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由於突如其來的公安審訊,徐白錯過了和奶奶的最後一面。

趙安然提供的證據龐大而繁雜,還涉及到了恆夏的資產損失評定——這方面的判定結果,不能聽信恆夏的一面之詞,而是要交給相關專家。

根據趙安然的供述,徐白是他的同夥,竊取商業機密,競價販賣給各大公司。如此一來,也摘清了XV公司的罪責。

又因為徐白和謝平川是婚姻關係,此前的一批指向謝平川的證據,也要再做定論,這場官司不知要拖到何時——正如業界的一些糾紛案,興許會調查三年五載。

禍不單行,麻煩接踵而至,徐白如墜雲霧,整個人混沌了幾天。

直到葬禮的那一日。

追悼會在殯儀館舉行,徐白和謝平川一同出席。作為逝者的孫女婿,謝平川算是男性家屬。他陪著徐白站在門口,見到了老家趕來的親戚。

天寒地凍,四處哀聲一片。

徐白的父親眼眶泛紅,為親戚介紹道:「這是我女婿,沒來得及辦婚禮。」

謝平川點頭致意,氣氛壓抑。

他沒注意徐白離開了禮堂。

素色花圈排成一列,往來探望的眾人中,不乏父親的同事。徐白有些胸悶,出門透氣,陶娟緊隨其後,甚至顧不上兒子。

「徐白,」陶娟直呼其名,語氣還算溫和,「哎,老人去世了,你也很難過吧。」

她穿著一身黑衣,戴了黑珍珠耳墜,頭髮盤成一團,罩了一層紗網。或許是因為今天開追悼會,賓客紛至沓來,她特意畫了精緻的妝容,很有幾分秀麗風姿。

徐白卻沒看她。

陶娟靠近一步,搭話道:「徐白啊,當年的事,都這麼久了,老人都去了。你爸年紀也不小了,五十多歲,越來越老。你和父親記什麼仇呢?難不成,你還要恨他一輩子?」

風水之事,並非無中生有。徐白去過的殯儀館,一般都比別處陰涼,空氣死寂而沉悶,她依然站得筆直,良久,終於回答一句:「我當年只有十五歲。你十五歲的時候,在做什麼?」

陶娟還沒回答,徐白便道:「十五歲,初中三年級,沒有經濟負擔能力,一直活在溫室里……」

她略微偏過臉,目光和陶娟對上:「與其說是記仇,不如說是心寒。我恨的人也不只有他,還有你。」

近旁立著一座花圈,系著兩條垂簾,涼風乍起,迎合一片哀樂。

天色陰沉,不見陽光,牆角無人路過,氣氛卻劍拔弩張。

陶娟笑道:「呦,追悼會上,你不要臉了,還想和我鬧呢?」

她撫了撫頭髮,髮絲別緻而整齊,眼角向上挑起,十分光鮮亮麗。

徐白的父親本就心力交瘁,再和現今的陶娟對比,兩人彷彿差了三十歲。老夫少妻的婚姻結構,讓妻子做出了犧牲,必然需要丈夫的彌補。

於是,陶娟卸下心理負擔,開口道:「我不是來和你吵架的,徐白。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家裡經濟條件不行,你弟弟要上學,你爸爸工資低。你呢,都結婚了,老公人帥又有錢……」

她話音一頓,想起謝平川,心頭不是滋味。

只比徐白大了十歲,境遇卻是天壤之別。

陶娟拉攏了外套,自嘲地笑道:「你奶奶賣完老房子剩下的錢,讓給我們吧,徐白。不就幾百萬嗎?對你老公來說,不痛不癢,對我們家就是救命錢。」

她倚靠著牆根。說話的時候,耳畔黑珍珠晃動,陶娟似有察覺,抬手摸了一瞬,接著道:「假的耳環,我買不起真的。」

卻不料徐白回答道:「想買真耳環嗎?你應該找徐立輝,而不是找我。」

在此之前,她提起父親,從沒叫過全名。

奶奶的去世恰如一把鋼刀,劃破了表面維持的冷靜。徐白從她面前繞過,留下一句話道:「賣完老房子留下的錢,被中介打到了我的銀.行卡上。我昨天收到了匯款,沒有給你們的打算,這是奶奶的遺囑,是她的財產,我為什麼要送給你?」

