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9.人的學問
靈素這番大事,邊上人是丁點看不出來的,只在湖兒嶺兒跟前滴了兩滴淚,那倆也只當她是想家了而已。
方伯豐這兩天也被折騰得夠嗆,好在後來去湖邊的百姓少了,光神侍們在那裡折騰他們就不管了。
遇仙會一過,停了幾日的貨船又忙起來,加上大批外地信眾也都趕在這一個時候要走,河運立時吃力了。河運調度那裡顧不過來了,主官直接跑去知縣大人跟前哭,知縣大人只好允他從別的司衙里徵調人手。
結果這河運的大概也真急了,不僅從坊業司和工建兩邊要走了不少人,還惦記上了農務司的司長。
知縣大人都笑起來:「你這是賴上我了啊。」這調動主官只能知縣開口了,叫一司司長給別的司打下手幫忙去,又不是整個衙門聯動的大事,一個不好就得捅出個心疙瘩來。
那河運的主官只管賣苦:「我們實在不成了,方司長從前還在當廩生的時候就是先在我們那裡幫忙的。如今我們那裡的許多排班規矩,還是那時候他給捋出來的。現在時移世易,這些法子也行不通了,我們沒主意,只好還求到他跟前。原是來求他幫忙的,可不是調人手的話了……」
知縣大人聽了覺著有趣,遂攬了此事道:「你既如此說了,這人情我來賣,只是話可得說好了,方司長去幫手了事情就到此為止了,你想打著得寸進尺的主意,再跟我這啊那啊的,可就不能了。」
河運的只管作揖:「不敢,不敢。」
臨走前,知縣大人又喊住了他,道:「把你說的從前方司長定的什麼規矩拿來我瞧瞧。」
主官答應一聲趕緊去了。
這裡知縣大人又轉去了后衙,換衣裳的時候先問一句:「舅老爺今日可來過?」
隨侍的答道:「來了,去見了夫人,沒待得一刻鐘便走了。」
知縣大人點點頭,換了衣裳去找夫人說話。
夫人見了他來,先叫人上了茶,又道:「這幾日可累壞了吧?」
知縣大人聽了嘿嘿一笑,「夫人這話聽著暗藏心虛之意啊……」
夫人差點沒叫人給他把剛上來的茶撤了,罵道:「就不能給你好臉色!」
知縣大人哈哈笑起來,喝了口茶道:「看,這還不是惱羞成怒?」不等夫人發火,又問道,「那小子來說什麼了?」
夫人張了張嘴又沒說話,嘆了一聲,才道:「說什麼這裡的百姓神信不足,不求觀的觀主要選出幾個大神侍來在這邊神廟裡教誨信眾,廣種善根呢。」
知縣大人笑笑:「特地跑來同你說這個,是怕官府要強壓他們這番好心?」
夫人面色也不好看了,嘆道:「難怪爹老生氣,唉!」想了會兒又道,「打小讀書也不比旁人差,也愛讀書也能讀書也讀了許多書,說起什麼事兒來就沒他不知道的,可怎麼辦起事兒來就這麼糊塗呢?!」
知縣大人沒說話,夫人又道:「這次什麼祈福會,白天黑夜地鬧,衙門果然不管了?」
知縣大人嘆了一聲:「剛前頭還說起這事兒了,刑獄司的幾個恨不得立時跑去把什麼神侍、大神侍逮幾個關起來才好。他們家裡都有親友被強留了做什麼子夜會,這會兒都病倒了,挺險,一個個都恨得不成。」
夫人問:「那你怎麼說?」
知縣大人又嘆一聲:「我?還就是壞在我身上了!」
夫人聽了這話就想起了自家弟弟打著「縣舅爺」的旗號四處招搖,這回什麼遇仙會,裡頭就不少他的事兒,一時也只好嘆氣。
知縣大人拍拍她胳膊:「別多心,不是說那黑心小子。我是說我自己呢!若我是個沒根基的,這會兒我有的是法子同他們玩,可我偏姓謝,上回靈都神侍暴斃之事已經在京里鬧出大浪來了,還沒停,等風呢。我這姓謝的,要是有什麼舉動,難免就叫人往我家裡猜疑。
「老爺子、老頭子那幾個的勢力在那裡,不要臉自居說一句『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底下多的是想要攀附的人,不管我這裡是『信神』也好、『滅神』也罷,難保立馬就有就著風頭往歪了乾的。
「百多年前的天下第一家『孟』家,當時朝堂上有他們家連帶姻親總共四位閣老,家中大祭時因幾處神廟神觀勾心鬥角鬧出不恰,年輕氣盛的少當家當場罵了一句『裝神弄鬼而已,豈可信耶?』之後半年,多少地方都出了清剿『神騙』之事。被抓了的判了的殺了的,有借神設局的真騙子,也有一點小事被擴大成罪的冤枉鬼。
「鬧到後來,連『誰從前科考時先去幾處神廟跪拜過』這樣的事情都能拿來論心議罪了。凡素日有怨的、為敵的,都乘了這勢頭分立、作起對來,說起來只說是依了『孟聖師』所示。後來還是孟家老爺子親自出馬,把自己族中牽連其中的子弟全部清出了官場,族中三位閣老先後告老還鄉,又令孟家嫡枝三代內不再出仕,——卻是自己動手把孟家在朝中的勢力給連根拔除了,才叫這場風暴失恃漸萎。
「老爺子說過,這世上,咱們盡量去做眼睛能看見、能看明白的事情,架在半空里誰也不知究竟的『是非對錯』卻是少論為妙。因越離眼目音聲這些東西遠的,就越少人能弄明白;越是空空難見的道理,又越容易被有心人拿去當刀。非此即彼之時,越是心機深重、皮厚心黑的還越容易得著機會上位,等從上頭看見不好,怕就已經晚了。
「是以這回這神侍祈福之事,我們只管治下民生影響,至於該不該信神、信什麼神、如何信法,卻不便表態了。不止不能隨便說,連有瓜葛的事情上都得謹慎著些。我如此,你亦如此。至於那小子倒無妨,反正他又不姓謝……」
夫人起先聽得神情肅穆,最後一句卻叫她抿起了嘴。
怎麼個意思?他不姓謝,可他姓高啊!
