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陳門閨秀

第14章 陳門閨秀

夕陽西下,炊煙裊裊,祁縣外小陳庄內,廚房之中,廚娘正在準備晚飯。

灶下的柴火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灶內的豬油滋滋的散發出特有的香氣,廚娘將切好的驢肉放入煸炒,廚房中升騰起了煙火的氣味。

一隻手偷偷探了過來,捂住了廚娘的眼睛。廚娘嘆了口氣,說:「婉兒小姐,我這兒正在燒飯呢,別鬧了。」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撤下手,放下踮起的腳尖,憋著嘴,說「真沒勁,家裡一個個都是這樣,不是木頭就是會惹我生氣,連阿沅姐姐也不和我玩了。」

廚娘忙於灶台,騰不出手,只能用語言安撫:「小祖宗,誰敢得罪你啊,我這兒是燒菜呢,可不敢差了火候。再說,陳大人還沒回來,幾位公子也不在家,現在的事情多,也沒什麼人有心情和你開玩笑。」

小姑娘坐在廚房邊的小凳上,抄起一旁的呂梁紅棗,邊啃邊說:「我看啊,凈是瞎操心。有什麼好慌的。就算爹爹失蹤了,有大哥和二哥在,就是天大的事情,能奈何得了我們家?」小姑娘肆無忌憚的說著,廚房裡上上下下各個忙活的人一個個都裝聾作啞,當成是沒聽到。

廚娘苦笑:「你呀,不愧是被兩位公子給寵大的,就沖這話就沒白疼你。不過要被你爹聽到,可要打你了哦。」

「他敢?」小姑娘犟著嘴說,「整天兇巴巴的不理人,還敢打人?我媽可不得好好收拾他。」

小姑娘眼睛咕嚕咕嚕轉著,又說:「再說我爹爹本事大著呢,千年的王八死得了,他都死不了。」

「君子遠庖廚,你倒是挺聰明的。只是爹是君子,我不是,你說的話我可聽到了哦。」一個聲音傳來,沉穩而平和,可廚娘的手卻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小姑娘聽到這聲猛地轉過頭來,開心的喊道:「三哥?你回來啦?聽文老頭說你不是去找爹爹了嗎?爹爹回來了?」

陳翔笑著說:「父親回來了,我是來找廚房吩咐多做幾道菜,剛好逮著你這個小滑頭。你說的我可都聽到了,怎麼,就大哥二哥疼你,三哥就不疼你了?既然你看不起三哥,那三哥就只好和父親說道說道了。」

那小姑娘就是祁縣陳氏的嫡女,陳瑜的女兒,陳翔的妹妹,此刻待字閨中,閨名一個婉字。陳婉被陳翔一句話給嗆住了,許久說不出話來。她年紀雖小,也知道自己在廚房裡隨便說說,幫工和僕人是不敢到父親面前多嘴的,只是被自家哥哥聽到就有些麻煩了。她無計可施,只能惡狠狠地反嗆:「哼,就是看不起你。來廚房吩咐這種事情也要親自跑過來說?你好歹也是我陳婉的哥哥,士族子弟,士族子弟你懂嗎?君子遠庖廚你懂嗎?懂嗎?你叫我怎麼看得起你。」

陳翔走過來,摸摸陳婉的頭,笑道:「我固非君子。君子心有仁念,見到活的牲畜就不忍心看到它死,聽到牲畜的聲音就不忍心吃它的肉。這固然是君子仁慈之心推己及人,乃至於推廣到萬物生靈,可是這種仁慈太過泛濫,反而做不成任何的事情。這樣百無一用的君子,我不為也。」

哼。陳婉瞪了一眼陳翔,不說話。

「再說,如果不是我和阿沅討論菜譜,開發新菜,你能吃得到你喜歡的糖醋鯉魚,香酥雞?你這可是過河拆橋啊。」說著,陳翔又看向廚娘,笑意盈盈。

廚娘放下廚具,斂衽一禮。

「阿沅見過翔哥哥。翔哥哥一路辛勞,還是早點帶著婉兒小姐回去歇息吧。阿沅過會兒會多燒幾個你和令尊喜歡的菜。」聲音平和而帶有些許暖意。

陳翔收斂笑意,平靜地掃視著廚娘,烏黑的長發盤起髮髻,低垂的眉眼坦然地對視,身上鵝黃色裙衫樸素而整潔,好像沒有廚房常見的煙火氣。陳翔點了點頭,說:「那就麻煩你了,阿沅。「

「我不依我不依!」陳婉突然叫了起來。「為什麼你翔哥哥翔哥哥叫得這麼親熱,到我就是一個婉兒小姐?莫非有什麼……」

「婉兒。」陳翔打斷了陳婉的話。此時廚房可不止他們三人,火工和廚房的幫廚都在,可不能亂說話,影響女子清譽。「阿沅是我妹妹,不是你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

