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譴(下)

天譴(下)

哨音嗚嗚不息,冷雙成一面吹奏哨子,一面帶領群狼去了一趟泥潭。泥潭是腐爛落葉堆砌而成,上次巡山時就已發現,此次正是運用到實處。

泥潭裡倒滿了南景麒帶來的藥油,狼群在狼王示意下,一一滾過身子,冷雙成默默看著這些畜牲,黯然神傷。

「冷雙成必遭天譴。」她喃喃自語,走回了南景麒身邊。

南景麒用右手手腕纏繞著藤蔓,跪在地上側首查看管道。

兩人先前刨開鬆軟的土壤,用火藥悶炸地皮,炸出了一個圓形的坑洞,隨之而來的,自然還有管道的截口。

「怎麼樣?」冷雙成蹲了下來,問道。

「雙成猜測得不差分毫。」南景麒穩穩手上繩蔓,細細答道,「這地底通道果真窄小,幸虧小童自小熟習柔術,練得一手好縮骨功,否則誰也鑽不進去。」

「我把蝕陽給他了,他這次進去是切開管道和狼谷的銜介面,方便讓狼群進入。」他見冷雙成默不作聲,又接了一句。

手上的繩蔓動了一動,南景麒雙手使力,和著冷雙成一起將童土拉了出來。

童土全身烏黑,白白的臉蛋上也是黑印子,汗水沖刷下來,頓時成了一張大花臉。他抬抬袖子,發覺袖子也是黑的,無奈放下,喘氣說道:「斷口打開了,底下全部是鐵砂,一股子熱氣。」

「裡面情況如何?」冷雙成用衣襟替他擦拭臉頰,溫婉笑道,「多虧有小童幫忙。」

童土很受用地咧嘴一笑:「管道下面是鐵砂池,我不敢下去,伸出腦袋瞧了瞧,不過也看到了個大概。」他吞吞唾沫,又接道:「裡面像個帳篷,頂部掛著有罩子的松脂燈,光線昏暗。底下有很多男人,不過他們好奇怪,像個木頭一樣地動來動去,走得慢了,黑衣服的大叔鞭子就抽過來了,他們眉頭皺都不皺一下。」

童土呱唧呱唧地說完,接過南景麒遞給他的竹筒喝水,嘴裡哼哼著什麼。冷雙成看著他,又問:「看到像蘭花一樣的燈盞了嗎?」

「看到了!」童土兩眼發光,大聲說道,「你一說我才想起來,靠牆壁擺放著很多箱子,箱子上面有藍光閃閃的東西,看起來很像蘭花燈。」

冷雙成面朝南景麒,露出憂戚:「是日月金輪,估計已經做出了不少成品。那些木頭人其實是村子里的百姓,被梳雪用藥物控制了,抓來供她奴役。」

林子里除了狼群低聲咆哮,格外幽深寂靜。南景麒抬頭環視四周,慨嘆:「這裡很僻靜,難怪荒玉看中此處。」

冷雙成估量著時間差不多了,掏出吳有替她繪製的地圖,細細地指點給南景麒觀看:「荒玉梳雪派暗哨藏在白石林中,見有人闖入一律捕殺,無非是為了保全狼谷地底鐵礦的秘密。野狼兇殘,無人敢靠近狼谷,這些自然成了地底鐵砂的第二道屏障,她對此想得比較透澈,於是就將運砂管道出口開在了狼谷地下這方,又將緊靠狼谷的白石正山掏空,建了一個生鐵密封的制武器場所,不留一絲縫隙,顯然是為了防止有人從外部滲透……但她沒想到一點,我是由狼王豢養長大的狼孩,外人避之如蛇蠍的狼谷,我卻有方法進入……」

「等會我先送你和小童出去,我等著梳雪帶隊伍過來。你躲在村落里別被她發現,遠遠地見隊伍來了,就送訊號給我,我當著梳雪的面驅使狼群炸掉採礦場,這是第一步。」

「如果地下場被炸,荒玉多年心血毀於一旦,前番我又挑釁過她,她對我恨之入骨,肯定要來殺我。今日風勢大盛,由南向北,她知道我在山中,氣急敗壞之下估計要放火燒山,而她只需在外圍堵截就行。如果她按兵不動,我在山裡也會放火,用來激怒狼群。這是第二步。」

「我計算過,順風燒山,大火只需半個時辰就能蔓延到狼谷,狼群怕火谷勢又低落,它們無法逃出山谷,只能順著一線崖口衝出,這時麻煩你的手足送上孔明燈,將火藥粉末灑在東瀛人身上,我自然會指揮狼群攻擊他們。這是第三步。」

「別急,南景。」她又說道,打斷了南景麒想詢問的話聲,「我知道你要問什麼,如果荒玉進了山而不放火怎麼辦?其實這樣更好,你見他們進來了,你就在後面放把火,計劃照常進行。」

