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在人們忙於欣賞櫻花、楓葉等四季風景的花卉之際,一年的時間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人們又添了新歲。

就這點來看,自然之美是不可輕忽的。在人們大飽眼福的同時,年華也逐漸地老去。

遍植在道路旁銀杏樹,在深秋的黃昏中洋溢金黃色的光芒。每當看到這些鮮黃的落葉,史明才驚見又過了一年。

不久前這些路樹還穿著綠色的新衣。

這一陣子以來,每當看到這些落葉,史明總會重新回溯自己的一生。

「難道像我這樣就算是幸福嗎?」

若問到當事人是否滿足,那又另當別論了。

史明自認為還有很多心愿未了。

幸好,只要一息尚存,這個心愿自然有達成的一天。

事實上,令史明感到更為遺憾的,反而是感情生活上的空白。

在現實生活中,除了有言覽覽陪在身旁之外,史明還和談一念保持固定的幽會,如果再加上年輕時所交往的女朋友,以及逢場作戲時一夜風流隨即分道揚鑣的風塵女子,他對女人的閱歷已經算相當豐富了。

然而,縱觀自己的一生,史明卻找不出一次像樣的戀愛。回想起來,最多也只有與言覽覽相識之初,以及與談一念幽會時有點緊張之外,他似乎不曾有過沉浸在浪漫氣氛里的感覺。

在這方面的經驗,他實在無法和好友輊哲相提並論。

在人的一生中,工作雖然重要,從女性身上獲得充實感也是不容忽視的。即使工作方面順順利利的,但若感情生活乏善可陳,人生就未免太乏味了。

這幾年來,史明始終嚮往著能夠談一次轟轟烈烈的戀愛,他很擔心自己迷迷糊糊地過下去,到最後抱憾終生。

史明之所以產生這種情緒,很可能是因為太過年輕的關係。

其實,達成這個心愿的最有效方法,就是和言覽覽恢復舊日的感情。和言覽覽相識之初,每次見面時史明都相當興奮,新婚期間也總是一下班就立刻趕回家。每當想起這些點點滴滴,史明心中十分盼望往日能夠重現。

問題是結婚後的今天,企圖喚回初識時緊張又浪漫的情調,無異很難了。

史明下班回家時言覽覽多半也在,對他而言,家與妻子已經成為兩個同義字,在這種心態下,要求他對妻子保持戀慕之心,等於要求他對同住在一個屋檐下的父母兄弟保持戀慕之心。

不論一個男人多麼深愛一個女人,一旦對方和他太接近時,他就不再把對方當成戀人,越來越像親人。

這種轉變源自於男性的利己主義。就算妻子只是生活中的親人,但既然出自於自己的選擇,就應該持續當初的熱情。這就是夫妻之間彌足珍貴的情操。

然而,女人也許會因此感到滿足,男人卻絕不會這麼容易就作罷。

總之,對於同住在一個屋檐下,想見面隨時都見得到的妻子,男子是很難保持熱情的。。

從海苑回來之後,他一直避免和談一念見面,談一念也為了言覽覽跑到機場等候這件事深表不滿。

最近談一念雖然還是常常打電話給他,卻絕口不提見面的事。當然,這種作法是基於維持女性的自尊,以及在史明面前拉不下臉來的緣故。因此,談一念總是一方面刺探史明的態度,一方面保持沉默。

所幸如此,他們過去每個月至少約會兩、三次的關係,總算沒就此結束。

史明也不是沒有想過另外找其他女人,可是另起爐灶必須花費相當的時間與精神。

「真的想談一次轟轟烈烈的戀愛,就必須不辭勞苦。」可是一旦牽扯到現實問題,史明還是非常遲疑。思前想後的結果,最理想的對象還是談一念。

這幾個月來,史明時常想起談一念。

談一念的外表雖然一副不感興趣的模樣,事實上卻相當放得開。

史明無法對言覽覽開口要求的,都能輕鬆自在地要求談一念,而談一念也百般配合。

史明是在從海苑市回來之後,開始懷念談一念的種種好處。

那兩天獨自在家的時間,正是和談一念見面的好機會,不過當時唯恐對妻子過意不去,只好打消念頭。

史明本來對自己的作法深感驕傲,但事過境遷之後他又開始後悔了。

「為什麼不好好利用那個機會呢?」

每思及此,史明總是痛心自己白白浪費了大好機會,對談一念的慾望又再度復生。

「不跟談一念見面,我實在無法平靜。」

見面之後又會做出對不起言覽覽的事,在壓抑的過程中,史明變得愈來愈焦躁不安。

談一念以似乎看準了史明的焦躁,終於打電話來。

由於正值忙碌,史明接電話的口氣不是很好,一聽到是談一念的聲音,他立刻興奮地叫道:

「噢……」

談一念似乎平靜的口吻向史明問好,然後言歸正傳。

史明把約會地點定在澀谷公園街上的某一家旅館,談一念也同意。

「一定要來唷!」

史明又叮嚀了一句才掛斷電話,他發覺自己竟在不知不覺中滿臉通紅。

此刻,史明欣賞著種植在街道兩旁的銀杏樹,就是為了和談一念見面。

每當看到泛黃的銀杏樹葉,史明總是會慨嘆歲月的無情流逝,唯獨今天他根本無暇沉浸在這種感傷中。

只要想到相隔五個月後,終於又能夠和談一念見面,他的心情就自然而然地快活起來。

史明抵達旅館時,已經六點十分了。今天青山路的交通又特別混亂,所幸談一念還在等候。

「對不起……」

史明推開旋轉門,舉起一隻手跑過去。」

史明用手帕擦拭額頭上的汗水,談一念在一旁微笑地說道:

「我也是剛剛才到。」

「那太好了,我一直擔心你會先走。」

在鬧彆扭之前,就算遲到個十分、二十分鐘,史明也根本不必擔心,不過今天自然特別一點。

「我們到哪裡吃飯?你應該有時間吧!」

「並不是很寬裕。」

「到十點嗎?」

史明問道,談一念立刻搖搖頭。

「那麼,九點好了。」

今天談一念穿著白色的襯衫和寶藍色的夾克,下身則是同色系的短裙,右手拿著一個黑皮包,看起來十分具有活力。

「總之,我們先吃點東西。」

為了節省時間,他們很有默契地往餐廳走去。

「好久不見了。」

「你好嗎?」

「還好啦!你呢?」

「不太好。」

談一念說完后,立刻又笑著說:

「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

他們叫了兩杯啤酒,彼此互碰了一下酒杯。

史明本想說「慶祝我們又見面了」,卻又覺得有點誇張,於是二話不說,一飲而盡,談一念的雙手卻停在半空中,似乎在等什麼。

「你不是有話要告訴我嗎?」

談一念問得十分突然,令史明有點措手不及。他在前一通電話中的確曾說過有話要和談一念談一談,不過那只是想把談一念約出來的藉口罷了。

情急之下,史明只好拿談一念在電話請託的事充數。

「怎麼到現在還沒來呢?那個人是你的朋友嗎?」

「以前的公寓鄰居,不過現在已經疏遠了根本很少見面。」

談一念說話的口吻有點辦公的味道,此刻兩人單獨相處她卻擺出一副為朋友而來的姿態。

「你不吃一點嗎?」

史明勸談一念進食,心底卻漸漸有點緊張。

「真的好久不見了。」

史明深情地看著談一念。

大致填飽肚皮之後,史明低聲問道:

「現在要去哪裡?」

「你說什麼?」

雖然史明就附在談一念的耳邊說話,談一念還是沒聽到。

「不是還有時間嗎?」

「不行!」

談一念緩緩地搖搖頭,臉上卻帶著微笑。

史明把手錶伸在談一念的眼前。

「現在才七點。」

「我今天來只是想聽聽你要說什麼。」

「我已經說完了。」

「那麼我就該回家了。」

「你不是說可以到九點再回去嗎?」

談一念亟待逃脫,史明卻死纏不放,他們雖然明知彼此都在作戲,卻都樂於陶醉在這種氣氛之中。這種愉悅也是史明和言覽覽之間所無法產生的。

「走吧!」

「去哪裡?」

櫃檯里有兩個服務生,不過他們在和其他客人說話,沒有注意史明和談一念談些什麼。

「這裡太亮了,我們先找個稍微暗一點的……」

「不行。」

談一念的態度變得十分嚴肅。

「如果我們做了那件事,會被你太太罵的。」

「把上次那件事忘了嘛!」

「沒有那麼便宜!」

「可是,上次真的是巧合。」

「後來你們和好了,是不是?」

「發生了這種事,怎麼可能和好嘛!」

史明苦苦哀求,談一念卻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默默地喝茶。

「那天之後我們就一直冷戰到現在。」

「……」

「幾乎連話都沒說了。」

史明有點受不了談一念默不作聲的態度,雙手輕輕地擺在櫃檯上。

「我鄭重地向你道歉,請你相信我。」

「你怎麼都不像你了?」

面對微笑的談一念,史明又再度低下頭。

談一念又用手制止史明。

「九點鐘一到我就要回家哦!」

史明看看手錶,點點頭,談一念又接著說:

「我可沒有原諒你,你不要得意的太早。」

魂牽夢繫之際,機會好不容易降臨了。

「幾點了?」

今天早上出門時,史明曾對言覽覽說:「我今天可能會晚點回來。」

史明低下頭點了一根煙。

「你必須在幾點以前回去?」

「……」

史明得不到回答,只好轉過頭來,談一念立刻問道:

「喂,我們是不是還要繼續在一起?」

「當然要羅!難道你不要嗎?」

「這麼說,你需要我!」

「當然,你呢?」

「我不知道……」

談一念沒好氣地說道,也許這正是她的真心話。

「反正我希望繼續跟你交往下去就是了。」

史明斬釘截鐵地說道,然後把香煙揉熄。

他們在九點半走出旅館。當然,他們不是一起出來,而是談一念在前,史明則稍微慢了一點。

走出電梯,史明立刻到櫃檯結帳,沒想到櫃檯四周竟然沒有半個人影。

史明遂穿過大廳,往出口走去。

推開旋轉門走到室外,已經看不到談一念的身影。

史明握著放在口袋裡的房間鑰匙,坐上一輛計程車。

計程車穿過車站后,駛向車滿為患的國道。此時,史明對計程車司機說道:

「可不可以去**路一下?」

「我突然想買點東西。」

今天早上出門時,曾事先交代可能會晚點回家,所以這個時間回去不會有任何問題,史明卻覺得有點心虛。儘管他們夫妻正處於冷戰之中,如今他卻再度突破禁忌,和談一念約會。

史明在店裡挑了十個小蛋糕,坐回計程車后心情總算輕鬆了一點。

他並不打算以蛋糕來瞞混什麼,只是覺得這麼做,自己的罪過似乎減輕了一點。

他由於心情放鬆,使他的眼皮漸漸沉重了起來,最後,竟然打起盹來。

不一會兒,車子就停在公寓門前,史明拎著蛋糕盒走下車,對著沒有半顆星星的夜空嘆了一口氣。

等一下就要面對待在家裡的妻子了。

從前,和談一念約會頻繁的那一段日子裡,每當和談一念分手回家時,他總是有點緊張,相隔了五個月,他又品嘗到了那種緊張的滋味。

史明吹著口哨,心想:

男人在心靈上必定要有寄託,才能感受到生存的意義。

「帶著這個回家應該就不會有問題了。」

史明看著手中的蛋糕盒,乾咳了一下,然後用鑰匙把門打開。

「回來啦!」

言覽覽似乎頗為意外,表情顯得有點驚訝。

「是不是我回來得太早了?」

「不是……」

史明有點失望,脫掉外套後走進客廳。

言覽覽剛才可能躺著看電視,沙發上擺著一個座墊。

「你看!」

史明把那金蛋糕擺在桌上。

「什麼東西啊?」

「蛋糕啊!」

「怎麼來的?」

「我在那家你最喜歡的蛋糕店買的。」

言覽覽的反應相當冷淡,令史明沮喪不已,於是默默地走進卧室,換上睡衣。

言覽覽一面把史明脫下的衣服掛起來,一面問道。

「概在六點的時候有人打電話來。」

「有什麼事嗎?」

「我問了,不過他說你不在的話就算了。」

「其實他假如有什麼事,交代一下又有什麼關係?」

史明心想,既然他什麼都沒說,就表示不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他什麼時候不打電話來,偏偏選在自己和談一念約會的時候打來,真是討厭!

