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晚風吹來有點微涼,一座村子孤落落矗在小山腳,沒有一絲人煙。
公子一行人步行至清水村時,都能看到有個青色的人影坐在箱子上,在那條標有「清水村」的驛旗下,正獃滯著出神。
楊晚抬頭看去,一個不足十八的少年,淡淡的目光,臉上的表情似乎永遠如出一轍的木訥呆板,整個人不動的時候安靜得如同澗底滑過的清幽泉水,閃動的時候輕巧得如同雪間掠過的麋鹿。
她側首看了下身旁的少年,也是一張獃獃的臉龐,不由得微笑著對他說:「楊朝,你們兩個是兄弟。」
楊朝看了眼初一,初一早已站起,立於道旁。
兩人的眼光在空中相遇,均都未迴避。初一直直地看著他,看著他冷漠的雙瞳里夾雜著一絲茫然,而那雙眼睛在回到身旁女子面龐上時,才恢復了清明。
初一心裡喟嘆一聲,察覺這個看似木訥的少年一定大有來歷。
在剛才的混戰中,旁人可能無暇他顧,但是初一注意到了幾個人的事情,這名少年就是其中之一。他的武功招式平淡無奇,在堪堪使了一招避敵後,每次很危險地滑過殺招,身形晦澀遲緩,似乎在極力思索下招出手的方式。但無論敵人怎麼進攻,都不能傷及他的要害。
趙老爺又恢復了他的雄風,大步走過去,在初一背後大力拍打:「初一這毛小子不錯,逃跑比誰都管用。」初一的身子被他拍得歪歪斜斜。
公子仍然一疊聲地咳嗽,夫人和小姐的臉花容失色,略顯困頓的疲態,她們靠在牆披上微微喘氣。
趙老爺腆著肚子,很有幾分老爺的氣勢:「今晚就在這裡落腳,初一小四趕了五天車,好好睡一覺。其餘的人該做什麼做什麼吧。」
初一見公子一點頭,就轉身朝黃泥搭成的村舍走去。身後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像狸貓踩在瓦楞上那樣悄然。
初一不問身後,抬手掀起門帘,看都不看眼前破敗的場景,倒頭就睡在了土炕上。
緊隨進門的小四盤腿坐在炕尾,閉目養神。
夜裡漆黑一片,幾點孤星點綴在黑黑的天幕上。
清水村裡萬籟俱靜,在不起眼的村尾土房裡,閃跳著一兩點微弱的燭火。
青羽鞭靜靜地站在房外,她的身上還背著那隻錦緞長盒。
窗格上映照著兩個晃動的影子,隨即,一個溫和的聲音在房內響起:「今日情況如何?」
另一個影子似乎在低頭沉吟著,過得片刻,他才輕緩地說道:「師兄所問是何事?」而聽嗓音,正顯得年輕。
「初一。」
「一切如常。」
「看出他的武功來路了嗎?」
「今日他划起沙石暗助趙前,化解三路攻勢在電光火石之間完成,武功之強已初現端倪。」
「他到底是何來歷?」那道年長的聲音繼續追問。
「從他躲閉『梨花槍』趙雲飛腳法來看,下盤穩固,走的是巴蜀王家的路子。」
「巴蜀霸王槍?」
「正是。」
「這套槍法僅是有所耳聞,一百年來失傳已久!」
「師兄,這個人的出現本來就有些匪夷所思,他不管做什麼事現在看來也是可能的。」
房中許久沒有聲音。過了一會,繼而又響起年長者的話語:「我看過他出手,用的是嶺南宇文家的移花接木手法。」
年輕的聲音接道:「這說明,初一博取百家之長,內力深厚。」
年長者喟嘆:「極有可能。」
「師兄可是在懷疑他的能力?」年輕人接過話說道,「我見他奪去梨花槍,使了一招『萬綻春雷』力道火候恰到好處,很難相信他不是採集百家之長、內力深厚之人。」
老者訝然:「你是說,在江湖槍法中排名前五的『銀鞍梨花』趙雲飛,被他奪走了兵器?」
少者點頭:「而且是一招。」
燭火中有個人影在慢慢踱步,良久才抬頭:「初一的武功果真深不可測。」
年輕的聲音似乎在加強老者的推斷,說道:「今日一戰混亂不堪,所有人都很自然地藏匿到草中,避開弓箭流矢的襲擊,只有初一拒守道上,看似愚蠢輕敵,實則不然。」
「哦?」
「先前他將病公子聶無憂提到草叢之中,只是初初遇敵還探不清來人目的,等病公子發令保護箱子時,他再也不肯避回草叢,此時就可以看出幾個問題。」
「說下去。」
「一,敵人的目的是阿羽背後的龍紋劍,是以集中攔截她的青羽鞭。」