「雙成!」南景麒總算能插口,大聲問道,「我是擔心你在山裡,大火燒來時,你怎麼辦?」

「我有避水衣啊。」冷雙成笑眯眯地拍了拍身子,說道,「避水衣不僅滴水不沾,而且還能防禦身體,這個你應該知道吧?」

南景麒看著她笑盈盈的樣子,嘆口氣:「雙成,我總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你越是笑得甜,我心裡越是堵得慌。」

冷雙成的笑容漸漸地退散下來,輕輕地說,像是怕吵醒了周圍的樹木:「南景,很多事都無法預料,但是我力求無愧於心。今天這場和荒玉的爭戰,我卻覺得有些無力支絀,我深深感到自責。因為我無法救出地底的礦工和狼群,所以我想,我一定會遭到報應。」

冷雙成送出南景麒兩人,衣衫帶風一躍,盤腿端坐在一株桐梓樹冠上,目視狼谷四周風景。

觸目所及一片綠色。

無數挺直筆立的林木,攢在一起像是戳破青天的寶劍,又像漫空飛舞的虯龍,奇株妙植,棵棵都是上蒼的傑作。天色暗淡,天際流雲卻亮得出奇,冷雙成貪婪吸進撲面而來的山風,側首遠視。白雲悠悠掠過,遠在蒼穹孤飛無侶,舒捲自為纖塵不染。時間彷彿靜止了一般,萬籟靜寂無聲。

「為君喚雪梅花天,握手一笑三千年。」她悠然一笑,心底極為寧靜,「什麼時候才能再見你,秋葉?如果沒有世事紛擾,我也想和你待在一起。但是這個願望很可憐,因為中間充滿了未知的變數……」

極遠處的山角,突然升起一盞白色紙鳶。

冷雙成心中大震,猛吸一口氣,縱身跳下了樹榦,嘴中咿咿嗚嗚呼嘯。

狼王豎起了耳朵,揚身低頭,放鬆了皮毛——正是示意狼群攻擊的信號。

毛色雜亂的野狼魚貫走近冷雙成,嗚嗚地噴出鼻氣。冷雙成雙膝落地,恭恭敬敬地給群狼磕了三個頭,然後站起了身子。

狼王昂起頭呼嗥,聲音連綿悠長,眾狼在呼聲中挪動爪子,尾隨冷雙成走向地底的坑洞口。冷雙成站定后,狼王顫巍巍地走上前,又低聲哀號,雙眸幽亮洞若燭火。冷雙成心中一動,已有數十匹狼迅速走入管道。

她默默地數到一百,看了雪狼王一眼,划亮了火摺子,丟在了最後一匹狼的身上。火苗篷的一聲躥起,那隻狼吃痛撒爪,怒吼著沖向了前方坑洞。

與此同時,冷雙成閃身急退,拼盡全身力氣撲向一棵較遠的桐梓樹,有如靈猴一躍,已緊緊地攀附樹上。

地面土壤仿似有悶雷響過,鬆軟如線直走山崖深處,地脈的坍塌肉眼可見。她緊抱著樹枝,嘆了口氣,等待著大火的來臨。

白石山前,癸酉時。

群山連波顫抖,土塊沙礫紛紛滾下,像遠古洪荒奔瀉而來。天空里起了個悶響,官道旁的槐樹斷裂枝椏,豁開碗大的疤痕,啞巴似的直對雲天。

老金擦了把汗,看著山脈在他面前紐帶狀浮動,有些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他憑藉著水飲的護衛,好不容易從獨孤凱旋的劍影下脫身出來,聽從小主人命令連趕兩日路途,一到白石就看到了這匪夷所思的一幕。