心裡立時拿定了主意,回頭就得給自家老爹寫封長信好好說說了。這幺弟也一日大似一日了,若是從前那般只是同那些佯作高人的神侍們結交來往、有些交情還罷,像現在這般都摻和起神觀的具體事務來,那就不是一回事兒了!
又說方伯豐接了知縣大人的指令,叫他去河運調度那裡協助河運事務,他二話沒說交代了一下司里的事兒就過去幫忙了。鬧得知縣大人準備好的一肚子道理沒來得及說一句。
到了那裡,河運調度的主官過來迎了他幾步,嘴裡連聲道歉,方伯豐不會什麼場面話,只道:「先去碼頭瞧瞧吧。」
從幾個碼頭轉了回來,方伯豐掏出方才一路記的本子開始算上了。下晌就跟河運的主官商議起主意來,他的意思是直接把船分流。幾道河進的歸進的,出的歸出的;貨運的碼頭和客運的碼頭也分開,別都擠在一起。
主官一聽這主意就連著拍大腿:「都沒想到啊!」又道,「不過也真夠大膽的!」
大方向有了,接下來就把涼水河、小清河、大清河和出自遇仙湖不經縣城的兩道河浦都梳理了一遍,根據上下客和裝卸貨物的集中地段,定出了一個初步方案。
主官看著就想拿去布置了,方伯豐攔了道:「還得請幾個熟悉事務的人來一塊兒推演推演才好。畢竟紙上談兵,許多實際的事情容易錯漏。」
主官聽了連誇他「穩妥」,立時吩咐下去叫尋了合適的人來。
果然細說時候,裡頭有幾處想當然了,需得改過。又是個牽一髮而動全身的事情,兩處一改,差不多全盤重來。方伯豐這一日忙到半夜才回的家。第二天又一早跟著去幾處要緊地方解說布置,倒鬧得河運的十分不好意思,直說這事兒完了定要請方伯豐去酒樓好好喝一回。
在大清河分流的地方,因來往船隻多,又是直通運河的,事情比較繁瑣,耽擱了些時候。
方伯豐瞧見毛哥也在那裡幫忙,又聽說如今的航道劃分就是他的主意,十分驚訝,便尋了他說話。聽說他是先被碼頭力氣行借了去幫手,之後又被河道上的抓了壯丁,論起來還是上年他自己管閑事結下的緣分,便笑起來,直嘆太巧。
毛哥便道:「難為那位老哥還記著我,又不是什麼多難的事兒,誰都成的。」
方伯豐卻笑著搖頭道:「你這話卻是過謙了。這河運調度上許多瞧不見的能耐,不是你做慣的器械機關那些,可這瞧不見的能耐可一點都不比那些小。比方說這裡分流,在這裡設點也成,在前頭一里多地的地方也成。為什麼選這裡呢?這地方水流緩,船來船往,要說話時不容易起急也聽得明白,行船的人也不忙慌的,更容易聽進去我們的安排。說起來一句話的事兒,裡頭是不是也是學問?」
毛哥心裡就噹地響了一聲似的,方伯豐還接著道,「你們弄的那機關,是把銅鐵竹木的部件給擰在了一處,能叫它做出單哪個部件都做不出的活計來,還能比別的安排法都更快,這自然是能耐。
「可許多事情上,裡頭的部件不是別的,恰是人。這人要如何分配布置,叫各人按著什麼規矩做事,能叫五個人做出比五個單個人能做的更大的事來,這難道不是能耐?就好比一樣的飯莊子,裡頭多少夥計多少灶上師傅,各人分別管什麼……說來容易,這裡頭不順出事的可不在少數。」
真是家學淵源,瞧這例子舉的!
他這裡嘮夠了還該幹嘛幹嘛去了,這裡毛哥卻如同醍醐灌頂,——對啊,自己器械機關玩不成,學學如何用人不是現成可學的能耐?!
自家的小煤餅作坊,當日請幫手時候也是有考量的,結果還是出了意外,可見即便只幾個人搭夥,這用人也照樣是個學問。什麼樣的人合適做什麼,又怎麼來評判合不合適,萬一發現不合適了又如何處置……
他一路想開去,好似小娃兒打開了一間全是各樣小玩意的屋子,巴不得一頭扎進去痛痛快快玩起來。
回去路上就先拿自家那小作坊試上了,可惜到底小,沒多少花頭。晚上等愁眉苦臉的果子一回來,毛哥眼睛一亮,對啊,還有自家妹子的事務吶,那烘糕買賣可又關聯了許多人的,準定事情更多。
於是果子發現自家哥哥雖一臉肅容,卻又好似掩著笑意似地聽自己抱怨了半天挑大樑收管買賣的難處。完了還沒給一句有用的話,跑自屋裡不曉得又忙什麼去了。
雖不解也沒空怪他了,今天就沒做好,明日又有明日的事情,自己這人人艷羨的機緣只怕自己不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