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當年勇
鴨眠城位於黃河之北,聊山以西,乃是北方苦寒之地的一個小城。
當地由於交通閉塞,外地商賈多繞道而行,是以此地尤為貧瘠,當地居民生活極為困頓。
是日正值寒冬臘月,北風若冰刀,暗夜低吟,殘敗枯葉嗚咽。
兩個衣著襤褸,且只著單衣的少年立在寒風中,望著昏暗的街道,怒睜圓眼!
立在左首的是一個胖胖的少年,年約十六歲,臉圓身短,遠處望之如一隻圓球,身上穿著一件大人的罩褂,袖口齊腳而末,其打扮如登台戲子般,望之極為滑稽。他身旁的少年與他穿著同樣的衣服,只是略比他高些,兩隻腳脖露在外面,飲著北風的凜冽!
「小非,我受不了了,太冷了!」胖少年用力扯著自己的衣服,以期裹住橫吹的寒風。
「大道,我也受不了了!」那名叫小非的少年哆嗦著嘴說完之後沒忍住直接在地上蹦了起來。
胖少年見狀,也在地上蹦了起來,只是顯然他蹦的不高,過長的袖子還幾乎把他扯到地上。
「要不,我們就回去吧。」胖少年猶豫道。
原本正蹦的飛快的小非停了下來,望著昏暗的街角道:「去哪!」
「我看還是算了,小非,咱們打不過他們,再說,這麼冷,又何必,都不用他們打,這老天都會把我們凍死!」胖少年邊說邊朝手心哈著氣,這是他身上唯一覺得暖的地方。雖然這溫暖只有一瞬。
「王大道,你要是怕了,你就回去,我已經忍他忍了三年,過了今晚,我就十七了,我不想再忍受任何人,我討厭過去的自己,你見過我過去的軟弱,但今後你不會見到。」
王大道支著圓滾滾的腦袋想了想:「說的也是,過去那幾年,你是比我還軟弱,不過這麼多年都過去了,你就再忍一天吧,畢竟你今晚還沒到十七,今天這麼冷,多忍一晚都不行么……」
小非搖搖頭,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拿在手裡望著王大道。
王大道睜著圓眼道:「一言不合,你就想打人?」
小非晃了晃手裡的樹枝,兩手繃緊,只聽「咔吧」一聲脆響,樹枝已然折斷。
小非把折斷的樹枝仍在空中,一字一頓道:「從今夜開始,我楊非,不會再受任何人欺負,我發誓!」
王大道望著飄在半空的樹枝心道這傢伙該起了多大的勁才仍這麼遠,口中卻道:「什麼誓?」
楊非白了他一眼,正待回答,卻聽對面傳來一陣腳步聲,抬頭一看,只見七八個身影正快速奔來!
「他們來了。」王大道哆嗦道。
「你要是怕了,現在趕快走!」楊非叫道。
王大道抬眼朝他望去,只見他咬著牙滿臉的決然!
接下來的三分鐘,王大道的腳邁走又踱回二十餘次。
沒時間了,他想。當他把踱回的腳再一次邁出去的時候,雖然他在內心確定這是無比堅決的一次,一陣喝喊擊中了他!
「楊非,你這臭小子,還真敢來啊,還有你王大道,轉過身幹什麼!你就是鑽進袋子里,小爺也能一眼認出你,瞧你那球樣!哈哈哈哈……」
李金福是當地最大的財主李全富的獨子,時年不過十七八歲,已出落的飛揚跋扈,橫行鄉野。平日里魚肉鄰里,甚而調戲良家,於他便如一日三餐、抬頭望天般,那是再正常不過。且說他這般無法無天,別人雖然煩他惱他,卻也無可奈何。這自然不是因他是個孩子,別人就忍他讓他,若無他那個坐擁萬貫家財且有縣太爺撐腰的爹,不知多少人要拍他板子呢!
楊非望著李金福和他身後的六個身高馬大的少年,心中又是激動又是緊張,畢竟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直面戰場,而不是像以往那樣般如喪家犬般倉惶逃跑。
王大道伸手戳了戳楊非,小聲道:「小非,你看,他們,他們來真的,我們現在,現在跑的話,還,還來得及!」
楊非搖搖頭,往前又踏了一步。
王大道嚇了一一跳,忙拽著楊非的袖子道:「咱們又打不過他們,你看他們這麼多人,一對一都打不過!」
楊非咬著牙道:「我說了,這一次,我不會再逃跑!」
王大道愣了一下,扭頭對李金福道:「李大爺,您說倒底是為了什麼,您非得跟我兄弟倆過不去!」
李金福冷笑一聲:「為什麼,因為你們不是我的狗!」
王大道愣道:「什麼狗!」
李金福鄙夷道:「說你是狗還不承認,如不是狗,為何偷吃我家酒樓飯菜?」
王大道紅著臉道:「那,那不是偷吃,那,那別人吃剩的,我們不吃,你們不就倒掉了么?」
李金福道:「對呀,那些本來就是要倒掉喂狗的,你們憑什麼吃,那是我的東西,不經我的允許,你們不是偷吃是什麼!」
王大道指著他道:「你,你這明顯是,是挑釁?」
李金福冷笑道:「沒錯,我是挑釁又如何,你們兩個撿破爛的叫花子,平日見了大爺我還敢不跪下磕頭,在鴨眠城這個地方,我李金福就是老大,你們識相的就拜在我門下,給我磕幾個頭,學幾聲狗叫,說不定我還能賞你們幾口吃的!」
楊非的內心突然變得很平靜,平靜的彷彿聽到雪落的聲音。他原先的緊張與不安蕩然無存。
李金福仰著頭道:「怎麼著,叫不……?」
最後一聲「叫」尚未落地,眼前一個身影已經飛快的奔襲而來!
