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念(七)

執念(七)

一道白色的身影從樹后出來,目光平直,落在夜影的身上。

就這麼望了片刻。

新君後退半步,緩緩鞠下一躬,須臾起身。

看向血泊中奄奄一息的人,知道那是大限將至,再無回天生還的可能了。

只是那心底的平和、甚至沒有一絲多餘的波瀾,平靜得,不禁讓新君自己都感到意外,亦覺孤單。

「我什麼都做不了。」新君望著夜影道,「所以……可否,讓我送他,最後一程?」

龍鳴山上,烈焰不息,夜影沒什麼表情,也說不出心底里究竟是什麼感覺,只是惶惶覺得……內心深處似有幾瞬沒來由的不安倏然而過,讓他有些心不在焉。

大概是錯覺吧……夜影低下眸,片刻抬起,朝新君稍一頷首,算是回應。

新君唇角微微抿起,極淺淡的笑意中透著隱隱的欣慰和傷懷,算是回禮,向夜影聊表謝意。

走上前,動作有些吃力,將歪倒在地的段長風一點點帶上了自己的膝頭,讓他枕在了腿上。

鮮血很快浸透了白衣,仿若赤色的硃砂錯染了白蓮,白花紅染,相錯交織,一旦染上,便再難分離……他們之間,不過一語之失、一步之錯,終究是把最為珍視的對方扯向了那原本不該踏入的那方無底的禁域。

似有所感,彌留之際,段長風眼皮顫動,緩緩掀開。

半闔的雙眼一片無神,許是瀕死之際……已經什麼也看不見了。

染血的臉上,嘴唇一開一合,聲音嘶啞而斷續。

「別……巴結……了,我……根本……就……沒……記住過……你們這些……閑……人……」

新君唇角微抿,隱隱發顫,張了張口,像是想要說什麼,卻在半途之中,戛然而止。

新君低下頭,滿目哀傷。

——他說不出口。

「將軍。」

段長風臉上一僵。

不僅是他,連新君都愣了一瞬,抬起眸,不可思議地看向了站在一旁的夜影。

但很快,他便懂了。

——因為他的口型。

啞然一笑,開口說話的辦法他找了將近千年,卻不曾想,認識此人才不過一月,到底是怎樣的思路才能讓他揪到這般刁鑽古怪的可乘之隙?

新君閉上眼,眼角微濕,緩緩開口,無聲之語,換入他人之口,終是徐徐道出了自己深藏已久、無法傾吐的肺腑之言。

「將軍,你還記得我嗎?」

段長風兩眼驟睜,他不是聽不出夜影的聲音,只是剛剛那一瞬的靜默,他便直覺,真正開口的,是此時此刻,借他膝頭,讓他枕靠的人!

「君……上……」原本嘶啞的聲音甚至帶上了震愕的顫意,可饒是他再怎麼睜大雙眼,在一片灰暗的黑霾中,也是徒勞。

「真的……真的、是您嗎……?!」手腳脫力,像是灌了鉛一般,不論段長風再怎麼掙扎,也仍是動彈不得。

急火攻心間,又是一大口血涌了出來,只是這一下,卻叫他如迴光返照一般,一時間,說話竟是利索了許多。

毫不在意旁的東西,段長風撐大雙眼,對不到焦距的目光空洞而茫然,接聲緊問:「君上……你活著……既還活著……這些年,你都在哪裡,又為何……不來尋我?」

「我並非活著……」新君閉著眼,不忍看他,「我確是死了,長風,我現在,是司運……」

「司……運……?」段長風滿目怔然,他是司權,那司運……豈不是……

一口氣像是喘不上來了,一陣劇烈的咳喘不停,緊接著,一串枯澀而不知所措的笑聲堪堪從喉間溢出,高低迭起,苦不堪言。

「所以……你這些年,一直都在看著我嗎?啊……?」看著我如何使用為你而創的術法、如何取走他人的魂魄壽數、如何讓自己的手,一點一點變得被血染得再也擦不幹、洗不凈……

「君上……」段長風顫抖得宛如犯下大錯的孩童,「微臣是不是,變得骯髒了……」

段長風看不到的是,他說出這句話后,新君沒有猶豫,緩緩搖了搖頭。

「將軍……無論何等過錯,我都同你,一起承擔。」

此言一出,未料,段長風呼吸陡然一滯,言語間更是惶恐不能自己,開口勸退:「君上……這是我一人之過,與你無干,我本就不是你的將軍,我本為司權,你又何必多此一舉、惹人唾罵……?!」

