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決
熱氣如潮上漲,在樹枝間流蕩,在山坡上奔涌,跳動的火苗似貪婪的舌頭,一卷一卷啃噬著白石邊緣的灌木叢。草披上一片灰燼,暗霧蒙蒙的光景,冷雙成透過綢布似的火舌,看到一個孤零零的白影子懸立高處,裙裾飄飛宮紗裊裊,宛如乘風歸下的九天玄女。
是梳雪。最後的決戰終於來臨。
冷雙成強抑下眸子里的血色紅光,冷冷瞟了那道身影一眼,轉身朝燒得滾燙的山石走去。她伸手試了試溫度,盡量找了個通風低溫的縫隙,將懷裡昏迷的狼王放了進去。
銀色毛髮在夜風中翻卷,深拂塊狀傷痕,大火焚燒之下,它的身上也帶上了灰色的印記。
冷雙成輕輕撫摸它的毛髮,指尖傳來溫和平緩的顫抖,一如她怦怦作響的心跳。
方才狼王落於狼群陣尾指揮,她拼盡了全力保護它的安危,在制服這隻頭狼時,她分明看到狼眼裡渾濁的淚水。
她的心彷彿被狠狠揪了一把,眼淚也緩緩流了下來,大火依然在身旁肆虐,一人一狼呆立黑灰叢中,映著火樹殘影,遠遠望去,夜風捲起破爛的衫角,形如紛飛的葉子。
南景麒離開前問她,雙成,燒毀了這座狼山,你後悔嗎?
「我沒法後悔。」她的眉目攢起一團緊皺的憂愁,蕭索說道,「老天只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如果有可能,我寧願在無方島上長睡不醒,也不願面對後來這麼多痛苦。」
南景麒目帶憐憫看著她,她不為之所動,慢慢說著,語聲晦澀,就像有把鈍銹的刀,一下一下刮在心尖上:「秋葉提醒過我,攻防之戰後,朝廷就會知道白石狼谷埋有鐵礦,到時少不了派軍隊來圍剿狼群、封山採掘……狼群一旦受到侵擾,為了捍衛它們的地盤,一定會兇殘地捕殺來人……而我,卻沒有這麼多時間去……」
寒毒發作,她再也沒有多餘時間去遷徙狼群,也無法保證狼群在遷徙時,不去噬殺沿途村落百姓。但她看著南景麒,什麼都沒解釋,只是木訥說道:「老天從來沒有眷顧過我,希望這次選擇之後,它放過我,讓我不再遭受內心的折磨。」
冷雙成緊執蝕陽,紅色的光芒照亮了堅定如山的眉眼,走出幾步,想起此去生死未卜,她又折回身子,朝狼王拜了兩拜,最後才大步離開。
遠處火光衝天,慘叫不斷,荒玉梳雪凜然獨立村畔最高樹榦上,嘴擒淡淡冷笑,裙裾飄飄宮紗渺渺,凄清優雅,美得不合一絲人煙,彷彿月下獨吟的嫦娥仙子。
這個高度,除了輕功卓越者,無法攀升。
高處雖說不勝寒,但梳雪全身上下流轉冰雪氣息,像是盛開了夜空中的雪蓮之光。
三十丈開外,黑色屍身宛如浮沫,密匝匝淌了一地,不時爆出點點火星;一輪模糊光暈下,她巍然獨立,冷冷看著地下螻蟻蒼生,在艱難扭動,在悲鳴嘶號,在苟延殘喘……
她的眸子那麼冷清,看見了所有,卻沒有一丁點憐憫,仿似一切和她無關。
一道長虹呼嘯著撲來,風起雲湧一般,墨綠的樹枝狂擺,劍氣未至,已是先聲「咔嚓」折斷。
漫天都是紅光凜冽的影子,一個青衣人披散髮絲,惡狠狠地將那道光芒朝梳雪劈頭斬下!
