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賭局
汾州城。
棄劍閣外。
周九然端坐在宅門之外,表情淡然,不動聲色。
可他的屁股下面,卻分明沒有半把椅子的蹤跡。
周九然神色自若,向對面拱手道:「我家閣主應了少林了念之邀,現在不在閣內。閣下還是請回吧。」
周九然的對面,是一個紅衣霞帔,穿的甚是誇張的人,不過他的臉上爬滿了皺紋,他的臉色也甚是蒼白,他的額頭還沁出了汗珠。
他也在「坐」著。
只不過他坐起來,卻遠遠沒有周九然那麼自然。
他便是游若絲。
此時的他,只不過是在苦苦支撐,再有不到半炷香的時間,他便定會跌坐在地。
他與周九然在進行著耐力的比拼。
自從把「鬼印決」的真氣傳到了冷陽體內,他不但總是覺得衰弱,有時甚至還會被冷陽體內那「六煞」的真氣所反噬。
但無論如何,他也是一定要來棄劍閣討要個說法的。
「既然閣主不在,那我便在這裡等他好了。」
游若絲死死咬住牙冠,可每一個字說出來都些吃力。
周九然看了看游若絲,嘆了口氣,稍微思索了一番,旋即說道:「鬼王,我想起一件事情。」
游若絲重重哼了一聲算是對周九然的答覆。
周九然不以為意,繼續說道:「那是幾年前的事情了,那時的我倒也還算得上壯年,有一位青年來到這裡,要找閣主。
我自是不會輕易放他通過,那青年卻也是知曉禮數,也不硬闖,只在門外靜立不動。那時雖不是寒冬臘月,但也北風刺骨,那青年卻在門外一站便是兩個時辰,竟是分毫未動,想必心意已決。
我為了遣他離開,便想了一個法子,我對他說:』年輕人,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我與你比件事情,我若輸了便放你進去;你若輸了,那便立即離開,可否?』
這個法子聽起來並無任何不妥,那年輕人便也微笑著答應了,我就是想要他這個反應,待他答應后,我又假意想了一下,又對他說道。
』這樣子賭起來雖然有勝負,卻是不夠爽快,不如這樣,我們再加一根手指。』
那年輕人有些疑惑,我便告訴他,誰輸了,誰便在這留下一根手指,以示懲戒。那年輕人聽罷,也是微微一笑,答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又怎可輕易損傷?』
我以為這年輕人退縮了,便哈哈一笑,擺擺手,示意他現在可以離開了,豈料那年輕人微一皺眉,竟答應了下來。
我知道這是因為這年輕人一腔孤勇,自是沒把他放在心裡,實不相瞞,這個法子我倒也不是沒有試過,絕大多數的人聽到要留下一根手指之後,便都夾著尾巴跑掉了。剩下的人,輸了之後自是哭爹喊娘的求饒,我便嘲笑他們一番,放他們走了。所以,我便在想這個年輕人輸了之後,將是何等的懦弱。」
游若絲彷彿聽得入了神,竟是迫不及待般的問道:「你與他賭的,自然是他贏不了的事情吧。」
周九然搖搖頭,道:「賭這個東西,倘若是必勝的法子,那便失去了賭的意義,只有未知的輸贏,才是賭的精髓。」
言畢,周九然抬頭看了看天,似乎勾起了他的回憶般,他笑道:「何況那個時候,我也沒想到會是那個結果。」
游若絲嘿嘿一笑:「你輸了?」
周九然搖搖頭,道:「沒有。」
游若絲疑道:「那你贏了?」
周九然又是搖搖頭,道:「鬼王且聽我說,既然答應了賭局,那我便讓人取來幾罈子美酒,與那年輕人說:』那我們便來賭酒好了。』」
見游若絲一臉詫異,周九然哈哈一笑:「不瞞鬼王,我這人凡夫俗子一個,酒色財氣,樣樣均沾,這賭酒之局,更是遂了我的心意。」
