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0.萬事通
又說果子,到底還小呢,自從七娘帶了她在身邊教導,她就覺著都跟做夢似的。閑下來想想時,只怕這福氣太大,自己恐怕不配得大東家青眼,哪日看透自己沒能耐了,大東家只怕都得懊悔在自己身上花費的功夫。
越這麼想,心裡就越不得安靜,越不得安靜,就越想趕緊做點什麼來壓一壓心裡的慌。可偏是這樣時候做出來的事情,又總是著了魔似的容易出岔子。一出岔子,立時把之前的那點不安攪得更大了……
她吃飽穿暖能踏實過日子才幾天,努力勤奮也是打小過怕了那樣不得自主的日子,有了機會都拼了命的要好好珍惜而已。
可遇上了這樣人家眼裡的「大好事」,卻成了自己心裡的「大病」,這樣的事情,同哪個說去?
幸好還有個杏妮兒。
起先杏妮兒聽說填塘樓的大東家要入伙她們的買賣,都不能信,只覺著是有人同自家鬧著玩兒的。後來還是陶麗芬出面幫手,家裡真的開始加增烤窯了,又忽然多了許多銷路,才曉得事情不假。
她就喜歡弄這些吃的,忽然要做成大買賣了,心氣更足了,一門心思琢磨怎麼把靈素教的那些點心方子都一一試做穩當了,好叫越來越多的人吃到自家的糕餅,曉得天下還有這樣的滋味。
是以她雖累,可心裡倒沒怎麼慌的。東西做沒做成,都是眼見著的,最多就是訂單多了趕貨的時候有些著急上火,嘴上也起過燎泡。
七娘教果子管這頭買賣的意思剛露出來,陶麗芬就有數了,特地找了杏妮兒細說了一回,卻是怕她心裡不平,同兩頭都鬧生分了。
沒想到杏妮兒卻分毫沒放在心上:「嬸子,我就是喜歡做這些吃食,能做大了買賣,賣給更多人,掙更多銀子,叫我爹別那麼累,那真是太好了!不過我爹也說了,這買賣要做大了,就不是我們從前那樣行事能成的了。好比是一個人扛活兒和開個力氣坊的差別。
「果子讀書比我好,比我用功,還比我肯下力氣,那些經管買賣的事情她去學挺合適的。再說了,要是把我也叫了去了,這裡誰管做這些糕餅啊!我同她一人管一頭,剛好湊齊了一個營生,我爹說這都是天定的緣分,好得不得了。我不會吃心的,您放心。」
見孩子把話說得直白,陶麗芬反不好意思了:「是我多心了,只怕你們也有比著較勁兒的意思,倒是你們這些娃兒們心裡清明。」
杏妮兒笑笑:「端多大碗,吃多少飯!我曉得自己喜歡做什麼、能做什麼,旁的事情再好,那不是我能幹的,難道還不許別人幹了?嘿嘿,再說我這做糕餅的手藝也不是誰都趕得上的,這也是我的能耐。」
陶麗芬也笑:「還真是,連你方家嬸子也總誇你在吃的上頭有靈性。」
倒是這得了天大機緣到叫人要提前解心的「幸運兒」反倒沒有這麼好的勢頭了,氣色越來越差,人也越來越沒精神了似的。
杏妮兒就問果子怎麼了,又道:「是不是管事情太難了?我爹都說呢,咱們還太小,恐怕學不會那麼些同人打交道的事情。大人還許多不會的呢!」
果子聽了這話,就把自己這陣子心裡的苦都倒了個夠,最後道:「我總覺著我做不成這個的,我也曉得機會難得,大東家肯這般栽培我,實是我的福運。可我就是做不好,老是出錯,有時候我看管事們一嘆氣,心裡都一激靈,恨不得在地上找個洞鑽進去……」
杏妮兒道:「可你上學不是挺好?你在書樓里抄的那些書也是,連書樓里的老先生都說你厲害呢。這學東西總是一樣的,怎麼到這裡就不成了呢?」
果子道:「讀書是大傢伙兒一塊兒讀,我就自己使力氣唄,我心裡有把握。再說就算一時學不好,最多再多花點功夫,也沒什麼大礙。可這裡不是啊,這什麼送貨訂貨都是同別的大商鋪、大商行打交道的,我若是哪裡想漏了,沒安排妥當,那是要得罪人的呀!
