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念(六)

執念(六)

骨鐧盡碎,結界崩塌。

原本眼中因為結界的封隔而看起來偶有虛影晃蕩的龍鳴山,也終於恢復到了最真實的模樣。

「是我輸了。」

和先前每一次的致命傷截然不同,這一回,段長風作為一介凡人,終於在這一刻讓人覺得像個人樣了。

「技不如人……我認輸。」咳嗽間帶著苦澀的笑意,又從嘴裡湧出一口血來,極力扯著嘴角,卻叫人根本看不懂,他到底在笑些什麼。

段長風低著頭,渾身浴血,結界已碎,法力盡失,再不能維持一切,失衡之下,身子一歪,從高空直直栽落向地面。

見有人落下,底下人紛紛發出陣陣驚呼。

墨情一手撈了夜影入懷,開了迷陣,安穩落地的同時,也保下了段長風一命。

原本自負的雙眼此刻充滿了不堪的渾濁,看著穩落在身前的二人,段長風嘴角仍是咧著,不願平復,看著,倒是像極了他那固執己見的倔強……

認命了一般,整個人癱了下來。

……正是因為青刑一語道破了自己命數的上限,與其說自己是那至惡之魔,不如說,那二位才是可怖——仿若現世的煉獄惡鬼一般,到最後,簡直殺紅了眼,自己根本就是單方面挨刀,加上魂靈在短時間內大量缺失,根本招架不住。

直直望著墨情冷冽的雙眼,咳喘間,又是一口血涌了出來。

根本,連半個時辰都沒用到……

快一千年了,這次,終於要結束了嗎……

答案是肯定的。

但沒關係……

該做的,他已經都做了……

他沒有遺憾。

若要說有,大概,就是那些在細枝末節的地方,產生了絲許微不足道的好奇吧……

一直以來,他為人身,沒有上神的記憶,便無法理解天上的那些規矩和所謂的「人情世故」,只是單純地猜測,猜測上面比起這裡,怕是也好不到哪去,不然,又怎會有那麼多神仙吃飽了撐的沒事幹,就為了下來巴結他呢……

不就是為了日後待他重歸神位,能夠多予些照拂罷了。

只是給法多少有些殘忍,每每為之,都讓他不覺懷疑,這些神仙下來遊盪,為了給他法力,不惜用這種極端的方式死於他手,一個個的,是都不覺得疼嗎?

而當他每次感受到那仿若泉涌的法力源源入體,再看那每次都不盡相同的面龐死於他手,露出的表情無一不是痛苦和扭曲時,便又打消了那個念頭。

——那種表情,不是偽裝,而是真的在疼、在恐懼。

故而他便愈發覺得那些神仙傻的可以。

……

夜影看著躺在地上,苟延殘喘的段長風,沒有同情,亦無相救之心,只是有種……一著棋差,滿盤皆輸的感慨,不禁心嘆,從彼時屬地,到今日存安,從一代忠臣良將,到滿身罪孽臟污,經過了近千年的光景,卻不知,他的初心,是否仍然未改,又是否仍會在午夜夢回間,念起他曾經誓死隨護的新君?

夜影和墨情亦是滿身傷痕,狼狽不堪。

對上強者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強者不死。

而更叫夜影難忍的是,他們也正因此,權衡利弊之下,唯有葬送掉那一條條無辜的魂靈,來換取最後的塵埃落定。

只嘆,亂世之道,他們這些人中,又有誰的手,是真正乾淨的呢……

翻看前塵舊事,因果輪還,新君無錯,心懷大義,但真要論起來,這一切的源頭,卻是因他而起……

攔路的封印已解,石台的禁制卻還未消失,想來,應該是人還未死,所以還留著部分的法力殘餘,仍然有效。

回想剛剛,在最後的那半個時辰里,段長風顯然不甘落敗,他和墨情的殺意就彷彿觸到了他身上的逆鱗,基本上,雙方都沒有留手,一如針尖對麥芒,刀光劍影,你死我活。

結束時,夜影傷了一條腿,墨情則失了一隻手。

赤練入鞘,浮幽則在一陣白氣繚繞之中,幻回了青簪。

從未如此近距離地認真看過墨情的煉器,在浮幽變回去前,在那像是半透明的幽綠中,夜影望見,其間隱隱蘊有一道血色紅痕,如細枝散杈,貫穿劍身,給原本清冷別緻的玉劍,憑空染上了一抹妖冶。