梳雪腳尖一點,柔軟宮綾哲哲飄飛,一縷輕煙散向民宅頂端。未及站定,驚鴻劍芒大盛,自夜色中鬼魅劈落,如影隨形追著她的身子。
冷雙成提劍一斬,強烈劍氣直走一線,轟的一聲,那方民宅從中裂開,形同兩片柴薪。劍勢去向不停,地底冒出幾個土包,彈子一樣簇簇跳躍,最後被擠向了遠方。
梳雪衣裙紛飛如雪,輕靈地在夜空中飄轉,長長的宮綾柔曼無枝,藤蔓一樣纏上紅光劍影。冷雙成青衣飄拂,手中蝕陽熾烈無比,每掄一劍,仿似驚天動地,地面必定留下一條深深的溝壑。
寒光劍影間,蝕陽劍身裹著銀霜,閃耀在琥珀夜色中,浮霧劍氣有如怒龍,矯縱天際聲聲轟鳴,凍裂了周遭寂冷的空氣。
梳雪輕輕一退,身子流風回雪轉動,避開了冷森森的劍氣。在一方民宅上站定后,她又輕輕巧巧一笑:「喲,冷雙成,來勢不小啊,像個瘋狗一樣。」
冷雙成飛回那截橫木,蝕陽側身落下,看著梳雪冷冷道:「小姑娘,我看你禿頭還沒長齊,腦子怎麼又不頂事,忘記了先前有斷髮之痛。」
一提起引以為傲的滿頭青絲被斬,梳雪心裡發恨,口中甜甜笑道:「冷雙成,你不僅臉皮厚、裝死本領一流,而且嘴上功夫看來也不差,活脫脫一個悍婦。」
「過獎。」冷雙成冷冷一笑,再無言語,手指凝力聚起,伺機尋找荒玉梳雪的破綻。
梳雪又挑釁了幾句,冷雙成一直冷冷瞅著她,也不答話,眼光卻像是在看一個傻子。蝕陽紅光熠熠,劍尖攢集一點寒芒,亮閃亮閃,回映她紋絲不動的身形。
梳雪見冷雙成眉眼冷漠,絲毫不為之所動,想了想,抬手撫摸鬢髮,突然慢悠悠說道:「冷雙成,我給你講個故事,想必你很有興趣聽下去。」
梳雪的樣子清婉柔媚,立於風中美艷無比,極像御風而行的仙人,想起方才她目睹殺戮、卻漠然置身事外的模樣,冷雙成心裡頓生疑惑,不動聲色回道:「哦?願聞其詳。」
「有一個女孩叫做小雪,兩歲時母親帶回一個男人,告訴她,這人以後就是她的私塾先生,會教她讀書認字。那個男人長得很美,總是溫和地笑,他會抱著小雪,給她講海島那邊的故事,故事裡有個小男孩是如何地驕傲,如何地聰明了不得,那個小孩在故事裡一天天長大了,小雪也聽著故事長大了,一晃過了十四年。」
「可是先生並不知道,小雪一點也不喜歡聽他講別人的故事,為了多賴在他懷裡,小雪裝作很乖巧地聽著,仔細看著他眉眼中的變化。直到有一天,小雪的母親小菊夫人來了,答應替先生解開身上的□□,前提是他們兩個必須成親。」
「那時候,小雪很驚慌,就像被搶了心愛的衣服一樣,央求母親撤消這個決定。母親告訴小雪,遼國貴族耶律保找過她,要求她先去中原製造混亂,助遼取得燕雲十六州土地,戰爭若是勝利,遼國將扶植她入主東瀛皇閣,穩定她皇族大公主的地位,因為小雪母親有一半漢人血統,一直在皇族受到排擠。」
「母親將兵權交給小雪,並允諾此戰過後,她將取得權力,小雪得到先生。」說到這裡,梳雪微微側首,笑得無限天真,「聽到現在,冷雙成,想必你也知道小雪就是我,先生就是秋葉公子的父親,秋飲淵。」
冷雙成身子一震,緊緊地捏住了蝕陽。梳雪細細瞧著冷雙成面色變化,又吃吃笑道:「你見過這樣的母親嗎?由於生下的是女兒,她就對女兒非打即罵,從小喂她一種變為男身的藥丸,想控制她做一個縱橫黑夜的陰陽殺手,最讓那個女兒忍受不了的,是她每年生辰都要聽到母親的譏諷『今日也是秋葉公子的生辰,公子深受宋皇賞識,已擢升為世子,其後人永承世子爵位,不僅如此,皇帝對他賞識有加,還廢除了他面聖時的三磕九拜之禮,而你呢?我的女兒,你能做些什麼?你只不過是我不敢拿出手的野種』。」
