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變
夜深人靜,秋風涼涼。
此時的程皇后一臉倦色,手撐著頭坐在桌子前。桌上精心烹調的御膳早已冷卻,油氣泛出來,隱見一層白光。
「娘娘…」
身後的嬤嬤輕聲喚著,眼底露出心疼。
半晌,程皇後身子一動,手鬆開緩緩抬起頭,幽幽地看著桌上未曾動過筷子的冷碟冷盤,「幾更天了?」
「回娘娘的話,二更了。」
今天是初一,依例陛下要歇在她這裡。但是直到現在,陛下都沒有過來。她站起來,慢慢走到宮門外。
通紅的燈籠,寂靜的月色。
倚門而立,神色悵然。
陛下因為父親的事情,已經不給她臉面了嗎?那麼在這深宮,沒了帝王給的體面,誰還會在乎她這個皇后?豈不是人人可欺,無人尊敬?
「娘娘,天涼了,您別等了。」
老嬤嬤在她的身後,替她披上斗篷。她攏了攏斗篷,覺得還是冷,那冷從骨縫中透出來,穿再多的衣服都不能抵禦。
突然,她似乎聽到什麼動靜,「你聽,是不是有人朝這邊走來?」
老嬤嬤認真聽了一會兒,喜道:「娘娘,必是陛下處理完政事,將將趕來。」
她臉上露出笑意,朝那邊望去。果然見小太監在前面打著燈籠,張東海的聲音傳過來,應是陛下無疑。
「臣妾見過陛下。」
正康帝有些意外她會在宮門口候著。一把扶起她的身子,拉著她的手道:「手如此涼,可是底下人侍候得不經心。」
「哪裡是他們不好,是臣妾心急,日夜盼著陛下。」
若是從前,程皇后根本不可能說這樣的話。此一時彼一時,以前的她可以不用像妃嬪們一樣討好陛下。
她是皇后,就得有正宮的姿態。
正康帝拉著她的手,一起進了殿。看到桌上的冷盤冷盤,他眼神微黯,「朕今日摺子多,讓皇后久等。」
「陛下政事要緊,臣妾等等也不打緊。」
「身子要緊,以後不用等朕。朕看你臉色不好,應是最近太過勞累,早些歇著吧。」
程皇后對他的關心,很是受用。待聽到他接下來的話,只覺得一顆心從溫水中跌入寒潭,渾身冷到哆嗦。
正康帝站起身,道:「你身子不好,夜裡需要好好休息,朕不想吵到你,等會就去珊貴人那裡。」
說完,還拍著她的手,一臉的關切。
程皇后擠出一個笑,「臣妾多謝陛下體恤,陛下龍體要緊,莫要由著珊貴人胡鬧,早些就寢吧。」
她恭敬地送他出門,看著他拐進旁邊的偏殿,那裡是珊貴人和薛貴人的住處。
燈籠映下的光照在她的臉上,不見悲喜,眼神中的晦澀,與陰影重合。幽幽深深像死水潭,蔓蔓枝枝的長出似樹非樹,似藤非藤的東西,像要追著纏上那遠去的明黃身影。
良久,她垂著頭,幽嘆一聲,回了屋子。
夜空冷寂,半點聲響都清晰可聞。
她坐在臨窗的靠榻邊,聽著偏殿傳來來的驚喜請安聲,還有珊貴人因為喜悅而激動不已的嬌
語。
聲音能辯,然而說什麼卻是聽不真切。
饒是如此,那嬌媚的聲音和帝王沉穩的話語交融著,像一支支利箭,直直地射在她的心窩上。生疼生疼的,鮮血淋淋。
她的手擱在膝上,雙手成拳,緊緊地摩在衣裙上。
錦料的衣裙細滑柔軟,可是手背上的皮膚卻摩得發紅刺痛,可見她多麼的用力。而她,竟是半點都感覺不到。
偏內的嬌聲媚氣已漸不可聞,想來是入了內室。
內室之中,自是鴛鴦交頸,紅浪翻湧。
「娘娘,夜深了,奴婢侍候您安歇吧。」
老嬤嬤實在是不忍,明知聽了難受,何必還要折磨自己。
程皇后扶著她的手站起來,點頭,「是該安歇了。」