「好累喔!」

為了掩飾這種情緒,史明坐到沙發上,開始看報紙。

電視正在播放西洋電影,已經重新配上日語,看起來倒是蠻輕鬆的。

「要不要泡茶?」

言覽覽一邊整理桌上的報章雜誌,一邊問道。

「好啊!」

言覽覽沒有問史明吃過飯了沒有,她大概認為史明一定是在外面吃過才回家的。事實上,史明也的確和談一念在壽司店吃過東西,然而言覽覽的絲毫不關心,令他覺得索然無味。

「我有點餓。」

「你要吃點東西嗎?」

「家裡有東西可以吃嗎?」

「我以為你會在外面吃,所以沒買菜,家裡只有面。」

「那就不用了。」

史明喊肚子餓,並不是真的特別想吃點什麼,純粹為了妻子一點都不關心自己,而將不滿的情緒表達出來罷了。

「你不吃這個嗎?」

史明用下巴指著桌上的蛋糕,問道。

「我可以吃嗎?」

「你不是很喜歡吃這種東西嗎?」

「你真的是為我而買的嗎?」

「家裡只有你一人,不是為你買的,那為誰買的?」

「謝謝。」

言覽覽鄭重地道謝之後,坐在椅子上,用手解開盒子上的繩子。

「好像很好吃的樣子,你要不要也吃一點?」

「好啊!」

「你要吃哪一塊?」

「隨便哪一塊都可以。」

看著妻子細細的手指擺進盒子里,史明總算對今天的偷渡成功,真正感到安心。

或許有人在枯野中焚燒落葉,遠處不時有幾許濃煙裊裊升起。初冬的太陽雖然明亮,室外的風速卻十分強勁。從前乘坐火車,總是可以從車窗看到樹葉搖曳生姿以及家家戶戶庭院前的翟麥盛開的景象,自從有了時速高達二百公里的新幹線之後,在車上就只能約略欣賞到籠統遙遠的景物。而且,已經邁人冬季的現在,群山遍野已失去鮮綠的色彩,取而代之的是滿目瘡痍的土褐色。

列車已經穿過濃尾平野,開進峽谷的窪地。

言覽覽凝視枯黃的山脈,思考著今天的行程。

除了工作上的不安,還有一點令言覽覽無法釋然。

決定這次京都之行后,她發覺史明的行動出現可疑之處。

自從上次爭吵以來,她認定史明有悔過之心,不曾再和機場看到的那個女人見面,然而,觀察史明最近的態度,她看得出史明的花心又開始靜極思動了。

她是半個月前開始感覺不對勁。那天,史明在臨出門時,說了一句「今天我可能會晚一點……」,便慌慌張張地走了。

她當時就覺得史明的態度有點反常,結果,他晚上將近十一點鐘回來時,竟然又買了一盒蛋糕。

史明根本沒有買過什麼點心,這種舉動實在有點反常,果不其然,他的西裝口袋裡擺了一把旅館房間的鑰匙。

近來旅館的鑰匙都傾向於輕巧化,攜帶上相當方便,言覽覽仔細一看,上面還刻著旅館的名稱以及房間的號碼。史明不曾在郊北市投宿旅館,而且他既已回家,身上卻帶著旅館的鑰匙,說什麼都不合常理。言覽覽當時不動聲色地觀察了史明好一會兒,發覺他雖然沒有喝酒,卻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

儘管如此,當言覽覽對他說「累了吧!早點休息好了。」他卻依然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不肯回房睡覺。

非但如此,他還非常自滿地指著蛋糕問道:「怎麼樣?很好吃吧!」,而且他自己也吃了兩個。

這件事雖然十分滑稽,但是言覽覽已經可以確定史明的老毛病又犯了。

言覽覽不知道這次史明的對象是誰,不過看情形,可能還是上次那個女人。

史明居然不吸取上次爭吵的痛苦教訓,還敢動其他女人的腦筋!

在這段期間內,自從在機場看到那個女人之後,她明白就算以後再和史明親密,也無法恢復過去的感覺。

史明似乎也察覺到言覽覽這種心態,然而,如今他竟又再度花心,實在令言覽覽感到無比的震撼。

尤其,史明和上次那個女人重續前緣,是否象徵他們兩人之間的絆已經很深了?

幸好,看史明的表現,似乎沒有離婚的打算。

史明雖然再度花心,態度卻比以前好得多,偶而還會說幾句安慰的話,譬如前天,他就問到「聖誕節到了,你要什麼禮物?」

當然,言覽覽絕不會被一個微不足道的禮物給騙倒,一旦她接受禮物,無異於認同了史明花心的行為。

她不想說什麼男女平等之類冠冕堂皇的論調,然而,如果以為認同史明的花心,就能確保家庭的安定,卻又顯得太愚蠢了。這種無謂的忍讓,和史明趾高氣揚地對妻子說:「我雖然花心,卻一定要忍耐」一樣,是偏頗不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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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哲豎彎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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