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佳節
原本一塊帕子,沒什麼要緊的。那帕子唯一的特殊處,是他在那次騎射課前,剛用一種據說能吸汗除塵的藥水浸泡過。不過到底是否能吸汗除塵,他並不知道。
那天她是書院學子中唯一一個出言維護他的,他就在她受罰之際關注了一會兒。見她滿頭大汗,狼狽不堪,心念微動,將自己還未用的絲帕遞上。不想卻發現了她的秘密,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蘇凌雙眸輕垂,若非早先就知道了她是女子,他未必能輕易識破她對他的心思。
說起來,他們還得感謝那方絲帕。
心虛的程尋不想過多提及那塊絲帕,她含糊應了一聲,生硬地轉移了話題:「蘇同學,你看我抱著兔子,像不像月中嫦娥……的玉兔?」
她心說,好險,幸虧她及時改口,不然可不就令人生疑了?哪有一個男生去問別人自己像不像嫦娥的?
「嫦娥……的玉兔?」蘇凌眸中漾起笑意,他目光逡巡,盯著她黝黑的臉,腦海中倏忽浮現的卻是那個傍晚,在書院門口,她一身女裝俏生生的模樣。
輕輕頷首,他別有所指:「像。」
「啊?」程尋低低應著,「不對,不能說像。這野兔是灰的,玉兔是白的。」
蘇凌瞥了一眼窩在她懷裡,蔫蔫兒的野兔,臉上忽的一熱,也不反駁:「你說的是。」
程尋眨了眨眼,又轉了話題:「說起來,快到中秋節了。中秋節的時候,書院會放假的,蘇同學回家嗎?」
蘇凌彎腰撿起放在地上的弓,神色淡淡:「可能不回,我家裡,有些遠。」
程尋詫異:「京城離這裡,不是只有三十里嗎?」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人家說「有些遠」肯定是託辭啊。
她心念急轉,尋思著是不是因為蘇同學女扮男裝來書院讀書,與家人發生了爭執矛盾,所以不僅平時,連過節都不能回去?
她這樣想著,同情之餘,不免又心生懊惱。真是,戳了人家傷疤。她扯一扯嘴角,盡量自然地道:「哦,不回啊,沒關係啊,我,我也不回老家,我平時就在書院。」
掃了她一眼,蘇凌點頭,莞爾一笑:「嗯。」
兩人信步前行。
程尋胡亂換著話題:「我這人特別喜歡過節的……」
蘇凌腳步微頓,瞥了她一眼:「你今天不過節?」
「啊,對,今天也過節?」程尋下意識答道,心裡忽然湧上絲絲尷尬。懷裡的兔子動了一下,她稍微調整了姿勢。
過節?七夕節,乞巧節?
果然女孩子就是心思細膩一些。程尋皺眉,想起今日中午,嫂嫂盧氏提起要她晚間一起乞巧的事情,輕輕嘆一口氣。
娘還說希望過兩年能穿上她親手做的鞋子呢,可能她真的需要乞巧吧?
蘇凌點一點頭:「嗯,今天也過節。」
搖搖頭,程尋嘻嘻一笑:「不過,不過,咱們書院七月七不放假的。」她思緒轉的很快:「聽說喜鵲要去天上搭橋,不知道今天有沒有人獵到喜鵲……」
也不知道他們抓了鳥,是拿給高夫子交差,還是烤了吃。他們同窗學子,這次大概會獵到不少獵物,高夫子會不會拿給膳堂,讓學子們打牙祭……
程尋想著想著,不免有點出神。
蘇凌擰了眉,一時沒想明白她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是在感嘆牛郎織女有喜鵲搭橋,而她卻假扮男兒,情路漫漫未可知?