「不,將軍,你有所不知……」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莫大的決心,新君緊閉的雙眼緩緩睜開,眉眼間,心緒不寧,難以自制,「這近千年,我便是助你在逃的幫凶,混沌……是不會放過我的……」

「不……」段長風失神地搖頭,「你幫了我什麼?你什麼都沒幫到我不是嗎?這些年,你不來見我,不來找我……你就狠心,留我一人……!」

「……」

「他一直都在。」夜影開了口。

「我先前便說過,他一直都在你身邊看著你,而在天上時,他本答應了另一位仙官,借著下凡歷劫之便,順道尋你。你的君主,他初入凡世,降生於朝枝國的醫道世家,第一次認出你,便是在巫夷國,也正是在內務總管定下我乳娘的人選之後,你前去的那個亂葬崗。」夜影敘事,單刀直入,毫不留情。

「因為他的思慮不周,故而第一次見時,你便給了他一個痛快。」

段長風難抵震愕,隻字難言,渾身發顫。

「按理說,他發現你之後,第一時間就應該和那位仙官上報,但因為是你……」夜影聲音驟冷,「因為是你,他非但不報,甚至利用了那位仙官的職權之便,多次下凡,只為勸你,改邪歸正。

但不知為何,他深受天機限制,露不得真容,道不出肺腑,無奈之下,只能一路跟著你,伺機行動,旁敲側擊。」

「若非這近千年間他日積月累,平白給了你那麼多法力,你以為,你這花費十日間所鑄的封禁,用的,究竟是誰的東西?」

兩道濁淚順著眼角,淌過未乾的血跡,化作鮮紅。

……所以,那些神仙……並不是蠢……也……更非巴結……

是他……一次一次,親下狠手,對他心甘情願立下重誓、以身相隨的君主,做出了最不可為之事!!!

——一聲慘烈的怒嚎劃破長空!

昔日的上將再無英姿,癱卧在新君膝頭,浴血之身,不因大義,唯圖己私。

——他顏面何存!!?

新君抬起頭,看向夜影,含淚擺首,張了張嘴,無聲地央求。

……別說了。

夜影抿了抿唇,許久,嘆出一口長氣,悵然若失,垂下的眸光中,滿是無奈。

墨情抬手,安撫一般,在他肩膀上按了按。

「還不遲……」淡的仿若一汪春水般的音色帶著些不大明顯的哽咽,從新君微啟的雙唇間緩緩道出,「好在,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膝頭上,滿是鮮血的軀體因為受了真相的刺激,一陣陣地痙攣,張著嘴,極力地挪動單臂,五指蜷僵,按上了新君的腰側,顫抖著發力,在那片雪白的衣料上掙扎著留下數道凌亂的抓痕。

「還……沒……完……」段長風竭力搖頭,「君上……快……快走……」

「……你我……情誼,不過……前塵舊事,早已……恩斷,再無瓜葛……!」

說完,竟是不知哪來的力氣,鉚足了勁狠推了一把,將新君整個人撞出數尺,二人分開在地。

新君一時怔然,坐起身,看著癱在地上抽搐的人,垂下眼帘,片刻站起,再次朝他走去。

「君上……!你聽不懂嗎……走啊……!」段長風竭力嘶吼。

「為何要走?」顯然覺出了話里的異樣,新君穩住心緒,淡淡開口。

……若真有詐,這回,斷不能讓他一錯再錯了!

「將軍,你可還有事瞞著我嗎?」蹲下|身,新君伸手,捏著袖口,幫他拭去額上的臟塵和血污,一邊垂眸問道。

「……君上……」

「天罰……將至,欒洲……將毀……」

新君睜大了眼。

「什……」

「你天劫的時間未到,你哪來的——」

段長風這一言,顯然叫新君慌了陣腳。

……可我若知道,你還活著的話……

段長風閉上眼,打斷了他。

「這一戰,我要的,不是結果……」

「……是過程。」

新君一愣。

……過程?