「二,先前那撥人沒察覺箱子對我們來說極其重要,僅是派出一條梨花槍應敵。病公子下令初一護送箱子先行撤退,不僅向第一批人暴露了此物的重要性,而且明白告訴後來居上的唐門他們要找的東西在哪裡。果然,箱子護送離開后,唐門就肆無忌憚地放火。」
「三,初一躍上馬車后,百忙之中還抬頭看了看鏢旗,肯定判斷出了晚來風向,他堤防火攻是以苦守也不隨意躲避,是個心細如髮之人。」
「四,從他震斷槍尖以棍棒掃敵來看,似乎不忍殺生,應是宅心仁厚。可他先前提起病公子摜入草叢,暴露發令人的位置,用來探測敵人的動機,此法又不似忠良之舉。」
房內踱步之人微微一笑:「真是個奇怪的孩子,難怪深得我心。」
「師兄堅持認定見過此人么?」
「我敢肯定我一定見過他,是在漠北一帶有過一面之緣,他的眼睛我忘不了。」
「我自行將他裝扮成和他面目表情極為相似的木訥之人,他也並不在意。」
「有何不妥嗎?」
「如果是女子,對於容貌甚是看重,但初一不為之所動。」
「你的意思是……」
「師兄,初一的稟性雖異於常人,但她的確是女子之身。」
房內年長的諸葛東閣轉過身,對著微笑的白衣公子獨孤凱旋,沉聲問道:「你可肯定?」
「藥王傳人何曾出過一次紕漏?」
「難怪她從來不主動詢問我出戰一事,原來是為了提防我近身把脈探出她的秘密。」諸葛東閣長嘆一聲,「何苦拖一個女子卷進辟邪是非。」
「那日若不是近身給她易容,這個秘密很難發現,只能說,她太謹慎了……」
諸葛東閣垂下眼瞼,凝聲吩咐:「終是我連累她奔波,日後定當盡我們一切所能助她脫險。」
「師兄為何對初一如此關懷?」
「我四十年來占卦天象從未失測,但初一那一卦相顯示,她突臨無方,絕非尋常。」
「阮四。」
黑暗中響起一個低緩的聲音。
黑衣少年猛然睜開了眼睛,看見一個模糊的身影坐在窗前,看著外面漆黑一片的夜空。
小四心裡吃驚不已,這個初一什麼時候醒來,什麼時候坐著,自己渾然不知,如果他想取自己性命,豈不是易如反掌?
「你是誰?」小四淡淡地發問,人已站起,朝窗邊慢慢靠近。
「初一。」
「初一隻不過是個代稱。」
「無關輕重之人。」
小四的右手已經慢慢搭上左臂。
「留點力氣吧!沒必要同根相急。」初一的眼光掠過阮四的手,他知道快刀阮四的刀在哪裡。
「你怎麼敢肯定我是誰。」
「湘西阮氏,五代習刀,刃似蟬翼,光似琉璃,厚積薄發,所向披靡。」只能說很湊巧,我見過先祖阮西刀法,所以我知道你是誰。初一在心裡默默地加了兩句。
代號為「小四」的阮四坐了下來,閉上了嘴巴。
兩人在黑暗中靜默著,窗欞上滾過濃濃的風聲。這個寂靜的夜,除了夜空傳來冷燥的風,世界里剩餘的,似乎只有令人窒息的黑。
「阮四,你為什麼來這裡?」過了很久,初一遲疑地問了一個問題。
阮四既沒有動作也沒有聲音。
初一突然長身而起,在空中姿勢優美地旋轉兩圈,身子觸及地面時,右手由上而下拉出一道凌厲閃耀的光線。
這招過後,阮四冷淡如石的臉終於微微變化,他不由得站起,凝視著初一。
初一靜靜地站在這個堅硬冷漠的少年面前,看著他冷光四射的眼睛。
「你到底是誰?」
冷徹見底的雙瞳,淡漠木訥的面容,阮四面對的就是這樣的一張臉。
「你怎麼知道『流刃』中的最後一招?」阮四繼續追問。
初一看著阮四越來越冷冽的眼睛,面前堅強如花崗岩的少年,雙眼竟然帶有血紅的光。那個在萬軍之中抿著堅毅的嘴,揮動穩定的刀的少年已不復存在,有的只是被看穿后的惶恐和無措。
初一平靜地說:「這是不傳之秘『流刃』的第三招,也是最後一招。眾人皆以為快刀阮四殺人只會反覆一招,又怎見流光后的華美一擊。」
阮四的手格格作響:「你到底是誰?」他壓抑著聲音,偏偏無法抑制住身體的顫抖。
「『流刃』的空靈碎影,豈是我這凡夫俗子能夠效仿?」初一不改語調的平靜。
阮四馬上冷靜了下來,他突然憶起剛才的初一的確只有招式的絢麗而無刀法的心得,不由得用一雙眼睛逡巡著初一全身。
「你不必擔心我,對於你而言,似乎是我窺探了你的秘密;而其實只能說我有緣得見先祖的刀法而已。」
初一看到阮四又恢復了先前的提防與冷漠,微微一笑,不過透過這層僵冷的臉皮,他的笑容很難得傳達到善意。
「我們現在好比是一條線上的蚱蜢,再互相揣測,恐怕要錯失良機。」
「哦?你看出了什麼?說來看看?」黑衣的阮四直視著對面的青衫初一,口氣里滿滿都是懷疑。