梳雪的語聲不急不緩,像陣清清淡淡的風,吹過茫茫夜景,彷彿訴說著一個和她無關的人和事:「別動,冷雙成,後面要說的重點來了……我暗地裡拚命練功,武功早就可以逃離母親的控制,但是我裝作軟弱,一直等待著一個時機反擊。而且我也不相信,一個為了秋飲淵守身如玉二十年的女人,會捨得將他送給別人,權力和男人,我的母親都想得到……終於,機會到了,母親給我服下了一種她自認為厲害無比的□□,忙不迭地將我送到中原,想讓這次的戰爭毀掉我,除去她登堂入室的絆腳石。」
「母親不會知道,數十年的藥物控制,已經讓我的身體發生了變化,我再也不會那麼輕易地中毒了;母親也不會知道,計劃發展到最後,這一萬五千人的東瀛密宗,已被我利用作為復仇的籌碼!」
「哦呵呵……」梳雪以宮紗掩嘴,一陣輕狂地笑,「我先裝作對母親忠心的樣子,喚魏無衣、林青鸞在中原武林興風作浪,故意泄露商船的秘密,故意模仿公子的手段,一步一步努力做給她看,讓她逐漸相信我,以為我是妒忌公子的才能,以為我是貪生怕死聽命於她、禍亂中原,這樣時局成熟后,她才會放心大膽地出兵與中原大戰,而我也能達到目的,徹底消除她的勢力,至於邊防爭戰,那可是公子和耶律將軍的事情,我只負責放倒公子,讓耶律早點答應母親的請求,其餘的枝節,我一概不關心……」
最後,梳雪清麗一笑,順風飄拂著衣袂,仿似要乘風歸去,「火燒白石,摧毀地下場,驅狼殺人,這些計劃我多多少少都能猜得出,如果不是我故意配合,放手讓你去做,你當你成事能有這般輕鬆?」
「你這個瘋子!」冷雙成大喝一聲,披頭散髮猛衝過來,手上蝕陽燦然升天,轟的一聲在夜空中爆發!
荒玉梳雪像個天真無暇的孩童,在細細講述她的故事時,冷雙成緊緊握著蝕陽,只當她是出言挑釁,在尋找一擊必殺的破綻。只是聽到最後,身子都抑制不了深深顫抖,心裡如同裝下了三九寒冬,從內到外、從上到下,都是慘白茫茫的冰渣子!
吳有死時扭曲的臉、狼谷坑地里的森森白骨、辟邪海水裡一具具飄蕩的屍體、屍首異處的銀衣甲士、烈火中翻滾的一個個身影……
一切煉獄般的慘象一一在她眼前浮現,她竭力扶住樹榦,身體搖晃得像是狂風中的楊柳。越聽到最後,身體里的血液沸騰起來,咆哮似龍,嘶吼著一個聲音:殺死這個瘋子!殺死這個瘋子!
辟邪沉沒、萬人慘死、七星百病、狼谷崩裂、中原重創、大地乾涸……所有發生的一切,都是眼前這個瘋子造成的,而究其目的,不過是為了滿足她復仇后的快意!
眾生有似傀儡,被人玩弄鼓掌,又似塵芥,被人草菅性命。
父親教導過她,唐人多遊俠、異士,每逢國事生變,總有人挺身而出浴血爭戰。可是父親沒有告誡過她,修羅眾生,承天之福,棄天之德,執於殺戮,墜入無盡輪迴!
「老天你為什麼不開眼?為什麼不開眼?」冷雙成只覺一陣天昏地旋,雙眸衝起了血絲,心底大聲怒吼,「這是什麼世道?什麼世道?我歷經兩生兩世,苦苦拼殺,到頭來保全了什麼?一切的廝殺又是為了什麼?」
冷雙成大喝一聲,縱身一躍,手執蝕陽瘋狂向前撲去!