什麼過程?

夜影和墨情就在一旁,顯然是聽見了。

當即心下便是一沉,一股拔涼之意隨之從后脊竄起,夜影頭轉向墨情,卻發現墨情的視線放在了另一側的遠處。

——龍鳴山。

「阿青?」

墨情默聲不答。

夜影心下著急,又喚了一聲:「阿青!?」

墨情回過頭。

夜影微愣。

「你……」

不待他做出反應,彈指之間,攔腰相扶的那隻手竟是成了禁錮他動作的幫凶——窄袖上,玄色鏤空的編織護腕飛出長繩一道,繞腕而過,將他雙手,齊齊並縛!

夜影震愕之下,單肩一擺,就勢想要掙脫,卻不料攔腰的單臂一緊,霎時間,竟是掙扎不出,動彈不得。

沒有半點預兆,墨情錯首而過,氣息挨近的瞬間,咬開了夜影頸側的衣襟。

夜影動彈不得,愕然間,仿若聽見耳畔傳來一瞬深吸——

下一刻,只覺腦中嗡地一震,夜影一下咬緊了唇,眉心緊皺,呼吸亂得可怕,渾身發抖。

……好疼。

而正是因為這一下,夜影才知,先前數次取血,墨情對他,是有多小心……

可為什麼?

就在剛剛,墨情回頭的那一瞬,那雙如夜般深不見底的眸中,兩道猩紅幾乎是毫無預兆地透了出來,不過須臾,緊接著,就成了現在這樣……

夜影原以為是墨情傷重,口乾餓極才會如此。

可隨著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他漸漸意識到,事態的發展好像不對——

快半炷香過去了,覆在頸側的人卻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反而越汲越狠,像是恨不能在下一刻就將他整個人、半身血,全都傾入腹中,灌入喉內。

「等等……阿青……你先鬆口……你……」

一語未盡,墨情便鬆了口。

夜影懸起的心方要落定,然而一口氣還未松完,整個人便又被狠狠按入懷中,頸側一涼,劇痛猝不及防,長驅直入,再度襲來!

眼底頓時一陣發黑的暈眩,像是失血過多了,夜影兩腿發軟,本就傷了一條腿,此刻便更是快要站不住一般,開始下滑。

……他並非懼怕什麼,也隱約感覺得到,墨情並非失了理智,要置他於死……

腦海中,一片寂靜。

就仿若那生死境界上的汪洋死海,黑沉、冰冷、無邊無際、滿載孤零……孤注一擲。

知道不會有任何回應,墨情不言,夜影便就不語。

直到視線昏沉了,被攔腰的單臂緊扣著,連站也站不住時,腦海中,仿若一陣微風拂了漣漪,墨情的聲音隨之而至。

「別怕……」

「此債且先欠下,回來,任你打罵……」

「影哥哥,在這別動,我去去就回……」

感覺到後背抵上了發硬的土地,昏沉間,本能驅使之下,夜影抬手,攥住墨情的衣角,半闔著眼帘望他。

「……去哪?」

「魘月從不誆人……我還欠你一願未還,你可是要先負於我……?」

墨情背身而立,半晌,回過身,來到夜影身側,單膝跪地,將人從地上摟起,攬進了懷中。

而這一下短暫的相擁卻讓夜影更加確定,墨情要做什麼了……

故而擁抱分開時,染血的唇瓣在下一刻覆上了上來,唇舌溫軟,安撫著、交織著,溫柔、隱忍……滿是惦戀。

「影哥哥……」深沉的一吻終是分離,墨情錯首,薄唇輕貼在夜影耳畔,低聲輕沉。

「……等我。」

「縱當萬劫不復,我也定不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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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寫到後面,莫名地心弦震蕩了……就覺得,轟轟烈烈的愛情最吸引人的地方,大概,就是只存在於故事中,那種盪人心魄感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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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影無墨不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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