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吾道西來
齊湣王二十年
臨淄,稷下學宮。有風。
夏風將天穹頂上的雲彩吹散,露出五色琉璃般的光華。
那太陽便大刺刺的照下,彷彿陽光直射入頂門,穿胸而下,叫人的心裡也彷彿是著起了火來。廣場上參差搭著十數個涼棚,紛紛攘攘的擠滿了人。眾人身上華服,早就浸出了鹽漬。
「師傅,我去取些水來解渴,他們還不知道什麼時候來。」
說這話的中年男子,垂首站在一長須老者身後。周圍人山人海,他蹙了眉往遠處看,卻並沒有一點人影,土氣在中午時分裊裊升起,將官道罩得朦朦朧朧,彷彿在蒸籠里一般。
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川穀,莫要焦躁,既來之則安之,他們也該到了。」說話的老者彈了彈衣上的灰塵,又閉上了眼睛。
「是,師傅」
盧川穀挺了挺身子,放正了背上的包袱。
他把肩上包袱仔細系好了,便往涼棚檐下擠。或許在這涼棚的檐下或許還有些涼風。
棚子里的都是他師兄弟。站在棚子邊緣的紛紛抱怨,總歸是怪齊國那吝嗇的國君,好一點的待客之舍都蓋不起。
盧川穀看看三位師長都坐在亭子中央閉目養神,便偷偷從腰間摸出一個鹿皮酒囊,啜了一口,遞給眾位師弟。中有一人悄聲贊道:「二師兄好本事。」盧川穀也並不同他嬉笑,只是蹙了眉朝西面官道上瞧。
道上沒有人影,遠處的兩個涼棚之間吵吵嚷嚷,外面看得清楚的師兄弟說是子夏門人與子思門人鬥起來了。圍了一群各派弟子。
盧川穀頗不以為然,儒家這兩派之間鬥嘴他見得多了。
這是他在齊國的第三個年頭,往常他日日陪著師傅住在稷下學宮裡講道,見了無數門派弟子——為了前來朝覲齊王。這些派的門人便往往要在學宮裡裝模作樣的住上一段日子,發表一頓狗屁不通的言論,沒人理,也就走了。
學宮裡常住的無非也就是儒道法名之流,各家門派同在屋檐下,打嘴仗總是有的,掄起真功夫來,那倒是不一定是哪家厲害。盧川穀總是覺得自家本事更高強些,畢竟像儒家自己人就分成了七個派系,自己不窩裡斗就很不容易了。
想到這裡,看到那邊圍著的一群人,盧川穀便覺得好笑。
更遠處,是座華庭。站在這裡能看見華庭里飾了孔雀翎的涼扇和扇下滾圓的齊王。今日正是稷下三年論道之期,盧川穀知道,按舊例今日中午時分諸家教長便要按次登到那有風台上宣講自家教義,在宣講時候誰要是技壓群雄,便穩坐稷下掌宮之職,稍後三年稷下學宮便由他派掌管,齊國政治政策也大概由此派制定。故而誰要是勝了便可大權獨攬。這等美事兒眾家都要搶。
「川穀,到裡面來,站在為師身後。」
盧川穀一驚,原來這三位師長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經站起來了。他抬頭看有風台上的日晷,正在日中。宣講時辰到了。他躬身應承,退到師傅身後。
師傅雖然向來可親,可其餘兩位師尊卻是頭一次見。他只是暗嘆,要派中「三真」并力而出的事兒,並不容易。今日爭奪掌宮之位,果然是大事。