她穿著一雙樸素的平底靴,依舊比穿了高跟鞋的陶娟要高。

陶娟忍不住抬眸:「唉,徐白,你這是不想好好談?在你奶奶的追悼會上,你非要丟臉,非要和長輩吵架?」

「想吵架的人是你,」徐白駐足,回頭看她一眼,「我和親戚十年沒有聯繫,也不認識徐立輝的同事,如果你想丟臉,跟我來。」

緬懷活動快要開始,司儀站在台前,準備好了致辭,等待直系家屬入場。

徐白從入口處進門,陶娟跟在她身後。周圍雜音吵鬧,間雜著悲切哭聲——與陶娟的設想不同,徐白沒掉一滴眼淚,表現得相當冷血,相當喪盡天良。

徐白甚至沒看棺槨。

視線觸及透明的棺材,她便要偏過臉,不敢面對,也不敢瞻仰。

腳步是虛浮的,走路彷彿飄著。哀傷的表達不是只有哭泣,還有懷疑現實,雲里霧裡。

按照醫生的說法,老人情況急轉直下,死因並非肝癌,而是突發性疾病。導致全身臟器衰竭,也喪失了求生意念。

思及此,徐白又望向了陶娟。

陶娟抽動嘴角,不以為然。

她看著徐白上台,立在謝平川身側,明明穿著平底鞋,徐白還有些站不穩,腳下一個踉蹌時,被謝平川牽住了。自此,到儀式結束,他再沒鬆開手。

人走茶涼,賓客陸續退場。

親戚們圍坐在一起,安慰徐白的父親,年幼的徐宏坐在座位上,捧著一個iPad低頭玩弄,他也不是不害怕,或者一點悲傷都沒有,只是不知道如何應對,乾脆玩起了遊戲。

他的母親撫摸他的頭,定定道:「宏宏,你沒有的東西,媽媽會幫你爭過來。」

徐家人都在為了老人而哭喪,陶娟卻抱緊了兒子,為母子的處境而悲涼。在北京這個地方,沒有錢,日子怎麼過得下去呢,她的孩子還不到十歲。

她真心實意,落下了一滴眼淚。

再往後,就是泣不成聲。

陶娟抽泣道:「宏宏,你別想奶奶了,奶奶已經回不來了……房子都被你姐姐拿走了,我們一家三口要怎麼辦?」

徐宏的父親徐立輝就站在不遠處。陶娟用紙巾擦臉,瞬間便淚如雨下:「徐白,算我求你了,今天是追悼會,後天你奶奶就下葬了,你不把話說明白,我乾脆什麼也別管了,現在去找她老人家……」

某位長輩出面,走到近前,詢問道:「你這是做什麼,起來吧,別癱在地上了。」

陶娟不聽。她喊道:「徐白,徐白……」

彷彿催命魔咒。

徐白被她召喚,穿過幾位親戚,如期而至。

但她奪走了徐宏手裡的iPad,「啪」的一聲摔在了地上,地面是木地板,蘋果的屏幕卻不經砸,碎開一條細小的縫,點炸了原本安靜的徐宏。

「致辭的時候,你在玩遊戲,從頭到尾,你都在玩遊戲,」徐白問起了同父異母的弟弟,「奶奶照顧了你九年,無微不至,她生病住院,去世下葬,你一點感情都沒有,你是人么?」

她覺得很不值。

暴力無法解決問題。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人們總喜歡說「打爆你」,然而武力觸犯法律,如果人人都能動用私刑,升斗小民將是最慘烈的階級。

徐白理解這個道理。她無法教育這個孩子,很想把他扔出殯儀館。

這位同父異母的弟弟罕見地沒有罵髒話。他失聲痛哭,哀嚎道:「奶奶不把房子給媽媽……媽媽一直問她……她就死了……」

聲音洪亮,穿透禮堂。

陶娟的臉色一剎煞白。

她捂住兒子的嘴,罵道:「荒唐!你胡說啥?!」

九歲的孩子壓不住心事。他之所以常說髒話,就是因為對髒話印象深刻,明白「死」是一種詛咒,一種可怕的夢靨。

他沒想過奶奶會死,生病再出院——這很正常。

如今終於把積壓的想法講出,他哭天搶地打起滾,看不清父親面如菜色。

謝平川就站在岳父的身邊,推波助瀾道:「您還記得主治醫生的話么?如期進行手術,成功率在百分之七十以上,在此之前,要保證病人心態平和。」

他說:「奶奶去世以後,小白整夜失眠。我猜您也心如刀割,血脈至親,幾十年的養育之恩……」

近旁的親戚聽聞,已不能用震驚形容。在他們老家,徐家也算有頭有臉,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也沒出過傷天害理的事。

謝平川明知自己的話,會傷害到岳父的心境,他還是講出了口。他沒有站在徐白父親的角度考慮,而是想起了躺在棺材里的老人。

一桿天秤,做不到平衡,顧全不了所有人,總有善惡之分。

老一輩的親戚搭住徐白的父親,痛斥道:「立輝啊,像話嗎?咱家的事情,弄成了這樣,你爸要是還在,會多傷心?還好他先去了!」

徐立輝抬步,渾身顫抖。

父親去世的早,他是母親拉扯大的。

他走到陶娟的面前,想起謝平川的話,揚起自己的右手——陶娟以為他要打自己,她立馬哭訴道:「你乾脆殺了我,讓我去見你媽!你也進監獄,賠掉下半輩子……」

結果丈夫沒打她。他扇了自己一巴掌。

喉頭腥甜,他氣得咳嗽。哀樂還在奏鳴,像是諷刺的長音,往昔的回憶如刀槍劍戟,戳的他全身鮮血淋漓,如果世上有後悔葯——可惜沒有如果。

徐白奶奶下葬的第三日,她的父親與繼母離婚。

繼母沒有正當工作和收入,孩子的撫養權被判給了父親。歷史彷彿在重演,因為這一次,繼母也沒分到婚後財產,房子和存款都在父親的名下,他賣掉了三室一廳,換了套一室一廳,就在學校的旁邊。

至親去世,終於開始思考人生,愧疚感與日俱增,他再沒聯繫過徐白。偶爾有幾次,和女兒在路上相見,竟也只是寒暄幾句,像是熟悉的陌生人。

他找過謝平川,只是為了叮囑:「我對不起小白,她出國那麼多年,我沒盡到父親的責任。交給你,我也放心。」

那是冬日雨後的黃昏,長天一色,北風寒冷,謝平川聽他說話,應道:「我會好好照顧她。我也答應了奶奶。」

徐白的父親看著他長大,看著他從矮小的男孩子,長成如今身形高挺的青年,恍惚間像是回到了當年的四合院,女兒繞牆奔跑,玩笑一般說道:「爸爸,我喜歡隔壁的哥哥,以後也不想和他分開。」

那時作為父親,他笑道:「哦,我看他也挺合適的。」

如今,他拍了謝平川的肩膀,跨越了十年間隔,生分不可避免。他自知今後如非必要,不需聯繫,最好至此不相往來,因為他老了,無顏面對。

謝平川目送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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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回憶里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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