楊非舉著拳頭正想揮舞過去,便被一個有力的胳膊狠狠抓住,再也動彈不得!
「他媽的,這個臭小子竟敢偷襲,媽的個巴子,小爺差點被你打到!」李金福仔細摸了摸自己的臉,確定沒破之後抬腳狠狠踹到了楊非的肚子上。
他原比楊非年長,平日又是山珍美味的海吃,身子自然比楊非高大,這一腳只把楊非踹的五臟俱裂、幾欲嘔吐,趴在地上渾身竟無半分力氣!
王大道見狀,想跑過去跟李富貴拚命又自不敢,只得扶起楊非,惶恐道:「小非,怎麼辦,你沒事吧,咱們打不過他的,你看,我看要不咱們就先從了他吧!」
楊非揉了揉肚子,怒道:「你說什麼,再胡說你就走吧,就當咱們不認識!」
王大道使了個眼色,小聲道:「好漢不吃眼前虧,咱們先表面服從,內心堅決的不服從!」
楊非不願再聽他言語,掙扎著爬起來朝李金福衝去!只不過,還沒起身,已再次被踹飛在地!緊接著便是一陣拳腳朝身上襲來!
「小狗,叫不叫,叫不叫!他媽的,你現在就是學狗叫,也沒機會了,嘿嘿,這裡是小爺我的地盤,你這個臭要飯的敢不聽我的,這就是下場!」
夜幕中,一雙精亮的眼睛注視著這一切,微微嘆了口氣,只見他右手輕抬,正待揮出,嘴角卻不經意笑了一下,暗道:這天要下雨,萬物盡承,泥沙尚且絆人,誰能救他!念至此,便身影一動,消失在黑暗中。
鴨眠城外的小河邊,楊非望著東去的河水一陣出神。
王大道不停的按壓著身上的傷痕,希望能減輕一些痛苦,手指朝著那些傷疤用力壓上,只有更劇烈的陣痛才可以暫時麻痹自己的神經。剛才那一戰,他們倆自然不是那七個少年的對手,不光被打的體無完膚,還被趕出了鴨眠城。
「小非,接下來我們怎麼辦?」王大道望著天空中即將掉落的夕陽心中甚是惶恐和不安,平時在城裡至少還能偷吃些酒樓的剩菜,這一出城,連個人煙都沒有,眼下肚子已經咕嚕咕嚕的叫了起來。
楊非呆了半晌,緩緩道:「大丈夫處世,當,當出人頭地,光宗耀祖,咱們今天被趕了出來,沒什麼丟臉,以後,咱們一定要努力,要拼出一番人樣,不要被李金福這樣的小人踩在腳下!」
王大道捂了捂肚子,瞅著楊非道:「出人頭地,那太遙遠了,我現在肚子已經餓的不行了,這樣吧,我偷偷溜進城去找點吃的,你就在前面那個山神廟裡面等我吧!」
楊非知他好吃,也不勸阻,便道:「既然你餓了,要不我跟你一起走一遭吧!」
王大道搖搖頭道:「不用了,你去了又如何,你發過誓的。再說,人多了反而容易被發現,我還是自己去吧。」
楊非怕他出事,道:「我還是去吧,萬一你再被他們逮到了!」
王大道擺擺手:「我王大道自有自己的門道,你要是真想跟我去,以後可能每天都跟我去?」說罷便轉身而去。
楊非見他如此,也只得由他們去了。
慢慢的,王大道胖胖的身影逐漸變成一個點,消失在暮色中。
天空慢慢掉落在無盡的深淵,一切都在下沉,等待才是唯一的命運。楊非感覺自己被扔進了一個麻布口袋中,四周僵硬且黑暗,他睜不睜眼都沒有意義。
他的父親的一位秀才,在他的印象中父親一直很瘦,每天晚上他獨自一人待在交落,對什麼也不管不顧,就著豆點大小的油燈看書看到深夜,希望博取功名讓他們娘倆過上好生活,可這終究僅僅只是一個美好的暢望,父親死的那年,他才六歲,兩年後,母親因病去世。楊非知道自己永遠都會記得那一天。
沒有人會幫助自己,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當你一無所有的時候,你才會比任何時候都看得真切。那個雨如盆潑的夜晚,楊非摸著額頭滾燙的母親心中感到莫名的恐慌。那個夜晚,他在西門藥房先生的門外整整跪了一晚上,緊閉的大門仍是沒有開。那個夜晚,雨落在地上,每一滴,似乎都能砸出一個坑。他永遠記得母親那張如金紙般的臉,她的手,因過度勞累及營養嚴重匱乏而乾枯如紙削、毫無一絲血色。他握著她手,如身墜冰窟,感覺不到光……
「好好活,非兒,要好好活,一定……」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后,意氣素霓生。救趙揮金錘,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楊非雙手枕頭,身子斜靠在山神像的背後,背完這最後一句之後便昏昏睡去。這是他父親生前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