「川穀,咱們這就出去罷」
眾人讓出一條道兒,三位師尊當先走出草棚。
其餘各派人物也紛紛站在廣場上靜立。
儒家庸部楊思當先走上有風台。他是上三年稷下的掌宮。
盧川穀眯著眼睛瞧,楊思是精瘦的身材。他左手提了上杉的下擺,緩步登階,往有風台頂上走去。有風台高三丈三尺,台階九十九級。
楊思先生整整自己的珠冠,朝坐在華亭中遮了涼棚往上看的齊王微微一笑。才緩步向上,他心中並沒有什麼太大的顧慮。講道之前,他早就打通了關節,不出意外的話,將來的三年,他依舊是掌宮,做了掌宮,便又無數金銀,無數的金銀,便可換來永永遠遠的掌宮。想到這裡,楊思不禁面露微笑。便在這時候,腳下多踏了一級台階,心神一晃,耳中便聽到台下諸人竊竊私語。
他轉回心智,一步步走上台頂,扶到護欄上,向下望。台下是數以千計的各派弟子和師傅。可這些弟子卻不是朝台上看的,他們都抬了頭,往西方的天空上看。楊思暗道驚奇,整整衣衫,斜睨西方。
盧川穀隨著眾人走出草棚,走到有風台下。那時楊思先生正一步一步往台頂上去,盧川穀只是怔怔的跟在三位師尊背後,卻覺察到周圍師兄弟都抬了脖頸,望著西方的天空。盧川穀輕輕仰頭。便見天邊有鳥影向這邊飛過來了,翅膀有一丈來長,卻並不扇動,彷佛是只憑虛的大鷹。
大鷹飛近的時候,棚外倏地颳起陣風,將廣場上那些枯枝落葉捲起,往天的盡頭吹去。
眾人的衣襟也被忽如起來的這一陣風吹得鼓盪起來,罩衫的下擺被吹得作響,涼意從心底直入,眾人大呼痛快。
廣場上的捲風越來越大,不知從何地刮來,彷彿有無數細小的風匯到其中,最終蔚為大觀,塵土飛葉也捲入其中,便不住的旋轉,又越升越高,最終成了一道風的細柱,宛如一條淡黃色土龍,蜿蜒著伸向天際。
眾人看得呆了。
那大鷹徑直飛入風中,失去了影蹤。
地下眾人各自驚嘆,仰頭看那風和土做的巨龍,竟有慢慢變粗變大之勢。
「師傅,這是怎麼回事?」
老者神色肅然道:「來了」
盧川穀又仰頭看,看得不是很明白。
風漸漸變小,待得風中的塵埃落定,煙消雲散。廣場上現出個人來,左臂上架著一隻七尺長的斂翼青色木鳶,那隻木頭鳥兒做的栩栩如生,周身塗著清漆,只是兩隻眸子嵌成指頭肚大小的黑色珍珠。
架鳥的人,著粗布青衣,一蓬灰黃的鬍子。卻是胡人模樣。他兩眼含笑,朝著盧川穀方向走來。
「有多少個日夜,沒有見你啦,我的弟兄。」
話是對盧川穀的師傅說的。
「扶風先生教大家等得好久吶!」
那胡人模樣的理了理衣袖,左手拈鬚,輕蔑一笑道:「那我嬴扶風豈不是又成了眾家的罪過了?」
「扶風先生教我諸家門派在城外苦候半日,若是為論道而來,那自另當別論。」
說話的楊思。他高高站在台上,往下看。
嬴扶風站在台下,仰頭朝台上微笑,「楊思先生說話總是極有道理的。一別二十年,總有人不肯變。」
楊思憤憤道:「你來要做什麼?」
嬴扶風雙手抱胸,向前邁了兩步,緩緩走到台下,嘴角輕撇,「無他,願與先生煮酒論《文韜》耳,不知可否?」
此話一出,四周俱寂。