游若絲點頭道:「我倒是聽說過周老爺甚是海量,這一局,那個青年倒是輸定了的。可周老爺卻說自己既未輸也未贏,卻是何意?」
周九然道:「單獨比拼酒量,我自是不怵任何人,但那樣的賭局卻也沒什麼意思。我對那年輕人說:』我們這個賭局,若是兩人舉杯便飲,那便是俗了,何不想一個雅緻的法子?』
那年輕人笑道:』但憑前輩安排。』
實不相瞞,這一次我倒是有點詫異,我與他人賭了那麼多次,其他人要麼便是拚命耍賴,要麼想方設法賭自己擅長的東西,這個年輕人的態度卻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我對他竟是有點好奇起來。
於是我便說道:』那便這樣,你我相距一丈,每人一個杯盞,自己想法子斟滿,不許灑出,否則算輸。斟滿之後,向對方敬酒,碰杯而回,半途灑酒則需立即斟滿飲盡,如此便算一輪。誰人醉了,算輸;誰人壇中率先無酒,算輸。』」
游若絲少見的露出了一絲帶著些許嫵媚的笑容,道:「好雅緻,卻也有趣得很。」
周九然哈哈一笑,道:「這場比試,首先要有酒量,然後斟酒則看定力。兩人相距甚遠,需隔空碰杯,比得是兩人的內力,碰杯后杯盞又要回到自己手裡,又要看手上的巧勁。碰杯時盡量不要灑酒,又看見招拆招的應變,看起來簡單,真正比起來之時卻是當真難之又難。
那年輕人一口應承下來,我也不在多說,開始與他比試起來。結果一罈子酒下去了,我們二人竟是誰也一滴酒都沒有灑出來,喝了個乾乾淨淨。」
游若絲莞爾柔聲道:「這人與周老爺打了個平手,也算是厲害得很了。」
周九然搖頭道:「非也,非也,其實應該算我輸了。這個比試,他一定是第一次見到,不過我年輕時,卻是一人在閣里無事時,與這屋檐院牆喝酒時練過許多年了。他第一次這樣喝酒,居然與我打平,我心裡可是心驚的很。
不過我居然是棄劍閣的管事,自然決不能丟了棄劍閣的面子,世家的面子,才是最最重要的東西。我不動聲色,又拿來了兩罈子酒。
他那時臉色微醺,但是內力卻是綿遠悠長,深不可測,到第二壇酒見底之時,他的內力雖然依舊充盈,但臉色卻不太好看了。
我覺得自己已經油盡燈枯,但酒量卻是遠勝於他,於是,我又要了第三壇的酒,第三壇酒拿上來時,我看他竟好似站立不穩了一般。
我暗自得意,殊不知人喝完了酒之後,對自己卻是過高估計,我尚還沒斟幾杯酒,終於還是真氣不繼了,腳下一個踉蹌,那酒杯與他那酒杯隔空碰了之後,竟直直掉在了地上,灑了整整一杯,而他的那杯酒依舊平平穩穩的回到了他的手裡。」
游若絲的臉色卻變得甚是柔和,笑著說道:「竟是這樣。」
周九然苦笑道:「我把酒杯取了回來,那時的臉色定是極為難看,但是沒法子,這個賭局還是要進行下去的,我知道他的內力恐怕是遠勝於我,只能希冀於這個年輕人不勝酒力,或許我還能有一線生機。」
游若絲微微一笑:「那周老爺可曾想過,自己若是輸了,又當如何呢?」
周九然陷入了沉思,半晌方道:「沒有。畢竟這些年來,我倒是一次也沒有輸過。不過……」
周九然那炯然有神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了一絲的滄桑,他已不再年輕,也不再如當年的意氣風發,他已經是個老人了。
「若我輸了,我定當自斷一指,與那年輕人做個了斷。」
游若絲問道:「這又是何苦?」
「因為我不是我,」周九然回答的玄之又玄「我不是周九然,我是棄劍閣的管事,我代表的是世家的面子,我可以輸,世家不可以輸。為了世家的面子,我沒有善惡,也沒有正邪,我所做的一切,便是為了棄劍閣。就算是閣主,也是一樣。」
