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
雲娘日日在家織錦,其實也是悶的。就是今早出門買魚,固然只有她買得好,但其實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心底是有藉此幾分想放鬆一下的意思。
織錦時一直低頭,手腳不停,又是連著織了這麼多天,她渾身都是又硬又酸又乏的,出門走走,又說起這樣的話頭,便有意趣多了,會心一笑之下,才發覺似乎很久沒有這樣好心情了。
正開心,抬眼便看到剛剛她們提到的前街馬二嫂正從路對面笑著快步走過來打招呼,「雲娘,好久不見了啊!」
雲娘趕緊陪笑道:「二嫂可好?這些日子忙著織錦,就沒怎麼出門。」
「你這樣的巧媳婦果真是了不得,只到了吳江縣的官織廠里看了一回,竟學會了織妝花紗,整個盛澤鎮里獨一份!現在又整日關在家裡不停地織,恐怕那銀子像雪一般地落到鄭家了!」
「哪裡有二嫂子說得,」雲娘趕緊笑著擺手,「也不過比平常織錦略好一點而已,」說著便要走,「我趕著要去河邊市集買些小魚小蝦炸了過年吃。」
「哎喲喲!你們家裡還要吃那炸貓?那是先前窮人家才吃的。」
本朝初創時,盛澤鎮不過是個吳江縣的一個村子,因正臨著盛春河,便叫了盛澤村,只有幾十戶人家,臨著河邊種稻種桑養蠶。天下太平后,江南日漸繁盛,盛春河裡過的船多了,恰好村旁那處河灣最適合泊船,便時常有船停下,又得了平安渡的名頭,再後來就形成了一個小鎮,不過百幾十年間,現在竟有了幾萬戶人家。
之所以這樣快就孽生出這許多人家,雖因水道便利,根本卻是織錦的興盛。自許多船在平安渡停泊后,先是十里八村的人將家裡的錦送來賣,平安渡慢慢變成一個大集市。接著便有更多的人遷過來,在這裡織錦開設牙行,鎮子越發富庶。
而越富庶的地方,遷來的人就越多,就比如雲娘的娘家杜家村,就有不少遷到盛澤縣的,也有像雲娘一樣嫁到這裡的。
鎮子上雖然百業興盛,但還是以織錦販錦的人家最多,至少有九成以上人家或是織錦,或是販錦。
販錦的牙行在平安渡一家挨著一家,想做得好,本錢要多,人脈要廣,並不是尋常人家能做起來的。但是織錦便不同了,就是最沒有本錢的,只要能買得出一筐蠶繭來,便是用家常的筐子也能繅絲。
繅出絲便可以去換錢,有人直接拿這絲織成素綢,染了色便是最便宜的綢。
至於選出好繭用繅車繅出好絲,再並絲拈絲,整經卷緯,染色,精織細絡成好錦,與先前的又是另一個價。
而雲娘現在織的妝花紗就要更加不同了,十幾個顏色的絲,還有金銀絲,都要在一台織機上織,每一根絲怎麼織都有絲譜,半點也不能錯,先前只有官府里的織染局才有這樣的手段,並不外傳。
近年織錦越發繁盛,外面便漸漸有了學會的,但也只聽得僅幾家能織,各自奇貨可居,雲娘機緣巧合也學得了,便在自家裡織時都要關上門,恐別人看了去。
馬二嫂家也是織錦的,她和丈夫馬二前年攢夠了錢買了一架織機,夫妻二人日夜輪流織錦,小囡也早學會了。只是他們才會織最簡單的素綢,便貪心想學自已的妝花紗,可雲娘怎麼會輕易教了人?
馬二嫂也知道她的如意算盤不那麼容易達成,便想把小囡送到自己家中做工,表面說不要工錢,其實就是想偷師。她自知公婆難說話,便想欺自己年青臉嫩,逼著自己答應。
雲娘平日是躲著馬二嫂的,就是她曾多次提過讓馬家小囡來給自己幫忙的話,只是剛剛只顧著聽荼蘼講豆腐西施和湯巡檢的事,並沒有注意才讓她攔住了自己。既然已經無處脫身,便笑道:「我們家去年折了上千匹綢,今年織的錦還不知道夠不夠得上賠的呢,正是窮人家。」
「哎呦呦!你們家若是窮,我們豈不是連飯也吃不上了!」馬二嫂一面嘆著,緊緊地拉住雲娘袖子道:「我們家的小囡過了年就十歲了,雖然還不大,但是卻有眼色,又會繅絲並絲之類的活計,不如就送到你們家裡幫著做兩年,工錢是不敢要的,只管一日三餐就行。」
「我們家裡不缺人了,絲是從外面買的,五台織機五個織工,也各自守著各自的織機。平日里家事有婆婆管著,雜事是荼蘼來做。小囡那樣機靈,別人家缺人手的多著呢,每日怕不給幾十個錢?」
既然馬二嫂不明著說,雲娘便也只裝不知道馬二嫂想小囡學織錦的意圖,只是隨口笑談。
「你怎麼能不懂我的意思?」馬二嫂只得又說:「我是看你忒辛苦,才讓小囡過去專門給你打個下手,你帶她些時候,平日里就可以讓她幫你織,你只在一旁看著就行了,豈不是輕省了許多?」
雲娘在心裡冷笑一聲,若是自己要用小丫頭子,自家買一個根本不在話下,只是一則老人家勤儉慣了,捨不得買了人又添了嚼用,二則就是雲娘也怕家裡來了人偷看自己織錦,將織妝花紗的法子學了去,這可是將來自己要教給女兒媳婦的,外人哪一個也不傳!