一夜無眠,聽著那邊傳來動靜,聽著珊貴人嬌聲嬌氣的聲音,像是要送陛下出門,被陛下制止。她眼神冰冷,約一刻鐘后才喚宮人進來,梳洗完畢后,去了成太后的祥雲宮。
祥雲宮內,成太后剛剛起來。
「還是你最知禮。」
「兒臣一向少覺。」程皇后說著,代替了嬤嬤位置,輕攙著成太后。
成太后搖搖頭,「你呀,就是太過知禮。」
皇宮裡基本沒有秘密,昨夜陛下去了皇后的院子,卻宿在珊貴人的屋子裡。一沒趕上皇后的小日子,二沒碰巧皇後身子有恙。
其中緣由,不用說,大家都心知肚明。
因為程世萬的事,陛下心裡惱著程家,連帶著對皇后也沒有好臉。
「兒臣年紀漸大,哪裡有妹妹們顏色鮮亮。陛下成日里政務繁忙,若是還要對著兒臣這張老臉,豈不是糟心。陛下的龍體是大事,兒臣省得。」
她這一說,成太后就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沒過一會兒,德妃、安妃、良妃等其他妃嬪相繼來請安。
德妃是宮裡的老人,也是陛下在太子時的側妃。論位份,宮裡除了皇后是德妃。但是德妃為人低調,又僅育有一位公主,在宮裡人緣極好。
「臣妾剛才還在同安妃妹妹說皇後娘娘您有福氣,和嘉知道多了個皇姐,高興不已。還想著哪天見見雲孝公主,敘敘姐妹情。」
這話說得皇後半個字都不信。
德妃所出的公主原是大公主,但是郁雲慈的年紀比大公主年長。陛下認了義女,大公主就不好再稱呼大公主,索性只叫公主的封號和嘉。
「這話說得在理,本宮平白得了一個好女兒,心裡歡喜。若不是雲孝還要管著侯府,本宮少不得要時常召她進宮說話。」
皇后自不會喚郁雲慈大公主給德妃添堵,稱呼封號,總是不會有錯。
果然,德妃臉上的笑意真了一分。
安妃立在一旁,收到皇后探過來的眼神,微微一笑。
程皇后目光微閃,「一看到安妃,本宮就想起雲孝。」
「能有皇後娘娘這樣的母親,是雲孝公主的福氣。」
說話間,幾人落了座。
之前她們你一句我一句時,良妃正在看戲。最近幾天,她的心情很好。程家敗了,皇后這位置坐不坐得穩還另兩說。
「剛才臣妾過來的時候,路經皇後娘娘的宮殿,聽到宮女們在議論,說是珊貴人昨日承了龍寵,到現在都未起身。臣妾想著,皇後娘娘真是個大方人,對底下的人就是慣得很。」
程皇后聽她提起昨天的事情,臉色淡然。良妃進宮時還是太子良娣,仗著方太后是陛下的生母,恃寵而驕,連她這個太子妃都不放在眼中。
加上在她懷上太子幾個月後,良妃也懷了孕,這下更是了不得。
要不是當時的皇后是成母妃,只怕她的太子難以平安出生。
「本宮是什麼樣的人,良妃妹妹應該最清楚。想當初陛下還是太子時,妹妹你初入東宮,成日哭著喊著睡不著。本宮勸陛下去你的屋子,念你承寵勞累,由著你天天睡到日上三竿。」
良妃面上有些不好,那些陳年往事,虧皇后還記得。
她有些訕訕,「娘娘記得真清楚。」
「你們哪個人的事,本宮不記得。」
程皇后眼帶笑意,像是隨意瞥過去,看了一眼安妃。
安妃坐得端莊,面上掛著淺笑。她是陛下登基後進的宮,資歷比德妃良妃都要晚。
上座的成太后一直靜靜聽著她們說話,期間並未插話。等到良妃敗下陣來,程皇后佔了上風,才出聲。
「都是侍候陛下的人,珊貴人昨日受累,今日起晚些也正常。便是你們其中的任何一個人,只要侍候陛下有功,多些恩寵又何妨?而且珊貴人是皇後宮中的,哀家相信她必是一個知禮懂規矩的人。」
「太後娘娘說得是。」
珊貴人的事就算揭過去了,眾妃嬪又坐了一會兒,齊齊告退去方太后那裡請安。而程皇后,則扶著太后回內殿。
