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聞

驚聞

雲娘被馬二嫂兜頭一問,心裡竟信了幾分,這一兩年的時光,公婆和鄭源對自己是不同先前了,她亦不是沒有知覺,只是一樁事接著一樁事,也沒有空想那麼多。

但是雲娘還是強迫自己轉過念頭,馬二嫂一定是見自己不肯讓囡囡來家裡才故意這樣說,畢竟雲娘對自己的容貌還是有信心的,十八歲成親那年,掀了蓋頭,鄭家的家眷鄰居哪一個不贊自己貌美如花?就是這幾年辛苦了些,也不至於變成鬼一般的吧。於是便向荼蘼問道:「我果真像鬼一般的嗎?」

荼蘼認真又看了看,「是有點像,今早娘子給我開門時,我便覺得娘子瘦得厲害。現在想起來,那時只有一點天光,娘子披著的衣服還飄呀飄的,果真看起來像鬼一般的。」

再聽荼蘼竟然也這樣說,雲娘終究還是信了,竟一時站不住,拿手扶著荼蘼的肩,硬撐著向馬二嫂點點頭,又勉強笑道:「我不過這些天瘦了些,你們可真能說笑。」

馬二嫂見雲娘的臉更是煞白,身子都軟了下來,便覺得事情不能逼得太急,趕緊道一聲,「二嫂的話你慢慢想著,我是真心看你可憐,才要幫你的。我家裡還有不少的事先,便走了。」說著三步兩步地離開了。

荼蘼扶著雲娘,覺出越發的沉,雖沒看出眉眼高低,卻也知道問:「娘子,你怎麼了?」

雲娘將身子靠住荼蘼,半晌道:「你扶我到河邊的石階上去。」

荼蘼腦子不靈光,可力氣卻大,且她身量也高,架住雲娘,便扶著她走下了河邊的台階。

正值冬季,太陽早升了起來,外面並不是很冷,但是河面上的風卻滿是寒意,吹到臉上讓雲娘打了個哆嗦,人卻立即有了精神,推開荼蘼,自己又下了最後幾階,蹲到河邊,看水裡的倒影。

冬日裡的水並沒有大的波浪,雲娘清楚地看到一個削尖下巴的女子,臉白得嚇人,若是再穿上一件寬大的白衣,果然就像人們常說夜間遇到的鬼模樣。但她細看了看,終覺得自己雖然極瘦,但一張臉並不是那嚇人的鬼,尤其水中的眼睛還很有神采,依稀能看出自己十八歲時的美貌。

雲娘蹲在河邊半晌,慢慢想得通了,也提起了精神。這一年多的時間,自己因為鄭源被匪人劫了綢失了家財,竟然鑽了牛角尖,整日里除了織錦賺錢便什麼都不放在心上,豈不是傻了!

這般掙著命織錦,公婆最初還道自己辛苦,現在早已經覺得理所當然,連個蛋都捨不得自己吃。最可恨的還是自己,連幾個小錢都算計著省,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今日回去先將機上的那匹妝花紗織好了,然後自己就一直歇到過完正月,以後不管婆婆如何催促也決不再熬夜織錦了。吳江府上官織廠里的織工師傅都說一月織一匹妝花紗就是好的,自己也只織一匹好了。

空出的時間,正應該將養身子,每日早上一隻酒釀蛋,晚上燉了湯水喝,再請何老大夫開了調養的葯吃起來,一定要將養好。再者說什麼也不許鄭源出遠門,一兩年內先要生下孩子。自己事事都比別人強,別人都能生,自己如何不能生孩子?

這樣想著,失去的力氣就慢慢回來了,雲娘站了起來,又喊一直在旁邊看著自己的荼蘼,「我沒事了,我們去買魚,順路再去何老大夫的醫鋪看一看。」

荼蘼便笑了,「剛剛娘子嚇我一跳呢!我以為我又說錯了話。」

當初雲娘挑了荼蘼到自家做事,其實是懷了自己的小心思的,荼蘼心笨手笨,從小在盛澤鎮長大卻學不會織錦,家裡也極嫌棄她,只想早早把她嫁出去收一筆聘禮了事,可是盛澤鎮里的人家娶妻最看重的就是織錦一層,本就不喜她不會織錦,更兼她長得丑,眼看著二十了,就是沒有人來求娶。

自己日日織錦,並沒有時間做家事,且因為織錦,一雙手要好好保養不能弄粗,所以不再上灶,又不好讓公婆二老做。便選了荼蘼來幫忙,給的工錢也不用多,且又不必防著她,就是讓她在織房裡出入也不要緊,她是怎麼也看不懂如何織妝花紗的。