這話說來拗口,但是此刻廚房中人都是知道這位掌廚廚娘的來歷的。這位姑娘年方二八,豆蔻年華,姓溫名沅。她父親溫宥不過是陳家的一名賬房先生,但是她的姑姑卻是陳瑜的小妾,也正是陳翔的母親。以此說來,她確實是陳翔的表妹,而與祁縣陳家其他人並無任何關係。

當然,若嚴格說來,陳翔雖然是庶子,但名義上的母親還是陳瑜的正妻唐氏。更何況溫氏早亡,若陳翔想要避嫌,或者討好唐氏,不打算認這門親戚,也說得過去。不過顯然溫沅年紀輕輕能在祁縣陳的廚房立住腳跟,不僅僅是於廚藝超群,陳翔也在其中使了不少力氣。

陳婉此刻卻是借題發揮,甜甜一笑:「三哥哥,也不是不可以,不過,你懂的……」

陳翔誇張地嘆了口氣,說:「我懂我懂,剛才我什麼都沒聽到。」陳婉這才得意的看了看溫沅,拉著陳翔的手回去了。

溫沅看著兄妹兩個打鬧,輕笑了一聲。回過神來卻發現,下鍋的肉已經老了,不由得扶額嘆氣,只是眉眼的笑意卻始終遮掩不住。

當陳翔和陳婉回到正堂時,榆木圓桌上稀稀落落地大概坐了一半的人,陳瑜居於主位,旁邊的就是他的正妻,唐氏。唐氏年過不惑,保養得宜,臉上還能看得出年輕時的神采。唐氏看到陳婉,瞪了她一眼。陳婉一下子苦了張臉,委屈巴巴地湊到唐氏身邊,不停地低聲說著什麼。陳翔向著自己這位名義上的母親點了點頭,略略打了招呼,便從陳瑜的左手邊空出兩個位置,安靜地坐下來,眼觀鼻,鼻觀心,默然無語。

他可以想象,此刻唐氏一邊在應付著陳婉的撒嬌,一邊也會不經意地掃視他的座位。對於這位名義上的嫡母,自己必須要給她足夠的尊重。這種尊重不僅僅是對於她本人的尊重,也是對她血脈的繼承人,自己的兩位嫡兄的尊重。此時此刻在場諸人中,論座次自己應該可以坐在父親左手邊第一位。然而,哪怕此刻兩位嫡兄不在,也要空出位置,這是一種服從,一種表態。自己的這位嫡母,要的就是這個態度,這種恭順的表現。

自然,沒必要慕虛名而處實禍,再說,坐在父親身邊也確實有些「芒刺在背」的感受,離得遠一點倒也樂得輕鬆。陳翔心中想著。

在唐氏右手邊第一位的,自然是剛剛入座的陳婉。陳婉也有一位嫡姐,但顯然作為出嫁女是不可能在娘家留有座位的,而陳婉沒這個心思也沒這個必要去像自己一樣,「遙敬」姐姐,便直接坐在了母親的身邊,方便撒嬌,也許也是在心理上更加依賴母親的庇護。

坐在陳婉右邊的,是陳家的庶長女,陳悅,年且十四,端莊溫婉,不過有些怯懦之色。用陳婉的話說是,「上不了檯面」。已經許了人家,目前尚未出嫁。

陳悅的右手邊,是陳翔年齡最小的庶妹,陳嬌,年方八歲,嬌俏可人,向陳翔眨眨眼,看到這位三哥不理睬她,又轉臉向陳瑜露出了可愛的笑顏。顯然,這位年幼的士族名媛已經意識到,在她和她姐姐陳婉之間少女心事勾心鬥角之中,誰是需要依仗的,那些是可以拉攏的。

陳嬌的右手邊,是陳翔二哥陳昂的妾室,彩霞。本來以她的身份,是做不到這個位置的,但是因為她身懷六甲,腹中的骨肉算是二哥的長子或者長女,她母以子貴,在唐氏的特許之下,暫時坐在這裡。

再旁邊,敬陪末座的就是陳瑜的兩位小妾。年長者年過不惑,低眉順眼,是陳悅的母親花姨娘。看到她彷彿能看到陳悅二十年後的模樣。另一位趙姨娘年紀不到三十歲,正是婦人最有魅力的時刻,她鵝蛋臉龐,眼睛活泛,笑語盈盈,有著美人特有顧盼生輝,得意之態。

祁縣陳家人丁不繁,陳瑜的兩位庶弟全家在西樓和東樓居住,並不一同就餐,那就更顯得人丁稀少。因此,在兩位嫡子各自離家為前程奔波之後,唐氏也就允許兩位姨娘也同桌吃飯。

不知自己的那位母親在世,會坐在哪兒?神情心境是如同寶姨娘,還是更似這位趙姨娘呢?陳翔心中偶有所感,然後又搖搖頭,似乎要打發走這些無聊的念頭。

唐氏安撫住陳婉,環視了桌上眾人,最後和陳瑜對視一眼。陳瑜點了點頭,唐氏清一清嗓子,緩緩說:「最近,家事、國事、天下事,紛繁複雜,千頭萬緒。如今難得一家人湊得比較起了,有些消息需要告知,有些事情也需要重新安排一下。」