程皇後為了平衡兩宮太后,向來都是錯開請安。
比如說今日在成太后這裡,明日就在方太后那邊。
「後宮事多,你不用在這裡陪哀家。」
程皇后就勢坐在成太后的身邊,替她斟著茶水,「兒臣喜歡和母后呆在一起,宮裡的妹妹們都是貼心人兒,個個都懂規矩,兒臣很是放心。」
「你呀…」
成太后欲言又止,搖了搖頭,「還是多長個心,太子那裡多留意些。」
「兒臣謝母后提點。」程皇后眼裡泛起淚光,「還是母後事事想著兒臣…」
「哀家不想著你,還能想著誰?你是嫡妻,太子是哀家的嫡長孫。只有那些不入流的人家,才會嫡庶不分,企圖以庶代嫡。」
成太后拍著她的手,語重心長。
程皇后沒忍住,淚珠滾落。
「母后的話,兒臣記住了。」
「你的日子還在後頭,眼下最重要的是太子。只要太子好,你就好,哀家的話你應該明白。哀家這裡不用你侍候,有這個心,多去太子那裡看看,多與陛下親近親近。」
成太后說完,悠長地嘆口氣。
程皇後起身,深深行了一個禮,「母后,兒臣知道了,這就告退。」
出了祥雲宮,她的臉色已經恢復。
「走吧,去東宮。」
宮女們會意,一行人朝東宮而去。從祥雲宮到東宮,幾乎要穿過半個皇宮。一路行走,假山奇松,落葉花香。
越是臨近東宮,樹木越少。東宮與陛下的前殿有些像,幾乎沒有種什麼樹。有的只是奇石假山和開闊的院子。
太子正好在東宮,太子妃陪在身邊。
太子妃是程皇后的娘家侄女,程家一倒,她這個太子妃的日子也很難過。看到程皇后,喜出望外。
「母后,您怎麼來了?」
「母後來看看你們。」
太子妃扶她坐下,自己則立在一旁。
「你們也坐吧,你父親那邊可有傳來什麼消息?」
「回母后的話,陛下開恩,容程家先安葬祖父后再搬離司馬府。父親說,宅子已經尋好,就在城南那片,還算清靜。」
程家樹大根深,宮裡還有皇后和太子,陛下不可能像對郁亮那麼絕情。被收回的東西除了宅子和歷年的賞賜,其它的都可以保全。
也沒有說剝奪程家几子的官職,連太子妃都相信,總有一天,程家還會起複。
但是程皇后沒有她這麼樂觀,陛下是什麼人?就算是有心處置程家,也不會急在一時。為帝者,不光要嚴明,還有權衡。
「如此也好。」
「母后,兒臣只替祖父難過…他一世英名…」
「這話莫要提,更不能讓別人聽去。」程皇后囑咐著,什麼英名?只怕在世人的眼中,父親是欺世盜名,忘恩負義之人。
太子妃抹著眼淚,「兒臣也只敢在母後面前說,在外面是半個字不敢提的。」
「你知道就好,先下去歇著吧。」
太子妃依言起身,看母后的樣子,一定是有話和太子說。她恭順地退出去,還替他們把門掩上。
太子之前一言未出,此時臉上帶出焦急。他不是太子妃,看問題當然不會看表面。程家倒台,意味著他們失去靠山。
陛下之所以還沒有動他們,是因為娘家獲罪,罪不及出嫁女的慣例。一旦他們再有什麼事,只怕……
「母后,我們要怎麼辦?」
不怪他心急,出了這樣的事情,他的太子之位變得岌岌可危。底下還有一直虎視耽耽的二皇弟,宮裡還有想扶二皇弟上位的皇祖母。
怎能不叫他心急如焚?
「皇兒,你要穩住。當前形勢不妙,你一舉一動都要倍加小心,千萬不能讓別人抓到把柄。只要你好,他們就算再蹦得高都沒有用。」
程皇后白著臉,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很鎮定。
她不能慌,她要是慌了,太子怎麼辦?