「你這裡沒日沒夜煙熏火燎地做出那麼些糕餅來,要是因為我那裡出了岔子,鬧得東西沒賣出去,或者沒賣出價錢,那我這罪過不是大了么?!且這麼些錯漏,大東家看在眼裡又會怎麼想、怎麼看我?只怕都要後悔選了我這麼個蠢笨的來教了……」
越說越急、越說越沒底氣,說到後面幾乎要哭出來了。
杏妮兒道:「這不是好好的么,又沒出什麼大岔子……大東家那麼看重你,怎麼會說你蠢笨呢?你讀書都那麼好,這些一定也能學好的呀……」
倆小姑娘,一個心裡篤定地怕東怕西,另一個拚命想安慰卻起不得半點效果。
這日七娘同靈素說大連店的事兒,也說起果子的事情來,笑嘆道:「這孩子韌勁兒和心氣都足,心又細,都是好的。可大概就是心太細了,一點差錯我們都沒說什麼,她自己嚇得夠嗆。之後心裡就放不下了,老是內疚得不成,結果心思一亂,後頭就更容易出岔子了……」
靈素就聽進了心裡了,問道:「那你怎麼同她說的?」
七娘道:「我同她說了多少遍了,不用怕,這一開始經手,差錯都是難免的。犯過一次記住了,長在心裡那就是經驗,要不怎麼說老掌柜厲害呢?都是這麼一步步過來的。」
說完了一拍手,「可有什麼用!我也不說她也不訓她,連半句重話都沒有,可這孩子卻對著我越發緊張起來了。這回我那邊忙不過來是一個,另一個也想叫她一個人練練。這買賣,方子和技藝在咱們手裡,再出岔子能出到什麼地步去?大不了賠些銀子,要緊是膽子和氣度得先練出來。」
靈素便道:「那我明兒得空過去瞧瞧。」
七娘笑道:「也好,你那大松心的話說給她聽聽,開解開解她。我們幾個說起來都沒法子,這娃兒跟個大螺殼似的,一不小心就把自己整個縮起來關嚴實了,我們越開解,她越難過,真是沒法子了!」
轉天小書樓里有先生講課,靈素先把湖兒和嶺兒送了過去,自己就出了城門去陶麗芬的路食店看看。恰好果子同杏妮兒都在,曉得下晌書樓里有課,都打算一會兒過去聽聽。
靈素一邊同她們聊著天,一邊散開神識細查眾人。人的心念與各自的靈光之間雖有關聯,卻不是一兩天便能看出差別來的,那變化大概極為緩慢而不易覺察,至少對靈素如今的神識能力來說是如此。太小的變化她眼下的神識覺察不了。
是以她如今對幾個人都是時時不忘用神識探看一番,也好同往後經年累月的變化做個比對。
果子同她們倆也熟識了,加上邊上還有個杏妮兒幫著說,就把自己的害怕和懊惱又說了一遍。
靈素道:「事情既已錯了,弄清楚錯在哪裡了、為什麼錯的,下回記得別再犯,不就成了?你那些擔心害怕的,到底也於事無補不說,還因為心慌了,更容易壞了後頭的事兒。怎麼想都怕得沒道理啊。」
果子只好點頭:「嬸子說的是,道理我也知道的,只是……」
陶麗芬回護孩子道:「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這世上的人,要是但凡同自己沒幹系、自己管不上的事兒都能不放心上,那就太平了!能么?你忘了咱們賣酒那會兒,為了說戲文里那賣油的和賣鹽的誰對誰錯還差點打起來呢,你說這個同他們自己日子能有什麼干係?