小主人口口聲聲保證的強悍如鐵的白石山麓居然被炸開了。

他的身後站立著圍成五列的黑衣武士,面色雖然疲倦,眼眸仍是兇悍,遠涉的腳步絲毫不能撼動他們身形,巋然挺立直如標槍。

兩千人的隊伍將白石外圍圍得水泄不通,無一絲細縫能穿□□去,看這架勢,仿似築起了層層厚厚的黑色宮牆。

老金還在遲疑不定時,只聽見一個冰雪般的聲音:「放火燒山。」

他面帶喜色回過頭,煙塵瀰漫的村頭小道上,遠遠飄來一頂軟兜小轎,白色流蘇一閃一閃,在暮色中劃出微微的光芒。

梳雪輕輕一點,白色宮紗飛舞盛開,飄拂於身後,宛如乘風下凡的九天玄女。老金撥開人群,喜出望外地迎了上去:「少主,你怎麼來了?」

「我來看一出好戲。」梳雪抿嘴兒一笑,仙姿裊裊地走到了眾人身後。

老金又問,梳雪只是笑,並不回答,神情尤為神秘,一絲嘲諷的笑紋一直爬在她嘴角,無論暮色怎麼變化,那笑容長如燭龍,沒有落下分點火星。

就像涼嗖嗖的冰峰雪柱,孤照鴻影,明明眼前小主人長得明艷不可方物,直給老金冰冷無情的錯覺。

眾人匍匐禮拜完畢,點燃了火苗子,開始縱火燒山。火乘風勢,頃刻之間遍布前山草坡,如同漫山開花,多側山麓交織著糾纏的火龍,一路呼嘯著朝前翻滾。

大火滾滾,灼烈的熱浪直衝天靄,半邊天都映得透亮。

風颳得越來越急,夜色漸漸降了下來。

老金察覺過了極久,小主人沒有進一步指示,只得回身施禮:「少主,下步怎麼辦?」

「再等等。」梳雪微微一笑,笑容不起波瀾,蘊著一股清冷氣息。

風如鐘磬,一聲催過一聲。悲涼呼號一個時辰,橘紅色的天穹飄飄蕩蕩升起了燈盞。

白影綽綽,彷彿一顆顆閃亮的星子,悠晃如柔荑,霎時吹滿了紅綢布的夜空。映襯著火光夜色,一尺見方的孔明燈盞下還拖著長長細密的線,線端斜落迤邐,隱沒在村落屋后。

梳雪的笑容更盛,未見落下,只見那些線索好像長了眼睛一般,齊刷刷地在夜風中一抖。

黑鴉鴉的粉末隨風灑下,飄飛如細絲,婉轉如霧花,最奇妙地是,燈盞未升置眾人頭上,只是趁著北風轉動,待至粉末飄灑時,不偏不倚地全數罩住黑衣人周身。

眾人發覺□□,浪潮般涌動躲避。梳雪俏然獨立,清朗一喝:「保持陣行!」

老金眼光閃爍不定,慢慢走上前:「少主,你到底在等什麼?為何遲遲不見你動作?」

梳雪目視夜空,悠悠一笑,突然說道:「來無影去無風……有如此腕力和巧勁,果真不愧於影子軍團這個稱號。」

「少主知道南景麒在這裡?」老金心裡一凜,低聲疾呼。

「還記得蔻后么?她極早就在影子衛中安插了眼線,冷雙成所做的一切,只要用腦子想想,她的計劃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白衣梳雪緩緩抬起宮裝水袖,掩嘴吃吃偷笑,「你們都不明白,所有的人和事都是一局棋,我只是在下棋而已。」

「少主!你到底在說什麼?這滿身火藥味是怎麼回事?」老金越聽越心驚,情不自禁地雙手一撲,向白影兒抓去。

梳雪微微一避,身子宛若柔媚柳枝,透著清新淡麗:「左使,別激動,時辰差不多到了。」

陣陣狼嚎如同怒濤,鋪天蓋地席捲而來,噼噼啪啪的火星子閃爍著紅花艷影,泣血亂舞勝似扶風杜鵑。火浪吞吐如舌,上上下下攪動,噴薄出熾烈的熱氣,就在肆意撕咬的火光中,嗖嗖嗖不斷躥出一條條黑影,嘶鳴著撲向黑潮人群。

成千上萬的野狼帶著燒焦的毛皮,宛如遠古洪荒傾瀉開來,密密匝匝佔滿了大地。

海岸般的陣行驚慌失措,眾人推推搡搡,在突發變故前,即使兇猛如虎敏捷如豹,也被頃刻沾染上了火星,一時慘叫著翻滾,聲浪蓋過火光的肆咬、狼群的悲鳴。

黑衣人用刀劈開帶著火球的狼只,不斷地推擠向後,怎奈狼群來得洶湧,速度快似閃電,躲得慢的,仍是和火狼抱成一團,慘呼倒下。

空氣中瀰漫著燒焦皮肉的糊味,有的身體已經轟然倒下,皮膚上還噼啪著爆開火花。

老金瘋狂地揮刀狂砍,大聲嘶吼:「踩死人也要給我退下,都給我撤離此地!」

落於最後的一小縷黑衣人分散開來,奔逃轉向後方荒涼民宅。才轉進兩三人,突又聽聞連聲慘叫,那股細流一步步後退。

南景麒一人當前,手持火弩,箭尖上的火苗子忽悠悠地晃動,亮攢攢地對著黑衣人。他的身後,如同春筍沐雨,競生林木般的影子,手上均是火光裊裊,恍若幽魂。

影子軍團。

老金哪裡有閑暇回顧身後,只是拚命地沖抵冒出的火狼,火星子稍稍有絲毫沾染身上,後果不堪設想。

南景麒執箭開弓,朗聲喝道:「發!」

火箭簌簌鋪射,眾人紛飛躲避,箭矢劃出亮弧,準確無誤地釘入黑衣人肉身中。

白石山官道距荒村不過五丈之遙,而這五丈,已經衡量出生死的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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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方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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