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意有無極
「有如此功夫很是難得了。我也想不出到底誰有這樣的本事。川穀,你可知,他使得是什麼樣的功夫?」
「弟子愚鈍,覺得這個細白麵皮的漢子使的像是妖異魅惑之術。弟子從來沒有見過誰的內功修為是可以流淚睡覺的。」
「不錯,確實沒有哪一種內力修為可以讓人昏睡,不過你可曾想過到底是什麼叫你流淚?」唐虞將手心裡的碎葉抖出來,放在桌子上。「讓你流淚的並不是旁人的內力,而是榆樹葉子。」盧川穀微微愣了一下。
「道生自然,自然繁衍,以至於生萬物,萬物居於此滄海中央,儘是天道憫憐,譬如這榆樹,從種子萌髮長到參天蔽日,承日暉,受月華,吸收了天地精氣,自然便有所思,不過此所思非人之所思,乃精靈之意也。人生混沌之中,必要有這一重考慮:芽孢何所孕,枝葉何所往,秋冬何所至,日月和所浮沉。世間草木亦有此思念,乃稱之曰:領受天地之道。
墨家常言:一草一木皆可得自然之意,若以心意引之,則草木皆可生出非比尋常之力。墨謂之「自然意」,若是悟到了自然意,便算是到了第二重境界。」
「師傅,那墨家境界可分為幾重?」
「墨家精髓與我派不同,墨家以為,修為全在於「意」。「意」有所悟,則人有所悟,「意」所達,則人所達。墨家第一重謂之「人意」,正所謂喜怒哀樂,皆是慾念所化,都含著自然之力,將此人意加於沙石,則塵土飛揚,金玉崩裂,若是領悟了第一重境界,可以橫行於眾人。
再上一層,謂之「自然意」,這「自然意」與「人意」有大不同,人意將慾念加諸於物,乃是強行灌入,不合自然之法,故而不能將慾念加在活物上,飛葉可傷人,卻要先摘下來,這「自然意」用自然之力所感化,全憑自然,又順乎自然,引之導之,到此刻,你若將意念加於樹,則樹葉自然紛飛,將意念加於花,則花自然飄零,反而不會感到人之意念,彷彿萬物就該如此,只是在意想不到的情況下發生罷了。
若是在此之上,尚有慧根,且有驕子誕生的襁褓,便可領會「天意」,不錯,「天意」!知「天意」並不是說有了三世之眼,可觀過去未來,通曉日月輪迴朝代更替。知天意者,可與天道融為一體,炎夏身上不必遮一葉,寒冬體外不必覆一羽,自然神清氣爽,笑語盈盈,知天意者,倦可蜷卧於錐尖,行可一葦渡江湖。雙目顧盼流離,晶瑩煥彩。不過,我尚未看得見任何一個墨家門徒有如此神采。」
坐在門口的弟子有個人問道:「驕子之襁褓?」
唐虞望向門外,天尚未完全黑下來:「不錯,知天意者,不能憑藉一人之力,知天意者必然是上天要將所有人的榮耀加在他一個人之上,窮盡了萬物的精華為他鑄造一段輝煌。彷彿是羲和落地,灼盡世上一切光華,只要有他站在那裡,整個世界便要失卻光彩,你眼中的天空將永遠是暗紅色,並且只要你站在他眼前,就堅信這暗紅色的天空永遠不會到盡頭。」唐虞言罷,又喃喃道:「他若燒過了,便是永世的黑暗。」
眾人有一陣沉默,唐虞提起筷子,笑道:「大伙兒也都吃罷,飯菜擱了這樣久,早就涼了,今日有齊王特賜的乳豬肉。」他從食盤裡面挑了一小塊連皮的豬肉,遞到嘴邊。
這片豬肉掉到了地上。又就勢滾到了堂下。
眾人直起身,看著堂下滾落的豬肉。
「子耕,快快與我準備好馬車。在門外等候。」盧川穀抬頭,發現師傅不知什麼時候轉到後堂去了。
晚飯後,離日落還有一段時間。盧川穀從側門走出去,手裡握著一卷書,這時候護城河畔有很好的夕陽。
遠遠地就能看得見那棵柳樹,彷彿是個巨大的車蓋,和城牆一般高。夕陽將餘輝照在柳葉上,柳葉一部分垂入到河水裡,攪動著,蕩漾出一圈圈的金色波紋,盧川穀爬上樹,找了個稍微寬闊一點兒的樹杈坐下,然後從懷裡掏出那捲書來。掏書的時候,盧川穀笑了,他又想到剛才在出門時候碰到師叔,師叔看他手裡拿著書一臉讚許的笑。盧川穀將這長長一卷竹簡展開,鋪到樹杈上,才緩緩的倚著樹杈坐到竹簡上。
哈哈,書卻不是全部用來讀的,師傅常常將以心神之眼觀物,我可是最能明白師傅本意的。想了想師傅,盧川穀將雙手枕在腦後,眯著眼看紅色的夕陽緩緩往下落。西面的整個天空紅紅的,彷彿是被火點著了,師傅說,暗紅色的天空,可是這般的顏色么?若是這樣也很好,有說不出的溫暖與慵懶。他絕對不會想到後來有那麼一天他真的看到了那暗紅色天空,和被暗紅色天空燒灼的大地和原野。那時候,盧川穀將軍將帶著滿臉的絕望看著同樣暗紅的在群山上的太陽,悔恨自己曾經在此刻躺在這護城河畔的柳樹上獃獃的凝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