他輕咳一聲,想要出言說點什麼,卻聽程尋續道:「高夫子說,這山林連只黃鼠狼都沒有。其實,即使真有黃鼠狼,也不能隨意獵的……」
她抱著兔子,說話時已經領先了蘇凌數步。
蘇凌面無表情跟上,隨口問道:「為什麼?」
「你沒聽說過嗎?有人說黃鼠狼有靈性,傷了它,以後會很倒霉的。」程尋邊行邊道,「我上次在《浮齋小記》里看到了好幾個這樣的故事……」
蘇凌勾一勾唇,聲音溫和:「你也說了是故事……」他笑笑:「《浮齋小記》?那天在文庫看的?」
「對啊……」程尋點頭,「反正小心點總是好的,咱們又不缺一隻黃鼠狼。」
她以前也相信科學,不信鬼神,可是成了書中人,又有一個奇怪的系統,讓她對未知的一切心生畏懼。
蘇凌低低地「嗯」了一聲:「知道了,你放心。」
她都這麼說了,待會兒真見著黃鼠狼,他裝作沒看見就是了。
兩人不緊不慢行走在林間。
忽然前方一陣輕響,蘇凌目光微閃,他上前一步,迅速將程尋擋在了身後。
程尋微驚,探了腦袋望去,一棵樹後面,有隻棕黃色的動物。扁頭,長頸,長身短腿。她腦海里瞬間浮現出三個字:黃鼠狼!
她心說,真是想什麼,來什麼。
那黃鼠狼看到了人,雖然腿短,卻跑的飛快,眨眼間便不見了蹤影。
程尋呆了片刻,才感嘆:「還真有黃鼠狼啊!高夫子還說沒有……」她抱了抱懷裡的兔子,從蘇凌身後走出:「我小時候明明聽人說過,山下有人養的雞被黃鼠狼給偷走了……」
「嗯?」
眨一眨眼,程尋忽的想起一事,忙出言補救:「啊,我,我是說我小時候,也來過這裡一次,聽人說過……」
她暗暗怪自己話多,怎麼說了「小時候」呢?她程尋是山長的遠親,小時候又不在這裡,怎麼會在小時候就聽人說,老君山下有雞被黃鼠狼偷走?
然而蘇凌只瞥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並未說什麼。
程尋見他並不像生疑的模樣,才悄悄鬆了一口氣,暗自慶幸。她心想她可以話少一點了。肯定是她平日一直待在學堂學習,這會兒出來忍不住話多了。
默默嘆一口氣,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程尋刻意減少說話量,保持沉默。
初時她在蘇凌耳邊說個不停,雖是沒什麼意思的話,可他仍覺得挺好玩兒。她忽然地沉默,教他心裡莫名地一慌。他輕聲問:「怎麼?累了?」
「沒有啊,我身體好著呢。」程尋毫不猶豫地否認。她心思轉了幾轉,「蘇同學,你累了嗎?要不咱們歇一會兒?」
蘇凌覷著她臉色,可惜她的臉黑乎乎的,也看不出什麼來。他笑一笑:「嗯,那就歇會兒。」
他想,她畢竟是個小姑娘,是他疏忽了。
他環顧四周,視線定在一塊光滑平整的石頭上。這石頭看著乾淨,不知究竟如何。他雙眉輕皺,心說她小姑娘肯定愛乾淨。
他解下負在肩上的箭囊,將兩個皮革箭囊外包裹的一層布帛給拆了下來。
這箭囊以及內置的羽箭都是高夫子今日分給他們的。箭囊外的布帛上,綉有崇德書院的徽記以及校訓。
程尋詫異地看著他,只見他先拿其中的一塊布帛將石頭小心翼翼擦拭了一遍,又將另一塊布帛平鋪在石頭上。
做好這一切,蘇凌才輕抬下巴:「坐著歇會兒吧。」
程尋嘖了一聲,看向蘇凌的目光滿是崇敬。箭法高強的女孩子也有一顆柔軟細膩的心,乾淨又細心。不像她程尋,相比之下,她活得太粗糙了。
兩人並排坐於石頭上,蘇凌自懷中摸了一會兒,取出一個長而扁平的的玉瓶,遞到程尋面前:「你渴嗎?這是午間存的水,只怕這會兒也涼了……」
程尋搖一搖頭:「我不渴。」
蘇凌「嗯」了一聲,將瓶子重新放回懷中:「現在還不到申時,咱們歇一會兒,養精蓄銳,等會兒再添一些獵物,就回去吧。」
他對今日的樹林之行挺滿意。倆人安安靜靜,除了她懷裡的兔子,也沒什麼人打擾他們。想到兔子,他偏了頭去看她:「兔子死了沒有?」
「沒呢。」程尋下意識道,話一出口,又覺得不大對,怎麼像是她盼著這兔子死掉一樣?她咳嗽一聲:「我是說它還好好的。」她知道蘇同學擔心兔子,就將野兔往他跟前送了送,「你看。」
蘇凌瞥了一眼,這兔子看著蔫蔫兒的,耷拉著腦袋。他違心誇了一句:「嗯,挺好看。」
程尋嘴角微微一抽,點了點頭,算作附和。
兩人歇了一會兒,蘇凌看看日影:「走吧。」
因為今日還要去高夫子那裡交差,蘇凌開始不再單純地走路說話,而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半個時辰內數次開弓射箭。
程尋看著新獵到的山雞、獐子等物,眼睛發亮,連贊了數聲:「好厲害啊!」
她想,如果不是她手裡抱著野兔,她肯定要為他鼓掌的!