眾人屏息,默默地看著唐氏。

「關於北征的事情,我已收到大郎和二郎的信,二郎在太原屯騎中,此次正是應徵之列。另外,」唐氏說著,看了看陳翔,「剛剛夫君和我說了,三郎也要從征。」

陳嬌有些好奇地望著陳翔,此時的她對於戰爭還是充滿好奇的狀態,剛想張嘴問些什麼,馬上回過神來掩住口,但是一雙黑眼珠子咕嚕咕嚕地轉。陳悅有些小心看了看陳翔,又收回了目光,眼神中有一絲憂慮,似乎是對陳翔,也似乎只是為了自己。陳婉的反應就有些大了,她楞了會兒,直接扯起唐氏的衣袖,想要說些什麼。不過唐氏沒搭理她。

陳翔看過自家三個姐妹的神情,微笑著點點頭,略作安撫。

「這樣說起來,咱們家就有兩位男丁參軍了。此番從軍時間較長,而且說不準會不會臨時再徵調人丁。夫君和我商量,此時此刻起咱們陳家閉門謝客,家中女眷專心綉女紅和為爺們祈福,悅兒的婚事也暫時緩一緩,少惹事,少動作,萬事等到此次征戰結束,兒郎們歸來之後再說。」

眾人聽吧,彼此面面相覷,到也沒提出什麼反對意見。本來這桌上就是以女眷為主,平時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唯一的兩個男人,陳翔出征,陳瑜本身就是定這個主意的人,更不會有什麼意見。

唐氏說著,突然對陳翔說:「既然不宴客,我們現在請的廚娘,從今天起也不用請了。人員進出來回的也麻煩,你覺得呢,三郎?」

這等事情唐氏本可一言而決,不過那廚娘畢竟和陳翔沾親帶故,唐氏還是給了自家的庶子一些面子。

「還是母親想的周到,戰事期間男丁徵調,阿沅要再是來回奔波,我還真怕出什麼意外。但聽母親安排。」陳翔低頭說道。

「那行,吃完飯之後,你送溫沅回去,順便把事情說清楚,賬也結了。」

「是。」

「早點回來,」陳瑜突然開口,「你留在家裡的時間不多,今夜要盤賬。」

「是」陳翔低頭答應。

雖然陳瑜和陳翔回來是一件好事,但是這一餐的氛圍十分嚴肅。大周要有戰事,祁縣陳本家年輕一代的三個男丁,有兩人要捲入其中,這確實不是件讓人開心的事情。所有人默默地吃完飯,連一向調皮陳嬌和任性陳婉都沒有了打鬧的性子。飯後,個人各回自宅,陳瑜和唐氏也回到了後堂。

陳瑜泯了一口苦丁茶,說:「廚娘這種小事,至於特地吩咐三郎去做嗎?耽誤了盤賬可就麻煩了。」

唐氏點起油燈,屏退侍女,說:「你啊,這個當爹,對三郎的就是不上心。我是估摸著,想要成全三郎和阿沅。」

陳瑜皺起了眉頭:「啊?你是不是想多了。」

唐氏笑了:「你們大老爺們啊,姑娘家這點心思我還看不出來嗎?再說,他們是嫡親的表兄妹,素來親厚,那阿沅人品相貌也都不差……」

「唉。」陳瑜嘆了口氣,打斷了唐氏的話:「三郎未必有這個意思。」

唐氏鳳眼一瞪,說:「他還有什麼不滿的,阿沅的才貌,給他當房裡人,他還挑三揀四的?再說,三郎年紀也不小了,現在又要上戰場,萬一有個好歹的。我想著趁著這兩天,給他找個房裡人,萬一出事,好歹也有個念想。」

陳瑜挽起唐氏的手,緩緩說道:「你這嫡母當的也不容易啊,難為你了。」

「你知道就好。」唐氏笑道:「這孩子也是識趣的,我也樂得大方,我也不想被人家戳著脊梁骨,說什麼苛待庶子。」

「不過,你也知道,三郎一向心思重……」

「所以啊,」唐氏坐起身子,說:「我這不是沒有把自己這兒的丫鬟塞給他嗎?就是怕他多想,覺得我給他按眼線什麼的。他自家親厚的表妹,他終歸是放心的吧。」

陳瑜話說了一半被打斷,也耐下性子,繼續聽唐氏說下去。

「不是我說你,懷瑾啊,你壓他,壓得有些過了。他心大,想要做事,那就讓他做唄,你這也不行,那也限制,稍微做出點成績就給他挪地方,這樣下去不行的。就算是一張再好的良弓,如果一直緊繃著弦,遲早也是要綳不住的,更何況他小小年紀……」

「我心裡有數。」陳瑜打斷了唐氏的話,「你不知道,他……」陳瑜欲言又止,嘆了口氣,說。

「看他的器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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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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