《文韜》的分量盧川穀是知道的,六韜第一卷,裡面儘是經綸濟世之經義與浩然正氣之根,非儒家弟子不傳。僅授予資質奇高者,學宮諸人盛傳《文韜》經卷里藏有窺見萬物的奧義。
楊思瞪大了眼睛,看著嬴扶風,審視了良久,將那長袖一甩,冷笑道:「哼,要與夷狄講六韜,與對牛彈琴無異!」
嬴扶風並不答話,乾笑一聲。臂上架著那支青色木鳶,緩步便要往有風台上去。
楊思第一眼瞥見天邊鳥影的時候,便知道來者不善。見到是嬴扶風,心裡吃了一驚。他沒想到嬴扶風進境如此,有神技如斯。遂笑道:「扶風先生莫要著急,你早就知道稷下的規矩,我說完了,你再上台自然不遲。」
言罷,兩手抱拳,霎時間兩個長袖便待鼓起,彷彿漲滿了清風,如同大口袋一般。楊思蓄勢已畢,兩臂便往嬴扶風方向掃去。
楊思站在極高的台上,嬴扶風站在台下仰頭。站在嬴扶風的方向,能看到天上飄過的雲彩和有風台上楊思渺小的影子。嬴扶風能感覺到楊思袖裡氣息的厲害。但沒倒退。
他擎起一隻手,將撲面而來的氣流打散了。紊亂了的氣流四散開,在嬴扶風周身流轉,將他花黃的髯須吹得飄了起來。
廣場上千人靜靜,沒有一個說話。
盧川穀能遠遠的看見高下相較凝固了的兩張臉:嬴扶風依舊滿面春風,楊思轉為肅穆。騎著青鳥來的怪客使盧川穀產生了無盡的好奇。師傅不發一言,皺緊了眉頭看著兩人。盧川穀不敢發問,靜靜侍立,目不交睫。
他能看見台上楊思臉上肉抽搐了一下。一陣風生,吹散了楊思抹了鰾膠的頭髮。楊思將手抽出,扶在欄杆上,頹然一笑,道:「嬴先生果然有大道,便請上來講一講罷。」
場下儒家弟子盡皆嘩然。盧川穀方才明明見楊思滿臉得色,怎的忽然如此意氣消沉?台下嬴扶風報之一笑,朗聲道:「先生如此承讓,鄙人得罪了。」
楊思並不答話,仍是滿臉苦笑,一步一步從台階上挪了下來。
盧川穀再側頭看那騎青鳥的怪客,仍是先天那般滿面紅光,這時候楊思也從台上下來,兩人面對面站著,凝視片刻,楊思轉為惱恨。長袍一揮走向自己部的草棚。
嬴扶風轉過身,面朝華亭中的令官遙拜。令官亦起身回禮。
嬴扶風報之一笑,望望廣場上數千人,毅然轉頭,往有風台上走去。
只聽到「鐺」得聲響,嬴扶風停住了步子。
在他面前橫插了一柄鐵劍。
嬴扶風站定,道:「漆雕氏之劍,不聞殺伐之氣不出,漆垣先生如此為難,豈不是顯得突兀了么?」
「扶風先生將楊思逐下台,不也顯得突兀了么?」
盧川穀認得說話的人,他對漆雕氏之儒向來是及其佩服的,人稱孔門任俠一派。方才說話的便是儒家漆雕部教長漆垣先生。此時,漆垣便站在嬴扶風的背後,左手捏著一柄鐵劍,另一柄劍插在地上,倒映著日光。
嬴扶風轉過身,臉上仍是燦若晨星的微笑。「天下大道,有德才者得之,漆垣先生有興趣先上台作講么?若如此,扶風原為先生先,來拋磚引玉。」
「那倒不必,今日講道,我只聽說稷下諸家相辯,卻並未知道有誰請了鬼方大賢來此,只恐我炎黃之輩造化未及,不得精要。扶風先生請回罷」
「這又什麼著急,我聽說《武韜》便在先生手裡,何不與那《文韜》一齊借來一閱?」
漆垣登時色變。緩緩道:「扶風先生此來,好大的抱負!」