沒想到一兩年的時間過去了,才發現荼蘼雖然不是十分機靈,其實也並不傻,且她的心地最單純善良,就像今早,還有現在,她都是真心關切自己的。

雲娘便笑道:「你沒說錯話,是我太累了,想歇一會兒。」又笑著告訴她,「過年的時節你還要日日來我們家幫灶,我多給你賞錢,你不要告訴別人。」

荼蘼樂極,「我不告訴別人,不告訴別人!」又笑道:「不知娘子給我多少賞錢?我想買個真銀的簪子,家裡別人都有,只有我過年時還戴包銀的。」說著晃晃頭,兩個耳朵上銅包銀的耳墜子便跟著動了起來,似乎讓雲娘看。

雲娘小時,還常見這種銅包銀的首飾,但這些年不論是盛澤鎮還是杜家村都比先前富裕多了,果真已經很少有了。荼蘼果真是個可憐的,心裡便已經許了她。

但轉念一想,把賞錢給了荼蘼她恐怕她也是要交到家裡,也未必能夠去買銀簪子,還不如給她買一根,便笑道:「等空了我們便去賣首飾的鋪子里看看,你來選,我買下來給你,當你過年的賞錢。」

「好啊!好啊!」荼蘼開心,卻又來磨雲娘,「娘子,那我們便先去挑簪子吧!」

雲娘見她如此愛美,頗覺好笑。荼蘼正生在春末,她爹聽說是個女孩,便看著架子上盛開的荼蘼花順口給她起了名,只是她漸漸長大了,卻並無一絲荼蘼花的艷麗,反平庸得近乎醜陋,腦子也笨,最普通的綢也織不好,到了二十還沒有許了人家。

可再看荼蘼那張笑臉,雖然不美,卻不失純真。再轉念一想,自己總覺得荼蘼呆,其實更呆的是自己,連不漂亮的荼蘼都知道愛美,自己卻不知道,硬是將本來的花容月貌弄得像鬼一般的。現在給她買一隻簪子倒也方便,只是她出來是為了買魚,沒有拿那麼多的銀錢,只得哄她,「你且等著過年的時候,我一定給你買。」

荼蘼自是信雲娘,她在鄭家,鄭公和鄭婆時常罵她,只有雲娘照顧她,有時還暗地裡塞給她一些點心或幾個銅板,所以她才對雲娘好。現在聽了雲娘的話,馬上被哄轉,笑著跟雲娘去了市集。

盛澤鎮最繁華的街道就在河岸邊,市集也正在這裡,因為要過年了正是大集,賣東西買東西的人都愈發的多,雲娘無心細看,直接到了販魚攤子前,挑了最好的魚蝦買了,連價都沒認真講便向外走。

回去的路上繞了一個圈子去了何老大夫的醫鋪,結果何老大夫卻被請去出診了,鋪里只有一個小夥計,只會抓藥,卻不能看脈。雲娘雖然心裡立意要調養身子生孩子,又想憑著自己日日織紗得的銀子總不怕調養的葯貴,卻也擔心如馬二嫂所說的何老大夫只是敷衍自己,又或不容易調養,心裡十分盼著能見到何老大夫,細細地再問一問他,得個准信。現在卻撲了個空,心裡倒覺得空落落的。

出來時還想著買了魚就趕緊回家織錦,可是雲娘現在卻突然不想回了。但不回家又能去哪裡?或者有的小媳婦受些委屈會回娘家告狀,但云娘卻不是這樣的性子。她回娘家從來都是只報喜不報憂的。

是以雲娘躊躇了一番,還是向家裡走去,只是腳步卻極慢,荼蘼跟在她旁邊忍不住了便問:「娘子怎麼走得這樣慢?我們不是要回家炸貓魚嗎?炸好了現吃味道最香!」

「你就知道吃。」雲娘說了,卻也將步子加快了起來,總是要回的,又何苦耽擱時間,婆婆又會不快。

不料一進家門,卻見同村的玉珍正坐在堂屋,眼睛里卻滿是淚,用力忍著,只是在自家不好哭出來,怕的是老人忌諱,見了她趕緊站起來道:「如娘,如娘沒了,家裡派了人報喪,他們又有別的事,讓我來告訴你一聲。」說著再也止不住眼淚,大哭了起來。

雲娘只當自己聽錯了,「你說的是什麼?如娘,八月節時我回家還見了如娘呢,她可是好好的!」

「我也不信的,但真是如娘,昨天晚上沒的,她夫家今天一早划船來盛澤鎮親友家報喪。」玉珍哭著又說:「我是要回去看看的,你可回去?」

雲娘有些恍惚,一起長大的幾個女孩們,如娘向來最健壯,她還時常跟男子一樣下田呢,現在怎麼就能沒了呢?再看玉珍哭得淚人一般,便知道不可能是假的,眼淚便也跟著落了下來,哽咽著道:「你等我換了衣服,跟你一起回去。」

轉身進了房,就見婆婆沉著一張臉問道:「你剛說要孫老闆明日來取紗,現在又要走了,那匹紗可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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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樣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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