蘇凌瞥了她一眼,略帶驕矜地點頭「嗯」了一聲:「這些,夠咱們交差了。可以回去了。」
程尋連連點頭:「嗯嗯,你說的是。」回想著先時兩人的對話,再瞧蘇同學一手持弓,一手拎著串起來的獵物,她心中甚覺慚愧,躊躇道:「我來吧,咱們說好了,我來拿獵物的。我都分了你的獵物,若是連一分力氣都不肯出的話,那也太……」
「不用。」蘇凌打斷了她的話,「你抱著兔子就行了。我拿得住。」
笑話,怎麼能讓一個小姑娘拿這些?
程尋也是同樣的心理,她這樣也太欺負蘇同學了。她急急地道:「我來吧,或者你把弓箭給我……」說著便一隻手抱了兔子,騰出一隻手要去解他背上箭囊。
她柔軟的手剛碰上他肩頭,蘇凌就身體微僵,耳根通紅:「別亂動!」聲音低而急促。
「啊?」程尋嚇了一跳,手裡的兔子差點掉落,她不自覺後退了半步,出聲保證:「我不動,我不動……」
她想,忘情了,蘇同學不知道她也是女子,所以當她碰到他時,他反應這麼大。可是,她又有些迷惘,他先時不也解下了她原本負在肩頭的箭囊嗎?怎麼那時就沒事?
蘇凌眼眸輕垂,心頭暗暗有些不自在,見她怔怔地站著,他猜測他方才可能說話太凶,嚇著她了。他低低地咳嗽了一聲,很快找到了說辭:「你不用管我,看好兔子就行。它受了傷,別碰著它傷口了。」
「……嗯。」程尋鄭重點頭,緊了緊懷裡的野兔,「你放心,我肯定不傷它分毫。」
她輕嘆一口氣,低頭看看懷裡裹好了傷口的兔子,又看看蘇凌手中死去的獐子野雞,心裡後知後覺感到奇怪。
為什麼對野兔心存憐惜,對獐子和野雞就毫不留情?是沒控制好力道,還是因為野兔特殊?想到蘇同學曾誇野兔好看,她琢磨了好一會兒,心裡猜測著是不是因為野兔好看,而蘇同學是顏控?
低頭又瞅了瞅蔫蔫兒的灰野兔,她看了蘇同學一眼,眼神複雜。
這審美可有些獨特啊。
蘇凌不知道程尋為什麼忽然又沉悶下來,明明先前獵物豐富,她還開心來著。他思來想去,覺得原因多半出在自己那句「別亂動」上。
他並不是不想她碰他,他只是……
他是不是真嚇著她了?
兩人俱都是滿懷心思,默默走路。雖才七月,可樹林里的地面上已有了樹葉枯草。
蘇凌輕咳一聲:「其實,我……」他剛說了半句,忽然腳下一空,他暗道不好,偏頭去看程尋,她同樣一臉驚慌之色。
他們腳下不是瓷實的土地,堆滿枯草的地面下是空的。
蘇凌當機立斷,丟掉手中獵物,伸手去拉程尋,然而剛一碰到她的胳膊,還未向外躍去,兩人便齊齊向下直墜。
「啊……」程尋低呼一聲,失重的感覺教她心中恐懼陡生,手胡亂動著,想要抓住什麼,「蘇……」
人在半空,蘇凌有力無處使,伸手盡量護住程尋:「別……。」
「怕」字還未出口,他們便一起落在了地上。
這個坑不深,約莫有一丈左右。蘇凌略鬆一口氣,輕聲安慰身邊的人:「這大概是個捕獸用的坑……」
然而程尋眉頭緊皺,額上冷汗涔涔。
蘇凌心中一緊:「怎麼?」
「我,我好像崴了腳。」程尋聲音帶著顫意,她心說,果然不能亂說嘴。上回剛說了崴腳,這回可成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