「不錯,我又聽說,姜氏六韜,藏於稷下學宮,向來為掌宮所管,鄙人此來無他,便要尋這掌宮的位子坐一坐,也好將齊姜六韜參演一番。」
這話說的甚輕,彷彿從舌尖流出,飄在風中,進到諸人的耳朵里。盧川穀聽見他說話,卻沒看見他嘴唇有絲毫的動彈。只覺得耳內麻癢,說不出的輕鬆愜意,腦中混混,眼皮再也睜不開。眼前迷茫,彷彿隔了一層薄霧。
便要睡去。
便在此時,彷彿渺遠的地方傳來一聲雞啼,一股細細的流水聲飄進了他的意識,盧川穀猛然睜開眼睛。看見靠近有風台下的地方,多出五個人來,為首一名老者手捧五尺桐琴,鬚髮皓然。
嬴扶風向後退了一步,稽首道:「老師到此,弟子未克遠迎」
盧川穀望著場上六人,心下暗贊,果然是風姿綽約的人物。盧川穀悄聲道:「師傅,他們是誰?」
「讀過《孔論》罷?話說自孔子故去后,儒家分為六部,史稱儒門六流,名之曰公孫尼之儒,曾子之儒,子思之儒,孟子之儒,荀子之儒,漆雕氏之儒。這儒家各部相爭,往往以為自家得先師之正統,互不相讓,眼前這五位,加上先前掩面下台的楊思先生,便是儒門六流的教長。」
「可我先前並未見過他們。」
「不錯,他們向來不怎麼碰頭。」
「那撫琴的老者……」
「你且細看。」
盧川穀直起身子,又去看場上這六個人。場上形勢沒有發生變化。他覺得有些奇怪,稷下宣講向來聽聞隆重之極,怎的今日有如此多的怪事?
嬴扶風氣定神閑,拂去袖上的灰塵。他的長袍早就破舊不堪了,卻是拂得煞有介事,彷彿是貴重之極的寶衣。餘下五人不動。
相持良久。抱琴老者緩緩道:「嬴君雅操,鄙人且奏一曲,以娛眾意,如何?」
嬴扶風拱手作揖至地,恐恐然:「老師安敢如是?弟子謹尊師命。」
老者慘然一笑,「你也不必叫我做師傅,前塵往事,提他做甚?」遂不再言語,席地做了,將七弦琴橫放在股上。伸出乾枯的手指,將琴調好,五指平伸,都搭在了琴弦上。
廣場上再沒有一個言語,老者雙目似閉非閉,將朦朧的目光投向遠處的太陽下。
咚!
盧川穀閉上了眼睛。
如同月夜下,石上清泉,一顆露珠滴到澗底的聲音。
水掉到了澗底,降落到水面的瞬間,映出了月亮的華彩。然後慢慢的沉下去,水面開始蕩漾出一圈圈帶著月色的波紋,向遠處飄散。波紋蕩漾開去,一直飄啊飄,經過錦緞一樣的水面和開滿鮮花的兩岸。水面驀然間變大了,水面上的波紋變得稀疏了,有一陣,無一陣,往遠處,水與天相接的地方流去。靜靜的。
恍惚間!天變亮,盧川穀突然覺得太陽在眼前跳舞,突破了生與死的界限,他圍著太陽旋轉,將鮮血與歡笑做了自己的披風。不停地跳與唱,彷彿直到世界的盡頭。盧川穀睜開了眼睛,他經受不住如此激烈的琴音。只有望洋興嘆的感情。
老者正彈到動情之處,凝眉閉目,全用輪指,間不容髮,雙手化作了一團幻影,在琴上流動,突然,在最高亢的音節上,曲子戛然而止了。老者雙手放在琴弦上,抬起頭,看著嬴扶風。廣場上千人聽得如醉如痴。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都閉了眼睛。