只是畢竟是街坊鄰居,話卻不能這樣說,只是笑道:「小囡也不小了,源郎這兩天就回來了呢,明年他便不出門了,在家裡倒也不方便。」
馬二嫂雲娘如此說,便嘻嘻一笑道:「你還提鄭源,別人販綢十天半個月便回了,他可倒好,一去半年。你只說不讓他去,過了八月節他不是又去了,我就不信你明年能絆住他的腳。」
雲娘最聽不得這樣的話,臉都紫脹起來,「去年我家失了綢,官府里總要常走動問一問,萬一能找回來豈不好,源郎若不是為辦這樁事,哪裡會這麼久不回家?」又道:「這一次他回來了,不論找沒找到丟的綢,我都不讓他再走了。」
馬二嫂明知雲娘硬撐著,卻不與她爭,依舊是笑著,「我是真心為你好的。你沒個孩子,婆家娘家哪一個靠得住?收個徒弟便是最好的。正經拜了師,便與親生的兒女有什麼兩樣!夫子都說什麼『天地君親師』,又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將來你老了,小囡定會孝敬你。」
這是說自己將來不能生養孩子?雲娘成親不過五年,過了年才二十三,正是青春好時光,又一早打算過年將織錦的事放下,一心好好養個孩子,登時便將臉放了下來,「我將來自有兒女,怎麼會要徒弟孝敬!」
馬二嫂卻道:「你婆婆可早對我們說你不能生了,你不信就去問問別的街坊鄰居?」
雲娘並不信,只哼一聲道:「我可是請過何老大夫看過脈的,他說只要好好調養就能生的,我婆婆也親耳聽得。」
馬二嫂噗地一笑,「大夫這樣說,你就信了?」
「怎麼不信?何老大夫是我們鎮上醫術最好的。」
「什麼調養?那都是哄著你多開藥吃的,那些調養的葯貴得很,最是白白騙了錢的,你不懂你婆婆卻是懂。就是你們家裡賺下錢,能吃得起,也未必見效。後街上劉家的媳婦就是吃了好幾年,還不是連根掃帚都沒生出來,還有……」
馬二嫂巴拉巴拉地說著,雲娘卻早聽不進了,她本並不會輕信馬二嫂的話,但是今早婆婆的話驀然湧上心頭,不由得將信將疑,但又馬上鎮靜下來,馬二嫂這是為了將小囡送來學織妝花紗才來挑撥,婆婆和自已本是一家人,又哪裡會向外人污陷自己不能生養呢?便擺手道:「馬二嫂,我婆婆才不是那樣的,」只是心倒底還是亂了,立即想去何老大夫的醫鋪問個究竟。
馬二嫂並不是第一次來求雲娘,也沒想這一次就將能事情辦成,已經將想說的話都說了,便又笑著:「雲娘,嫂子我多嘴說幾句話,你未免也忒傻了些。家裡又不是日子過不下去了,怎地每日從早到晚地織?看看你現在成了什麼樣子,人瘦得像根竹竿,一張白臉,再兩個青眼圈,竟熬得像鬼一般的了。一般人家,哪有這般使喚媳婦的,難為你竟還一直說婆家的好話,你倒是想一想,這樣下去,掙下的家業終究是誰的?」
雲娘讓她說得心裡咯噔一下,她許久沒空照鏡子了,竟不知自己成了什麼模樣。又一想鄭源八月里回家,與自己連話也不愛多說幾句,晚上也只是分被窩睡,當時還當他出門回來太累呢,現在竟一想該不會他也嫌了自己像鬼一樣了,才不願意同床的,又急著出門的吧!
雖說他一向拿丟綢的事做借口出門,但其實自己卻曾發現他衣裳里夾了一塊繡花絲帕子,只是他千發誓萬賭咒的,只說恐怕是同住的商販不小心落在他這裡的,又道只有自己才是他心心念念的人,便信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