「母后,這個兒臣知道。可是程家…」
「程家的事,我們不能插手。陛下已經下過聖旨,一切都不能更改。你放心,陛下是明君,不會無故遷怒。你只要和以前一樣,別人就奈何不了我們。」
太子心略安,母后說得沒錯。他是太子,只要他沒有犯錯,父皇就不會有其它的心思。
「母后,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就算兒臣不惹事,難免事情不會沾到我們的頭上。皇祖母那裡…」
他一說,程皇后就明白他的意思。
程家一倒,最高興的就是方家。
如此大好機會,方太后和方家都不會放過。
「這些事情不是你操心的,母后心中有數。」
夜長夢多,她擔心的是方家不知會使出什麼樣的手段。她和太子,已經失去倚仗,再也經不起半點風雨。
若是太子能立馬登基…
沒錯,陛下暫時不會動他們母子。如果在這段期間內,太子能順利登基,方家無論再使什麼招數都沒有用。
她的眼神凌厲起來,很快垂下眼皮,遮住眼底的厲光。
「兒臣聽說二皇弟似乎最近常去錦安侯府。」
太子遲疑地出聲,打斷程皇后的思緒。
「他…倒是個眼毒的。不過你放心,景修玄這個人連本宮都看不透,可見不是輕易能掌控之人。這樣的人,定然不會被別人的三言兩語打動。以前本宮還怨你父皇,平白無故塞給本宮一個女兒。現在看來,倒是因禍得福,你無事與錦安侯多走動走動。雲孝可是你的義妹,他理應站在我們一邊。」
她這一說,太子臉色好看不少。
「兒臣知道該怎麼做。」
程皇後點頭,看到外面走過去一位桃色宮裝的美人兒,眼神暗下來,「太子,你現在可不能讓任何人抓到什麼。那些個惹禍的東西,千萬要看好。」
「是,母后。」
太子低頭應著,思量著先冷落一下新得的美人。
程皇后交待了一番,足足呆了一個時辰才離開。
離開之際,太子妃不知得了什麼消息,急急趕來告訴她。聽完太子妃的話,她臉沉著,早就料到會如此,倒沒什麼好吃驚的。
太子妃說的是方家去程家退親的事。
原本方家就不願意世子娶程八,程八那個性子,不說是世子不喜,便是方家老夫人和世子的父母都是不喜的。
正好,程家出事,再不必委屈世子,這親一定要退。
程家不願意,自家正辦著喪事,方家就來退親,存心是落井下石。兩家鬧得不可開交,程夫人甚至還說什麼,自家的女兒就算是死,也要抬進方家的門。
方家人氣得倒仰,說是死也不同意人進門。
事情僵住,死啊死的,沒有人忌諱被談論的人。
程八悄悄地走開,趁人不注意時偷溜出門。她漫無目的在街上走著,失魂落魄,再無以前的那種張狂。
走著走著,就走到錦安侯府。
不敢去叫門,偷偷走到後門,徘徊著。幾次鼓起勇氣去敲門,都把手縮回去。自己現在不再是司馬府的小姐,姓郁的會不會看不起自己?
郁雲慈聽到下人來報,無聲地嘆著氣。
說實話,程八的性子她並不是很喜歡。
從她心裡來講,她是決定與程家劃清界限的。
可是,她的同情心在作祟,覺得無論是程家還是方家,他們鬥來鬥去,相互算計著,都把程八當作一顆棋子。
程八其實是個可憐人。
「走吧,去看看。」
想了想,最後還是有些沒忍心,帶著采青去後門。
程八正欲離開,只聽得開門的聲音,便看到那張芙蓉美人面。
「怎麼?過門不入,不像是你的作風。」
「景夫人。」
「叫什麼景夫人,以前不是叫我姓郁的。」
程八認真地看著她,在她的眼中沒有看到一丁點兒的輕視,笑了一下,「我果然沒有看錯人,你就是和別人不一樣。不過我是真不能進去坐,我身上有孝,馬上還要退親。一身的晦氣,實在是不能帶進你們府中。」
「退親?」
「沒錯,方家要退親,我娘和哥嫂都不同意。」
雖然郁雲慈早料到兩家聯姻會泡湯,卻沒想到方家這麼急不可待。
「那你呢?」她問道。
程八笑意擴大,眼都眯了起來,臉上帶著嘲弄,「還是你懂我,我當然是巴不得退親。只是看我娘的樣子,這事有得磨。便是我死了,都逃不開這門親事。」
「說什麼胡話,死呀死的,多不吉利。依我看親是一定退的,你娘應該是想多爭取一些好處。只要方家好處給到位,她自然會同意。」
「就你看得透。」
程八呢喃著,情緒重新低落起來。
過了一會兒,抬起頭,「和你說過話,我覺得心裡好受許多。你是不知道,最近我覺得自己都快要瘋掉。」
至於原因為何,她沒有細說。
其實她不說,郁雲慈也能想得到。
程八是庶出充成的嫡女,以前程司馬在世時,程夫人自然不會怎麼樣。現在程司馬一死,程夫人就不必偽裝,程八的日子自然是一落千丈。
兩人一個站在門口,一個站在門外,就這麼相互看著。
「那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我還能有什麼打算?一個未出嫁的女子,父死從兄,得看他們要把我怎麼辦。」
「無論到什麼時候,都不委屈自己。」
程八苦澀一笑,「這個我知道,多謝你。我出來得久,該走了。」
說完,認真行了一下禮,再轉身離開。
她穿的不是往常熟悉的紅色,而是一身縞素的衣裙。原本意氣風發的姿態已經不見,取而代之是垮塌的雙肩。
沒有駿馬相隨,沒有飛揚的神采。那遠去的身影,像是被現實壓垮一般,拖著沉重的腳步,再也直不起腰身。
郁雲慈靜靜地看著,突然覺得有些傷感。
她想,那個濃烈似火的程八,可能再也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