只有嬴扶風!怔怔得站在那裡,臉上淌下兩行清淚。
老者知道,嬴扶風聽到的,是他的少年。
過了良久,老者嘆道:「前塵往事,又何必如此執著?」
嬴扶風怔怔,一陣思量,臉現苦笑,道:「老師陽春白雪高義,弟子委實不明白。」
老者鐵青了臉色,仰天長嘆:「既如此,我再彈一曲,你好自為之罷。」隨即雙目微閉,高唱道:「南風歸來兮,可解吾民之憂矣。」言罷沉吟,過了許久,左手翻作符咒狀,右手順著琴弦滑下,琴弦已經斷了一根。猶自發出錚錚之聲。
「老師!號鍾古琴……」
「這號鍾斷了一弦,黃鐘大呂遂成絕響。」
老者木然,側首閉目,深吸一口氣,雙手撫琴,沒想到琴聲反而較從前更清越激揚,老者面露微笑,破空之聲大響,一道劍氣徑直朝嬴扶風射去。
嬴扶風沒有出手,這股劍氣貼著嬴扶風的左頰飛過,割下了鬢角的一縷頭髮。
那縷頭髮飄飄落下的時候,琴音依舊清揚,嬴扶風站直了身子,眼神內斂,伸出右手,捏成劍訣,第二道劍氣又激射而至,當胸射來。嬴扶風指尖金光隱隱流動,隨手一指,那股劍氣便被接了下來。發出嗤的聲響。
盧川穀遠遠地站在這邊,只能看見兩人的動作和曼妙的琴音。音樂時而高亢,時而婉轉,但總離不開清揚的意蘊。老者面露微笑。信手揮灑,每一指卻都有挾帶風雷之勢,猶若千鈞。
這邊嬴扶風更是如一隻飄飛燕子,隨著音樂起轉騰挪,或而凌空,或而伏地,老者彈來的劍氣都被他一一化去了,僅能看見嬴扶風指尖金光閃爍而已。唯一令人驚嘆的是,嬴扶風雙目始終低垂,似寐非寐,竟沒有去看老者彈來的劍氣去往何處。只是手舞之,足蹈之,彷彿信手之間,就被躲過了。讓這樣一個中年漢子在大庭廣眾之下起舞,竟然不遜於少女。
廣場上諸人都聽著琴音,又一次陷入痴迷。
琴音漸漸轉入低沉,彷彿夢中燕子的呢喃,彈到一處,老者抬頭微笑,這時候閉目舞蹈的嬴扶風也睜開眼,眼睛朝著老者,會心一笑。
音樂驟停。
眾人覺得心裡一空,正在不知所措見,高亢的琴音忽而響起,聲若洪鐘,又如號角長鳴,彷彿山洪爆發,以席捲一切之勢襲來,老者十指平平彈出,數道劍氣沖嬴扶風射去。與此同時,嬴扶風忽的睜大了雙眼,也是十指齊彈,對著老者的劍氣射去。
盧川穀能聽到噗噗的沉悶響聲。是劍氣在空中碰在了一起。
一道血柱從老者左肩激射而出,在陽光下劃出一道弧線。老者望著嬴扶風勉強笑了一下,仰面跌倒下去。
嬴扶風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十道劍氣破空而過,又穿過了曾經老師的左肩,一陣茫然,搶上前去,將尚未完全倒下的老者抱在懷裡。
「這點小傷,我還死不了。」
「老師……」
血依舊汨汨流出,嬴扶風用手將傷口堵住。兩行眼淚流了出來。「老師……老師為什麼只用了九根手指?」老者眼神里有些異樣。他低笑道:「不管別人怎樣看,你,你終究是我最得意的徒兒,這是你應該得的,你可以拿去……」
「老師……」
「傻徒兒,我已經為你盡了所有的能力。只是,你還不明白……」言罷,側身在嬴扶風懷裡昏睡過去。嬴扶風雙手抱住老者的身體,長久的跪在那裡,彷彿是害怕驚動了老者的睡意。