游若絲若有所思般點點頭,道:「所以,武當山上,棄劍閣之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世家的面子,是么?」
周九然卻是答非所問:「我等沒有可不可以做的事情,只有應不應該的選擇。」
游若絲看向周九然,這個略帶點狡黠與圓滑的老人,卻也掩不住他那滿身的風塵,歲月似乎是磨平了他的稜角,這樣看去,他就像一個石像,死死守在棄劍閣的大門之外。
可敬、可嘆、可恨、可悲的老人。
見游若絲默然不語,周九然繼續說道:「那時的我,穩住了心緒,繼續與那年輕人賭酒,可直到最後一杯酒之前,那個年輕人的杯里都沒有灑出一點。
眼看我便是要輸的人了,可我放眼看去,那年輕人卻也是腳下踉蹌了,說來慚愧,我自詡賭的光明磊落,卻也心生一計,最後一杯酒剛剛碰杯之後,我凌空跨起一步搶過酒杯一飲而盡,又將那空杯向他的酒杯再次擲了出去。
那年輕人猝不及防,也想伸手去抓,但是畢竟他已經喝了不少,腳下一滑沒有抓住,他的酒杯里的酒也被我的酒杯碰灑在了地上。待他再次斟滿喝下去之後,我倆的就壇里,也都是一乾二淨了。
那年輕人抬頭看向我,我怕那年輕人說我壞了規矩,便立即洋洋自得般說道:』我們的賭局裡可沒規定不許我的杯碰灑你的杯,這一局,也算平手好了。』」
游若絲不覺拊掌道:「若是打平,豈不是最好的結果。」
周九然悵然點頭。
「我那時也是那麼認為,可若是再開一壇酒,我怕我是連三杯也撐不過去了,就在這時,那個年輕人率先說話了,他道:』前輩,在下也不勝酒力,倘若這樣豪飲下去,畢竟有傷身體,不如……這場賭局,就算平手如何?待日後我定與前輩痛飲三百杯。』
我看著那年輕人,他面色紫脹,想必也是到了極限,我也就順坡下驢,哈哈一笑,道:』也好,也好,這些年來,你是第一個與我打成平手的,也好,那就先這樣好了。』」
游若絲似乎聽得津津有味,問道:「然後呢?」
周九然笑道:「沒有然後了,賭局就這樣子結束了,平手之後,又有什麼然後。就如鬼王所說,平手便是最好的結果了。」
游若絲「哦」了一聲,問道:「可周老爺為何不一開始便告訴我,這場賭局是平手呢?」
周九然定定看向游若絲,突然正色道:「鬼王還沒發現一件事情么,這場賭局,是我輸了。」
游若絲咯咯笑了起來,聲音雖詭異卻異常柔和:「那是為何?」
周九然猛然哈哈大笑起來,聲振屋瓦。
「鬼王定是早就發現了吧,那個年輕人是刻意與我打平的。這世上哪有那麼湊巧的事,最後一杯酒的時候,他居然腳下一個踉蹌,居然沒有抓住那個酒杯,居然灑了個乾乾淨淨,居然與我正好打了個平手,他那酩酊之後,居然還能說話說的甚有條理。」
游若絲點頭道::「確實沒有。」
周九然又道:「而且,賭局結束后,不消片刻,他那紫脹的臉就恢復如初了。那時我才明白,他不過是為了讓我能下得來台,裝作醉酒罷了,就算最後一杯我沒有使詐,他也一定會想法子與我打個平手,又不讓我難堪的。」
游若絲莞爾道:「一定會。所以,周老爺講這件事於我,卻是為何呢?」
周九然看向游若絲,游若絲額頭上的汗水已然成股流了下來,他又是爆發出一陣大笑,突然伸手一抬,游若絲只覺得一股綿軟的內力向他的腿上一挑。
游若絲猝不及防,一下子便站了起來,與此同時,周九然也在對面站了起來,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老了,不中用了,鬼王,我倆這場比試,就算平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