荒玉梳雪成功地逼得冷雙成方寸大亂,卻無法預料她的劍氣霸道有如虎嘯龍吟,劍身上覆蓋的一層銀白霜輝尤為刺骨!
大地震蕩,夜風嘶吼,無數民宅在紅暈中轟然豁開,雜亂的茂草漫天飛舞,將昏黃天幕遮掩得無影無蹤。
「你這個瘋子!」冷雙成呼吸急促,劍影抱團暴漲,從天到地都是她瘋狂劈斬的劍氣,「吳有死了,葯人死了,這麼多人死了,兩萬多條人命啊!你還是人嗎?你是個畜牲!」
冷雙成的冷喝滾滾回蕩在風中,響亮而痛苦。梳雪連聲嬌笑,在狂烈的劍氣縫隙中左右躲避,在眼瞅著冷雙成追逐她上了一棵大樹后,突然回身一笑,手中宮綾迅如閃電擊出!
那道白色宮紗脫手飛出,嗤的一聲劃開夜色,筆直如標槍,刺向冷雙成胸膛。
冷雙成在橫枝上急切一翻,避開了電光火影,誰知腳尖剛剛落到樹面,梳雪正等著她閃躲,將第二道宮紗疾厲揮出,纏上了她的腳踝。
所有一切均在電光火石之間發生,高手相搏一招都不能大意。
梳雪格格一笑,運勁將綾纈呼的一卷,帶動冷雙成身軀倒如栽蔥落下。冷雙成揮劍疾撲,劍芒一閃,斬掉柔韌飄帶,風箏般飄向梳雪。
兩條身影一前一後落下,梳雪宛如穿花的蝴蝶,輕靈翻飛,冷雙成雙眸赤紅,長發糾亂,破損的衫角獵獵飛舞,襯著她的紅色劍芒,就像是浴火而生的鳳凰。
「一定要殺了這個畜牲,哪怕和她同歸於盡!」她的眼前浮現眾多冤死的臉孔,心中的怒火拔地而起,氣勢高漲!
梳雪詭魅一笑,瞳仁突然一暗,轉變成幽幽碧色。
冷雙成心如鼓搗,血液里似乎爆炸開來,汩汩跳動有聲。眼角觸及梳雪似笑非笑的面龐,她猛然冷靜醒悟:夜色已臨,梳雪開始利用貓頭鷹家族的技能,間接會逼迫她燒灼全身。
時機刻不容緩。
冷雙成緊咬銀牙,手中長劍遽然一橫,劍光如瀑布一般飛瀉,一道奪目的紅光從她手中騰起,游龍般刺向梳雪面目。梳雪大驚兩掌交隔,剩餘的最後一點綾纈崩得筆直,化做一柄利劍回刺冷雙成胸膛。
宮紗噗的一聲沒入冷雙成前胸,冷雙成右腕一翻,趁著這一間隙,運足十成功力,凌厲持劍橫挑。
紅色劍尖掠過一點寒光,皎如明月劃過夜空。
梳雪連聲慘叫,串串血珠滾落,源源不斷滲出她的眼角:「冷雙成!你這個賤人!」她雙手緊捂眼眶,凄厲的呼號響徹四野。
冷雙成面容猙獰,趁她巨痛之際,再運起全身所有力氣,凝力狂劈一劍!
劍氣縱橫如匹,雲霞千綻,一篷紅光形成梨花杏雨,徑直撲向前方的荒玉梳雪。
影之光華,誓死一擊。
梳雪聽聞風聲,扭動腰身輕雲般飄掠,只是眼盲看不見,冷雙成寒毒之霜越漲越亮,一擊必殺時,帶著摧枯拉朽的霸氣!
她的身軀剛剛躲過劍氣,只聽見轟鳴不斷,前胸後背突然陣陣劇痛,感覺有無數細石磚塊震傷了穴位,簌簌撲入了她的身體!
原來這才是驚駭一劍的奧義,算準她的退路,用猛烈劍氣劈斬大地,震飛沙礫,隔空打穴,摧毀一切!