望了片刻,雙眼微微大了一瞬,但很快,夜影便低下眸,將那一瞬的訝異壓了回去。

「阿青。」腦海里,夜影輕聲。

「嗯?」

「你的煉器……」

腦海中,傳來墨情一聲嘆息,帶著些不易察覺的笑意。

「是我的執念。」

——身在此間,亂世之災,憾事紛繁,若余有願未了,願祈來世得償……

彼時,伴隨著那株幼竹種下的,除了一語哀禱,還有那十指連心的鮮血淋淋。

只可惜,還未等到那株幼竹長大,天罰便降了下來。

魔物肆亂,世事更迭,唯有那一株青稚的細竹,直至腐爛,也執著地包容著那錐心的哀悼和入土的鮮血,到最後,兜兜轉轉,終是尋到了最初、也是最後的歸宿。

而在那之前,他受蠱而死,死後化魂,兩度成魔,又兩次赴死,不為其他,皆因那一語余願。

墨情低下眸,嘴角微揚。

——而你,便是我的余願。

夜影傷了腿,單臂搭著墨情肩膀,微攏的指尖收了收緊。

相攜走近,目送、也是監視那血泊中彌留於世之人的,最後的末路。

嘴角帶著血沫,兩眼通紅,無不交織著解脫將至的慰藉,和大計未成的不甘。

「你們贏了……」段長風低聲笑嘆,寥寥一語,吐之艱難,嘶啞的氣音仿若藕斷絲連,堪堪才將每個字連在一起。

「我輸得……心服……口服……」

「但,我不能理解……」勉力用雙手將自己撐到了一棵樹旁,坐不直,便只用頭和肩膀抵靠著,不過咫尺之距,停下來時,竟是渾身發抖,氣喘不止。

抬起眼,看向夜影,段長風喘聲道:「你如何能下得了手,連自己乳娘的魂魄都不放過……?」

本以為能看到些意料之中的表情,孰料,對方的眼底竟然沒有絲毫動搖,夜影看著他,不卑不亢:「不放過她的人不是我……」

「是你。」

段長風一愣,片晌,竟是笑得連眼淚都溢了出來——

「……這麼快就學會推卸責任了?」

「隨你怎麼說。」夜影臉上沒什麼表情,「即使我真的有罪,也輪不到你來評說。」

一聲長嘆,段長風仰頭,望著樹葉斑駁之間穿插著的晦澀陰雲。

片刻光影,夜影張了張嘴,本想再確認一事,不料,卻被一聲來自遠處的怒號生生截斷了——!

「——段司權!!!!!!」

夜影微愣。

「——段司權!你在哪?!!你這個騙子!畜生!!給我出來!!!!!」

墨情皺了皺眉。

是筇桀。

然而剛欲轉身,夜影便先他一步,繞頸而過的手背一收,緊貼上他的頸側,對墨情搖了搖頭。

腦海中,夜影輕聲道:「別打了。」

墨情不語。

「不會很久,我去去就回……」

夜影無奈,手臂勾緊,將人扣著:「別動,你走了,我站不住。」

「……」

見墨情默聲作罷,夜影方才展顏,在腦海中輕聲一笑:「還是青爺疼我。」

看了夜影一眼,深邃的某種仿若有光,微眯起來。

「我不過去,那便只能讓他過來了。」

夜影微愣:「……」

說一不二,毫不猶豫,足尖發力,巧勁一勾,一枚石子緊接著凌空飛起,落下時,抬腳一踢,石子利落地在眼前拉出一道上行的殘影,飛至空中,「砰」一聲悶響,四散炸開。

夜影看呆了,不可思議:「你在石子上裹了魔氣?」

墨情半低著眸,眉梢微動,算是默認。

「什麼時候?」腦海中,夜影不肯罷休。

「……」墨情心知自己此番獨斷理虧,也不避諱什麼,直言,「裹得不多,剛剛踩下的一瞬,足矣。」

夜影:「……」

不得不說,此招顯然有效,筇桀很快循聲過來了。

龍鳴山前,整片樹林被夷為平地,大小樹木也只剩下邊部的寥寥幾棵,放在此刻,更是成了此地唯剩的幾道寶貴綠意。

故而,目光在越過幾棵小樹后,便能遠遠望見,筇桀步伐狂亂,瘋了一般,左顧右盼間帶著凌亂散下的綹發不安地飛動著,最後將目光鎖定在了他們這邊。

身影頓了一瞬,然後便是不顧一切地大步朝前衝來!

直到離得近些時,夜影才隱約看見,他的背上像是背著一個人?