「你可曾見過一種『烏丸泥』?」初一突然問道。
阮四直接閉上了嘴巴。
「這種烏丸泥顧名思義,是形如墨漆,味如焦泥的東西。更緊要的在於它是西域的貢品,也是精湛易容術必不可少之物。」
阮四好像聽懂了點什麼,眼光停留在初一的臉上。
「獨孤鎮主給我們易容的那晚,我用指甲刮下了一點葯泥仔細聞過,正是由烏丸所制。」
「初一的意思是……」
初一微微嘆了口氣,沉聲說道:「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來這裡,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除非是藥王老人的回春妙手,伴以烏丸易容的面目是不容易恢復的。」
而獨孤鎮主能使用此種貢品葯,顯然也是神運算元授意而為。
阮四堅毅的面部已有一絲鬆動,他遲疑地開口:「神運算元為什麼要使用這種藥物?」
「很簡單,因為我們最終一定會死,所以沒必要恢複本來面目。」
阮四僵直站立,初一卻目光平靜,說出此話時讓人覺得好似是無關緊要之事。阮四追問一句:「什麼意思?」
「此葯如此名貴,易容之後依附在臉龐上,至死也不易揭下。神運算元想必讓我們一舉成功不留後路,是以根本不會擔心回頭還為我們恢復面容,因為在他看來,我們就是死人。」
房內又恢復了漆黑和冷清。
阮四的臉隱藏在獨孤凱旋精湛易容之下,很難看出他真實的想法。初一一雙眸子在黑暗中炯炯然閃著光彩。
「今日一事,初一看出了多少?」
初一走到窗前的木椅前,默默地坐下,靠著椅子低聲說:「白日負責盯防我的是病公子聶無憂,很顯然,他不是趙老爺這邊的人。」
「何以見得?」
「我提起他放在草叢之中,觸及過他的脈絡,脈象微涼,身體孱弱,一直咳嗽,正是傳聞中足不出戶的聶無憂。」初一轉眼看向窗外,「他不大關心趙老爺的死活,只顧著箱子。」
「既然他不是趙老爺的人,那趙老爺這邊發生了什麼事?」
「青羽鞭、楊晚、獃獃的少年這三人是獨孤鎮主的人,想必是為了託付龍紋劍一事;趙老爺,你,我,馬□□,長風鏢局是一起的,而病公子聶無憂一定不是我們這批人里的……」
「馬□□也來了?」阮四著實吃驚了不少。
「『紫衣怒馬,秋色□□』,的確是塞外馬王馬□□。今日若不是他在馬上露了一手,我很難看出久負盛名的馬王也在為秋葉公子奔波。」
阮四吃驚不已,單是打破禁忌出行在外的聶無憂就讓他微微動容,再加上馬□□,來路不明的初一更讓他難以平靜。
「初一如何看出這些來的?」
「我誤打誤撞進入辟邪青衣營中,那是一個搜集情報的組織。除了辟邪中人,青衣營搜集的江湖眾人資料齊全,有的配有詳細的解圖說明,因此要看出以上眾人也並非極難之事,阮四也是如此。」初一說到這裡停頓,微微一笑。
「聶無憂不是辟邪之人?」
「不是。」
「為什麼?」
「因為他一直咳嗽。」
初一看到阮四直視自己的眼睛,轉過目光看向窗外,接著解答他的疑問:「試以七星之首的病公子聶無憂,絕非泛泛之輩,怎麼會抑制不住咳嗽聲,不住向旁人警示呢?」
說罷,他的臉上仍是一片平靜。「是不是,聶公子?」
阮四心下一驚,凝神看去,這才注意到窗外胡楊樹下飄飄蕩蕩站著一條人影。
來人輕輕咳嗽幾聲,道:「說的好,初一。」
阮四剛還看到聶公子站在樹下,語聲一落,也不知怎的就來到窗前。
「外面風大,公子請進。」初一朗聲道。
病公子像片紙般飄了進來。他的膚色慘白,在這漆黑一片的夜裡,竟然泛著幽幽的冷光。目光一旦落在初一臉上,他便笑道:「初一認為我為何警示呢?」
「這正是我不明白的地方,江湖之事我僅能揣測一二,其餘不明之處還望公子明示。」
病公子的嘴角微微勾動,他的眼光一瞬不移初一的眼睛。
「十月十日我接到獨孤鎮主傳信,請我十日後在青龍會合,負責組織押送一隻箱子。」
「以公子之力,護送箱子易如反掌,只是不知為何一路上頻頻發聲警示刺客?」
「我依照鎮主之意。」
聶無憂看著面前的青衣少年臉色平靜,眼瞳冷澈見底,不生一絲波動。他臉上的笑意更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