人叢中搶出幾個人,圍在老者身邊,跪下來,淚流滿面。中年有個年齡較長的跪著察看了老者傷勢,從懷裡取出傷葯,仔細包紮,等他包紮好,兩隻眼睛已經充滿血絲。他抬起頭,狠狠道:「嬴扶風!我錯看了你!」
嬴扶風默默抱著老者,不說一句話。後面有人上前,抬上來一具擔架。嬴扶風將老者抱著放在擔架上,安頓好傷口,將老者手臂輕輕橫放在胸口,緩緩站了起來。
眾弟子將老人抬到了自家涼棚里去,在遠遠地東南角。
「嬴扶風!」
嬴扶風已經轉過身子。邁步往有風台上去,聽到這句話,略一遲疑。這一步沒有邁出去。
「老師對你怎樣你尚不自知么……」
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毅然決然返身繼續往前走。
「慢!你既然傷了子秋先生!這次我派定然是再不容你了!」說話的是漆垣。他手握長劍,劍鋒微微抖動,發出嗡嗡之聲。
嬴扶風側頭,斜眼看著漆垣。那細長的眼裡彷彿有凝結成血絲的怨氣流動,漆垣與他雙目對視,心中不禁一寒,嬴扶風眼神裡面不知道要包含了多少幽怨。
凝神半響,忽然,嬴扶風笑了。他轉過身,面對著廣場上所有儒家弟子,身後是高可三丈的有風台。
他緩緩道:「十八年前,我也是站在這個地方,我說要登上有風台,為至聖孔子宣講大道至於天下。便是方才的楊思先生萬般阻撓。」嬴扶風冷眼用手指著方才楊思退出場的方向,接著說:「這位楊思先生取出太廟裡用來卜筮的玄龜甲殼,說,『卜筮兆曰將有鬼方長人臨我朝堂,亂我天下,一至楚,一之魯,一之齊。』」
聽到這裡,盧川穀抬頭看嬴扶風那蓬髮黃的長髯,嬴扶風右手捋自己微黃鬍鬚,雙目輪轉,嘆道:「不錯,我確是鬼方人!當時稷下學宮只有我一個鬼方人,不論儒道墨法,大家總瞧我不起,處處擠兌。那時學宮為各派學生安排房舍,掌宮偏偏將我安排住在馬廄之中,大家說,我在鬼方,終日與騾馬為伍,住在馬廄里,不至於思家心切,好讓我安心求學問道!我只好在馬廄里住了,與我相交的,僅有幾人。」
說到這裡,嬴扶風轉身看著盧川穀方向。盧川穀知道,這說的是他的師父。「子秋老師更是對我恩重如山。有年冬天,我住在馬廄里凍得受不住,思念起尚在北狄族人,不住淚下,那天晚上,月亮出奇的好,銀光找的大地越發的冰冷。我坐在寒風裡吹笳,我還記得吹的是北地牧歌。吹了半響,我的手凍得再也握不住,彷彿淚水也凝在臉上的時候。背後傳來一個聲音。『你是北地人士吧?』說這話的便是子秋老師,老師問我哪裡人,在這裡住了幾年。我一一作答,老師說:『以後你便跟我學琴罷,我儒家廣而精深,從琴中養氣,也可得大道。』我欣喜若狂,自此日日跟著老師學琴。
兩年之後,到了學宮講道之時,我已經得道小成,老師叫我代我部宣講儒家經義。記得那天,我穿了一件皮裘,輪到我時候,老師在下面看著我,我剛要走上台,楊思捧著龜甲走到了我面前,將我攔住了。他將天官卜辭一條條念給我聽,學宮裡眾人聽得清清楚楚,我知道,我再也在齊國住不下啦,一氣之下,打傷了數名師兄弟,離開齊國。