然而不解只持續了不過片刻,夜影便明白了。

捏了捏墨情的肩,示意他往旁站些。

墨情只知夜影腕上的傷是筇桀所為,卻並不知筇桀取他的血用做何用。

雖然抱疑,卻還是依言,順著夜影,帶著他退到了一邊。

段長風癱靠在地,面色慘白而疲憊,虛弱不堪卻仍不願捨棄臉上近乎倔強和逞能的笑意,看著筇桀一路追來,如風一般,那果敢身影倒映在眼中,竟是叫他在臨死的前夕,依稀見到了昔日那溫婉大氣,束了男裝便英姿颯爽的柳家大小姐。

只是面對感情,她終究是把路給走死了……

又或者該說,她和祈欒,從相遇的那一刻起,便註定只能是相互利用。多餘的愛意,一旦滋生,這一路,只會讓他們走得更加痛苦,而非救贖……

看著筇桀衣裳凌亂,大口猛喘,在段長風面前停下,兩隻眼睛,瞪若銅鈴,目光之殘惡,彷彿要將眼前這人生吞活剝了一般,呼吸間無一不充斥著宛如野獸般的嘶啞低鳴。

筇桀彎下身,將背上的人放了下來。

不得不說,饒是夜影,也不由覺得眼前這一幕,屬實有些讓人難以直視了……

筇桀聽信段長風的話,想來,先前在骷陵所用那個以號角招魂的方法,也是段長風告訴他的,可悲哀的是,不知是吃了什麼蠱,筇桀對此人所說的話,竟會達到這般深信不疑的程度,連思考都不願花時間了。

……他只聽段長風說,魘月之血,可為助力。

……自己卻沒有去想,五百多年前,那所謂的祭靈往生,早已將他一身血液,滲得冰涼,亦淬成了如今流灌一身的,無解的劇毒……

故而,此刻看著地上千瘡百孔的祈欒,夜影雖覺不忍,卻毫不同情。

那時候,他本以為,祈欒是後院深宮中,一個難得的好人……

可他萬想不到,因為祈欒和筇桀二人間交織錯亂的命運,竟是讓他親手將他的秦娘推向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所以,若真要說,對於祈欒,夜影是恨的。

但他什麼都做不了。

所以,那兩塊血玉的秘密,他一藏,便是五百多年。

他要他們悔恨至死……!

可事到如今,看著眼前這雙生不能逢、死不能聚的一雙人,夜影忽然覺得,沒必要了。

已經很慘了,不是嗎?

比起一劍了斷,對於現在的筇桀來說,活著,才是折磨。

夜影偏了偏身,歪頭輕輕靠在了墨情的肩上。

對於此刻夜影的心緒,墨情感之所感,故而其間一直靜默著,一言不發。

「阿青。」夜影輕聲。

「……嗯?」

「別浪費體力了,放他去吧……」

看著前方指著段長風瘋狂嚎啕、破口大罵,宛如瘋子一般的側影,甚至在盛怒的驅使下,開始抬腳對著段長風的胸腹狠狠踹去,毫不留情。

不消多說,墨情便知夜影想說什麼了。

他淡淡應了聲「好」。

……祈欒不生,筇桀不死,他們之間,生死不論,即便是離了這人世凄苦,也只能各入殊途,不得同歸……

他們就這麼看著筇桀狠狠發泄了許久。

直到段長風再也睜不開眼,氣若遊絲之際,筇桀才像是猛然意識到什麼似的,下一腳剛要下去,便突然停了。

他兩眼圓睜,一動不動地看著腳下不知死活的人,在原地怔了許久,仿若定格。

半晌,筇桀動了動,慢慢收起了自己停在半空的腳。

回過身,仿若一具行屍走肉,拖著腳步,走到了祈欒血肉模糊的屍首旁,雙膝跪地,把人慢慢摟進了懷中……

就這麼緊緊擁著,一如最後的訣別……

直到他再次起身,小心翼翼抱起至愛之人的屍身,回過頭,看了夜影一眼,面無表情。

望著那道凌亂的背影拖著腳步,踉蹌著走遠,獨留下那滿地酸苦,失魂落魄。

龍鳴山中,一場大火熊熊而起。

在人類和魔物滿目驚詫的眺望下,烈火之中,長音凄迭,如歌如泣——

「吾在山中待,翹首盼君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這便算是,結束了……

……

夜影別開眼,面色發沉,半晌,才緩緩抬眸,朝前方的大樹看去。

「別躲了,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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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影無墨不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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