荒玉梳雪側躺於地面,凌亂髮絲沾滿了血跡,形成一縷縷骯髒的細流,披掛沖淌在臉龐上。她大口大口喘氣,眼眶下布滿妖異的紅塊,斑斕抖動,像是振翅採花的血色蝴蝶。
整個人瞭然無生氣,如同一隻待宰的白羊。
冷雙成咳嗽一聲,噴濺出大口鮮血,勉力以蝕陽支撐她的身子:「刺你七劍還沒死,果然是個禍害。」
梳雪嘶嘶吐著血沫子,微動唇形:「冷雙成,別得意,我知道你現在氣力耗盡,鮮血長流,差不多也要死了。」
「我不會死。」冷雙成冷冷一笑,掙扎著摸出一顆「定心丸」服下,說道,「我還有心愿未完成,我也不想死。」
梳雪微微吸氣,身軀虛軟如線,彎曲地盤成弧形,不知她想起了什麼,竟低低地哼起歌曲來,字句模模糊糊,語聲隱隱不清。
「綿綿春雨……懶洋洋……先生不來……不起床……光著腳踝……盪溪水……夕陽返照……紫藤花……」
冷雙成拖動蝕陽,一步一絆朝她挪去,說道:「荒玉,我知道你輸得不服氣……你之所以會輸,是因為你太過貪婪,想變成男身來增加功力,而我又剛好知道你的罩門。」
梳雪努力扯出一個冷笑的弧紋:「少說風涼話了!我剛才那必殺一招是『玉女投梭』,練了整整十四年!每一個起劍角度、對手變化都算得清清楚楚,只是沒料到你這個瘋子,用身子夾住我的攻路,再趁機刺瞎我的眼睛!」
「說得好,歸根到底是你不了解我這個人。」冷雙成一手不斷抹去血沫,咳嗽著蹣跚而行,「貓頭鷹家族效仿夜梟獨行,全身上下練得柔韌無比,卻練不了唯一的罩門——眼睛。你就是貓頭鷹家族裡的人。我來自前唐,早已知曉這個秘密,如果你不著急變身,說實在話,後面也不會發生一串子變化,我根本很難打倒你。」
冷雙成挪到梳雪身邊,雙手使力包握蝕陽劍柄,手臂顫抖,劍尖寒光凜凜,正對梳雪頸項:「我不會給你解釋其他的秘密,即使要下地獄,我也要你做個糊塗鬼。」
「清清竹林明月光,杜鵑聲聲花斷腸。往昔如茵綠草,今日兵燹焚燒……」
清越的夜空中傳來低沉悅耳的歌聲,字正腔圓,吐字清晰。
地上死氣沉沉的荒玉顫抖起來,篩糠似地顫抖,哭泣著嗚嗚念道:「父親……父親……你果然在這裡。」
一道風姿飄逸的身影慢慢自蒼茫夜色中隱現,峨冠博帶,玄袖飄飄。
冷雙成看向來人。兩眉修長如刃,直入雲鬢,兩唇薄如紫綢,淡漠無情,他的眸子烏黑透亮,靜靜地站在漫天煙塵下,那紫紅天幕,那扶風柳枝,不過是做了仙人的陪襯。
仙風道骨大綻光華。
冷雙成喉頭一緊,吐口而出:「秋葉……」突又察覺不對,她將蝕陽抖索背於臂后,勉力站直,爾後溫文躬身施禮,喚道:「大莊主。」
「無論她的下場如何,我只想帶她回去。」秋飲淵悄然獨立,平靜說道,「我後來才知道發生了什麼,等我趕來阻止時,已經來不及,而且勸阻她時,又沒有竭盡全力。」
冷雙成默然垂下眼瞼,只要是聽不懂、弄不明白的事情,她就漠然以對。
秋飲淵微微向她鞠躬,平聲道:「想不想知道為什麼?」
「請。」
「這是個很俗套的傳奇故事,請你耐心聽。」秋飲淵微微一笑,從頭到尾沒有看一眼地上蜷伏的人影,淡淡說道,「岳父大人嫌棄我是個遊方書生,一直阻礙我和葉影的婚事,在葉影難產後,他再也忍受不住對我的怒氣,將我驅逐出了中原,並以秋葉前程為諾,要我發誓終身不入中原,不得與秋葉相見。」
「我隨波逐流飄向海外,被小雪母親所救,她見了我的面相心生愛意,就讓我服下藥丸軟禁我八年,八年來我一直對秋葉念念不忘,由於思念過度,一次大病後一蹶不振,神智陷於昏迷。小菊夫人極為擔憂,想了個方法,把我送到小雪身邊,撫養她長大,用這種舐犢之情代替我的失子之痛。」