講到這裡,嬴扶風舒了一口氣,眾人聽得怔怔。嬴扶風忽的又道:「現而今,我又回來了。」言罷負手,道:「仆非自負,現如今,我上至周天,下到黃泉,稷下學宮再無一人是我敵手!」隨即道:「齊國有我,當真如虎添翼,可以王諸侯矣。」
眾人一陣沉默。
雪之卷——春秋戰國策
漆垣挺劍道,你現在有多大的能耐試一試便知,要登上有風台,須過了我這關。
嬴扶風默然:「弟子向來記得先生耿直,今日不免一戰,多有得罪了。言罷,雙手攏在袖間,垂首侍立。極為恭謹,卻是兩眼炯炯,不卑不亢。
漆垣閉目略一養神,長劍倏地一聲,往嬴扶風肩窩刺去,此時,他與嬴扶風相隔約莫兩丈有餘,漆垣口中念了一段祝詞,劍上白光大盛,生出一股劍氣,挾著風勢指向肩窩。
嬴扶風兀自不動,他雙手本來是攏在袖間的,此時兩個袖子卻如充滿了風一樣股了起來,他舊袍衣袖寬大,這時充盈起來,便有樑柱般粗細。
長劍到的迅捷,待離身約莫三尺處時候,嬴扶風忽的如作揖狀將雙臂抬至胸前,彷彿要行大禮般。又像是要用雙袖將這劍擋下來。長劍並不留情,那道白色劍氣嗤的一聲,穿過了嬴扶風氣囊般的衣袖,又往裡刺去。
又是嗤的一聲,劍從衣袖中穿過又穿了出來,青白色的劍氣閃出一陣光芒,下一層穿過的就是嬴扶風的肩頭肌肉了。
嬴扶風依舊是那拱手作揖般的姿勢,並未動得分毫。
漆垣持劍,徑直刺去,腦里卻一片茫然:他方才明明是要為了這掌宮不死不休,怎的忽然又在這裡不動,難道他是改悔了么?想到這裡,便有些遲疑不定,他對於嬴扶風向來沒有什麼惡感,如今卻叫他來殺,心裡自然是難過。
這剎那間卻並不容他多想,劍又前進了寸許,已經抵到嬴扶風長袍的前襟,再前進得幾分,便須見血。
恐怕是回天乏術了,這劍已來不及收勢,縱使此時收力,也要重傷,倒不如直接來個痛快的,漆垣心道。隨即,在手上又貫了一股氣,劍上青白之芒更勝,要徑直來個對穿。
嬴扶風依舊是方才的姿勢。
漆垣閉了眼睛全憑手去感覺刺穿肌肉的感覺。他彷彿觸摸到了馬上要從劍刃上傳來的刺破肌肉的輕微阻力。
可是他沒有。
長劍穩穩的停在漆垣手中,在將要刺破嬴扶風肌膚的一剎那停住了,再未進得分毫。過了良久,漆垣才睜開眼睛。看他面前這個曾經的弟子。
嬴扶風依舊是方才的姿勢,雙臂如作揖狀和手在胸前,兩個手掌全被寬大的衣袖包裹,看不出手在哪裡。
忽然間,彷彿是在黑夜裡看得到的火光,漆垣一下子明白過來。方才嬴扶風這作揖狀究竟是什麼道理,嬴扶風將氣凝結到袖裡,兩臂合十時候,兩隻袖子恰好成了個封口的布袋,將他手藏了起來,漆垣自然看不到嬴扶風的手在哪裡,而方才這一劍,刺破袖子,便恰好從嬴扶風兩掌之間穿過,袖中氣息自然產生了極大的阻力,等到這劍氣破袖而出,將要力竭之時,他已經將長劍穩穩夾在掌心。再也前進不得了。
漆垣兩眼木然盯著眼前這個臉上生滿微黃卷鬚的鬼方儒士,終於還是嘆了口氣。緊握的劍柄也鬆開了。長劍依然穩穩不動,夾在嬴扶風手中,但在周圍觀者來看,倒好似是漆垣將劍插在了嬴扶風肩頭。
