隔開約五十公分的距離。
鋪好被言覽覽又走回客廳,史明果然如她料想地把報紙蓋在臉上,睡著了。
「親愛的,起來!」
言覽覽掀開報紙,史明立刻把臉別過去。
「我把被鋪好了,到房裡去睡。」
「知道了……」
「在這裡睡會著涼的。」
任憑言覽覽怎麼叫,史明都沒有反應,言覽覽只好拿毛毯蓋在他身上。
言覽覽把桌上的茶杯洗乾淨,然後換上睡衣,時鐘已經指著一點。
明天早上九點要開會,她必須八點鐘就出門。
言覽覽把暖氣開強了一些,只留下陽台邊那盞壁燈,回過頭來看著躺在沙發上的史明。
今天雖然喝醉了,還好身上沒有女人的香味。
「我回房睡了哦!」
言覽覽嘟囔著正想走回卧房,卻突然興緻來潮地繞到陽台邊。
回家時,居然沒有發現今天的月色真美,中央的部位有些昏黃,散發出神秘玄奧的氣息。
言覽覽把雙手擺在陽台的欄杆上,撐住下巴,凝望著那一輪滿月。
我走了之後,他是馬上回家,還是一個人跑去喝酒?
老實說,史明那種鼾聲大作的模樣,根本沒有一絲絲羅曼蒂克的情調。經過婚姻生活,夫妻變得實際,原是無可奈何的,然而這樣的日子實在太乏味了。每次和史明提到這件事,他總是一笑置之,認為言覽覽不應該停留在少女的思春階段,殊不知女人有時候都會希望自己能成為夢幻中的女王。如果男人能注意到女人這種情緒反應,女人一定會感到快樂無比,並溫柔地對待對方。
言覽覽凝望昏黃的月亮,輕聲呼喚:
「親愛的……」
言覽覽仰望月色,喃喃自語:
「女人若要變得美麗,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一個自己喜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