「後來我盲目地呵護她,導致她產生異樣的感情,等我發現時,她已經離開了東瀛,派心腹傳書給我『父親,為了讓你留在我身邊,我願意做任何事情』,我猜測她要抓秋葉回來,於是動身趕來中原,即使兩日前,我也不知道她的目的還沒這麼簡單……」
「大莊主,恕我冒昧,既然你來去自如,是否也能讓我推斷出,你根本就是自由之身?」冷雙成平靜地看著秋飲淵,突然插說一句。
秋飲淵又是溫和一笑,道:「是的,我愧對葉影,無法立足中原,我只想避開秋葉,不讓他見到還有如此軟弱的父親。」
「大莊主為何目睹最後的殺戮而無動於衷?」
「賤人,你知道什麼?」梳雪靜寂極久,本不想打擾秋飲淵的話語,忍耐一刻爆發出來,「父親一直被我蒙在鼓裡,他一直以為我是因為妒忌才想戰勝公子,以為我只想引起他和母親的注意!」劇烈咳嗽后,她蜷曲著身子慘笑,「父親總是勸我一切順其自然,不要強求什麼,可是我聽了十四年,聽也聽膩了,而且我做不到像他那樣超然物外,對什麼都是淡淡的樣子。」
「就連這首父親教導的民謠,也是淡淡的味道。」梳雪寂然一笑,又低聲吟唱,「清清竹林明月光,杜鵑聲聲花斷腸……」
衣襟翩翩如飛,羽衫當風輕舞,秋飲淵復又靜靜佇立,烏黑眼眸里無波無瀾,宛如畫軸里靜美俊逸的天外仙人。
冷雙成看著這張酷似秋葉的臉,淡漠笑道:「初次聽見吳總管提及大莊主,我就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大莊主書寫『無方』二字,希望一切順應自然、清靜無為自由發展,和我有幸拜謁的一位老前輩風骨極為相似……所謂文如其人,果然誠不我欺。」
緋紅的煙霞浮起在半空,夜風滾滾而過,帶走一聲一聲冷雙成的咳嗽。她盯著秋飲淵的墨瞳,提起長劍,劍身豁然劃開空氣,筆直如鐵地朝荒玉梳雪脖頸插落:「人間煉獄,以殺止殺,若能墮入佛家所講的輪迴,我願第一個剔骨重生。」
秋飲淵默默地閉上了眼睛。
嗤的一聲,劍尖沒於雪白秀項,鮮血悄然無聲地流淌出來,染紅了大地。
冷雙成力氣流失殆盡,勉力站直,咳嗽不停。溪水般的血跡淌出她的嘴角,她用殘袖抹去,最後盯視秋飲淵面容一眼,轉身蹣跚步入夜色。
臨走前,她冷冷地說了兩句話:「大莊主,佛家還有兩句謁語,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想必還未參悟透——假令供養恆沙聖,不如堅勇求正覺……」
語聲飄渺入風,呼呼沒了蹤跡。那道青黑的身影有如背負重物,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艱難融進風沙,雖然承受重負,然而沒有回頭顧盼一眼。
冰冷的夜色盛開火光,焚燒一宿后,天降甘霖,滌盪滿身創傷的大地。
此後一個月,獨孤凱旋聚集所余武林中人,主持青龍鎮事務,休養生息。宇文小白雲遊天下不知所蹤,銀光回守青州行轅,護衛秋葉公子安全,其餘眾等均是留駐青龍,好生整飭。
天下蒼生如同浮萍逐波,曾一度混戰殺戮,風雨過後,終於迎來艷紅雲靄。
至此,中原武林已全部平息戰火;至此,江湖中已完全失去冷雙成的消息;至此,塵世捲走一個叫作秋飲淵的名字,仿似他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