嬴扶風依舊是那不卑不亢的眼睛,將劍倒轉,徐步往前,躬身將劍舉過頭頂,朗聲道:「多謝漆垣先生不殺之恩,先生既然願意我做掌宮,弟子敢不從命!」
嬴扶風說的這番話直叫旁觀的眾家門人聽得大惑不解。盧川穀更是不明所以,只覺得漆垣先生方才佔盡了氣勢,眼看一劍便要將嬴扶風刺倒,卻為何在一剎那停下?盧川穀待要向師傅請教,卻看見他師父鐵青了臉,自然不敢打擾。只是奇怪方才嬴扶風與子秋先生鬥氣時候武功卓絕,為何與漆垣先生一比就甘拜下風,莫非漆垣先生武功更在子秋先生之上。
漆垣先生一臉苦笑,望著面前躬身將劍舉過頭頂的鬼方人,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只是在猶豫。
這時遠遠地有人跑來,邊跑邊呼號:「嬴扶風,萬萬不可傷了眾師尊!師傅說你若忤逆了眾師尊,便再也不原諒你!」,盧川穀認得是子秋先生的弟子,看來子秋先生已經醒了。
嬴扶風轉過臉來,面露喜色,隨即恭謹道:「弟子謹尊師命。」
隨即轉身,又復如前姿勢,雙腿齊跪,手中長劍高舉過頂。
漆垣漆垣捋須不語,良久才道:「這可是子秋師兄的意思么?天道無常,禍福誰知?也罷,也罷。」隨即面露微笑,從嬴扶風手中接過那柄長劍,仔細端詳,道:吳越之劍果然出名,只是辜負了先生一片好意。古時有許遜者,得道於豫章山,江中有蛟為患,許遜沒水而投劍而斬之,后不知所在,項漁人網得一石匣,鳴擊之聲數十里,兵家始祖孫子得此石匣,破之得劍一雙,視其銘,其一曰「萬仞」,遂贈與儒家以示好意,願儒家得天下利器,自此止斷干戈,以至天下太平。今日之勢,萬仞劍再無用處矣。
隨即將兩手一握劍柄,一捏劍尖,兩手用力,劍被完成極大的弧度,鐺的一聲清響,劍從中間被折斷了,斷劍兀自轟鳴不止,從斷口處冒出一絲的青煙,過了一會,便消散了。
眾人驚嘆,儒家弟子都是吃驚不已,想不到一日之內儒家兩寶器毀於一旦。
漆垣將劍扔在地下:「你果然有如此本事,天道輪迴,我不知將何如,你好自為之罷。」隨即轉首,向剩下幾位教長輕聲道:「咱們不必打了,他也算我儒家弟子,我等自然阻攔不得,且看他如何處置這茫茫眾生罷。」
諸位教長是明白的,他們各自默默,不再言語。
嬴扶風向各位教長一一躬身行禮,昂首向有風台頂上走去,台下數千人怔怔看著他緩步往上走,誰也料不到為了誰第一個登上有風台竟然起了這樣打的干戈,儒家這樣的變故更是出其不意。廣場上眾人誰也想不到。
這時嬴扶風已經登上台,清風颳得他的粗布長袍獵獵作響。太陽依舊從頭頂上照射下來,晃得有些睜不開眼。嬴扶風看著台下,是數千各色衣服的求道者。他略一定神,深吸一口氣,朗聲道
:「吾道西來。臣聞曰:「有始有卒者,其唯聖人虖!」今大王幸加惠,留聽於承學之臣,復下明冊,以切其意,而究盡聖德,非愚臣之所能具也,善言天者必有徵於人,善言古者必有驗於今。臣聞天者群物之祖也。故遍覆包函而無所殊,建日月風雨以和之,經陰陽寒暑以成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