「還有,這家裡人病了,去看大夫不就成了?可這但凡有點心的,哪個能不憂急?人還都得死呢,你見過幾個不怕死的?!要是『怕不怕』、『擔不擔心』這樣的事情都自己一句話說停就停,那世上哪兒還有那麼些鬧心的事兒!」
果子怕陶麗芬這麼說,靈素會不高興,趕緊道:「嬸子們的話都有道理,確實是忍不住就要擔心,這瞎擔心也確實耽誤事兒。我哥也開解我,大家都說了好些道理給我,我就是轉不過這彎來……還是本事不成的緣故,等我往後做熟了就不會那麼慌了……」
靈素聽了嘆道:「你確實想得太多了……」話沒說完,叫陶麗芬一掌給拍斷了。
其實靈素想要說的是,這孩子連大人間說話都要怕那兩個不睦,想法子要都給圓回來。這生怕得罪了哪個、甚至連有什麼人因同自己相關的話頭不高興這樣的事兒都怕著,那心得多累?可不是整日憂急了么!
果然她的道理也起不到什麼作用,靈素越來越意識到,許多道理就如同在外頭飄的花瓣柳絮,便是沾滿了人身,也都是要拂去的,——沒辦法化為己用。
那能化為己用的機關在哪裡呢?
許是心念果然能引動靈能,她這裡正琢磨道理同言行的關係,下晌就叫她見了個「活道理」。誰?就是那位縣舅爺了。
要在一地啟發神信,得先知道如今這裡的百姓都在親近什麼、懼怕什麼,以什麼為榮,以什麼為苦為恥。照著觀主的說法,這些就是當地的人心向度。只有摸透了這些,才能投其所好,叫百姓們快速領略神力的廣大和神罰的可懼,才能儘快啟發眾人的向神之心。
這位轉了幾日,這天就轉到了這個不賺錢專貼錢的小書樓里。
正好這日是燕先生請了自己的一個同門過來給講立志的要緊和難處。如今來書樓里聽課的人多了,不止學堂的娃兒們,還有些從前來這裡講過課的店鋪行當的掌柜東家,也常抽空過來聽聽。
這回就來了不少,有幾個還把自家的兒子孫子也帶來了一塊兒聽。燕府管家陪著今日講課的先生來的,許多人都認識,一時間寒暄問好瞧著十分親近熱鬧,禮數都做到了十足十。
倒是那位縣舅爺沒什麼人認識,畢竟這位是傳說多,加上衣裳比人醒目,當面見過的卻沒幾個,便也沒什麼人搭理他。
結果等老先生一開講,他這裡就同人杠上了。
老先生說:「人貴在有志,志,矢也,是把人生力氣都往一個方向上引的關鍵所在……」
縣舅爺就在底下道:「『非志無以成學』,『志不立,天下無可成之事』,『人貴有志,學貴有恆』……古之聖人言之早矣。何為志?老先生說矢,似有不恰。啟聖人曾曰『志為向,不可稍惘』,海聖人則道『志為根,萬事本出』,若要近比,比作『箭靶』也比比作『箭矢』合適吧?……」
老先生說:「立志難,難在要依於本心。若眼目朝外,只被一時世風所迷,以時尚為欲匆匆立志,卻不知違拗了本心,之後雖有志,卻實在算無志。」
縣舅爺又連忙道:「『彼之蜜糖,此之砒霜』,『本性天生,可知難改,逆之或生不測』,看來您是『天性固著』這一邊的,算來該是文派的,文派至今三百年間沒出過什麼厲害人物了,這些都是老調重彈,早就被世人遺棄。我建議您可以看看《風心向》、《世牖》、《逐物生》這幾本書,如今京城裡心學最正的是明派。你們這裡太閉塞了些,都不曉得外頭的情勢,只揀些老掉牙的東西來炒冷飯,往後說出去未免有些貽笑大方。」
如此一路,老先生說什麼,他就能沿著一路說出許多典故和書目來,言語中直指老先生所見所言太過老舊平庸,總是見識少的緣故。又常引經據典說明如今的學派風潮如何,史上又曾經歷哪些沿革變遷,又或者將老先生所言「志」、「學」、「心力」、「持之以恆」等話都換做了一堆未曾聽聞過的拗口之語,只說文派正宗要說這些事情就非得那樣措辭才對。
老先生倒不起急,只等他說完了便接著說自己的。
幾回之後,有年輕的學子不耐了,在他又開口時攔了道:「這位兄台,您要有能耐,下回您自己來開一課,看誰愛聽的就來聽。這會兒叫我們消停聽課成不成?您這不停地打岔,我們都聽亂了。」
不少人都附和此話,縣舅爺便搖頭笑嘆:「朽木不可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