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離情別怨
深夜之中,陳瑜壓住聲音的一聲呵斥,並不響亮,卻也足夠威嚴。
陳翔盤腿坐在陳瑜的對面,對於自家父親的指令不以為然,甚至輕笑了一聲,說:「憑什麼?」
陳瑜的面色嚴肅:「父要子跪,需要理由嗎?」
陳翔直了直腰,正襟危坐,說:「當然需要,此處僻靜,四下無人,不會有孝道輿論之威逼。父親雖習弓馬,畢竟年事已高,單以武力不足以置我於死地,不會有性命之危。如此,我為何要遵無理之命,妄自委屈來恭順父親呢?我是跪了,父親就能給我出仕的機會嗎?是我跪了,父親就能給我更多的支持嗎?不會。而且我也已經自己找出出仕的機會,我於父親無欲無求,又何必軟弱屈身?」
陳瑜說:「若是你大哥在,現在已經跪下了。」
陳翔說:「大哥超脫自在,不執著,不著象,下跪也無足輕重。」
「若是你二哥,現在也已經跪下了。」
陳翔說:「二哥侍親純孝,至公無私,父親哪怕讓他去刀山火海他都不會皺眉,何況下跪?」
「我不強求你如二郎一般純孝,只是你也該學學大郎,何必執著於此。」陳瑜問。
陳翔說:「那我要問一句,父親既然看得開,那父親為什麼不放下執念,何必執著於讓我下跪呢?一面信誓旦旦說什麼何必執著,可一面卻執著於讓兒子放下執著,豈不可笑。」
陳瑜說:「哈哈,你說的倒也對。此可為一言之師。」說著,先站起身子,然後雙膝一軟,「撲通」一聲,神情輕鬆地跪坐在了陳翔的面前。
以父跪子?
陳翔滿臉愕然,顫抖著伸出手指指著陳瑜,說:「你你你,你這是幹什麼?」
「我在放下執著,跪你啊,你看不到嗎?」陳瑜有些憊懶地說。
陳翔左膝一軟,剛想同時跪下,一個激靈,右腿前移半步,穩住了身形。「你,你……你無恥,你這是,這是在逼我,你這是把我放火上烤,你,你怎麼可以跪我?」
陳瑜笑著說:「我怎麼不可以跪你。此地四下無人,我沒有父道威嚴的壓力,若論身手我不如你,也不可能用武力讓你屈服。你已有出仕的路徑,我也沒有可以拿捏你的把柄。想要求你,自然得下跪嘍,有何不可。」
「你荒唐,你瘋了,你還是治春秋的大儒嗎?你還是那個河北士人冠冕的陳瑜嗎?你用這樣的方式來逼我下跪嗎?」
陳瑜坦然地說:「因為我有執啊,有執之人必有所求,既有所求,於這天地羅網之間,又何能不跪?縱使身形不跪,心也跪下了。我如此,你不也如此嗎?出仕求祿,欲往大周獨孤家門下求俸祿,何能不跪?」
陳翔頹然坐下,說:「朝堂之上,只能容得了奴僕嗎?」
陳瑜站起身子,說:「你見過大朝會嗎?我見過,偽齊的朝會。所有的衣冠士族,名臣良將,都要一一匍匐在地,跪求天子的恩典。這普天之下的朝堂,只有一人能夠站立,那就是天子,是聖人。大周混一四海,席捲八方之後,普天之下,就沒有人有資格站立在他的面前,天下皆是一人之臣僕。衣冠榮辱,滿門性命皆在君王一念之間,談何自在,談何自尊,不過是賣身求祿而已。一人之念,萬人匍匐,這便是朝堂。」
陳翔沉默片刻,環視書房,似乎尋找到了什麼,說:「滿座奴僕皆跪地,堂上棟樑自直立。」
「哈哈哈哈,可是這跪地的奴僕,在北齊滅后,卻能保其首領,安享天年。而那堂上的棟樑,卻與北齊宮闕一樣,盡數焚毀,淪為土灰。這便是你想要的?你是那種甘願盡節死義之人?」
「那是因為他們識人不明,擇主無智。「
「且不說你有沒有擇主的機緣。大周的齊王,境遇,能力,品行,具是天下無雙,可如今呢?」
大周齊王獨孤憲,是大周開國君王的親弟弟,是現任君王的親叔叔。允文允武,屢立大功,是大周的輔弼重臣,在立國、征戰,滅齊,平突厥過程中功勛卓著,海內所仰。對於陳瑜一家來說,陳瑜曾經短暫做過他的幕僚,現在,陳瑜的嫡長子,陳翔的大哥正在齊王府中做一名小小的記事。如果說祁縣陳家在大周朝廷的中樞可能存在的關聯,那便是這位大周齊王。
「此次東征,明面上是齊王和鄭國公打擂台,鄭國公要戰,齊王反對,可這事卻又要鬧得沸沸揚揚,世人皆知,為何?齊王久鎮河北,郡守鎮將多出其門下,可是當尚書省行文河北諸鎮的軍將郡守,諮詢東征戰守事宜時,絕大多數的回函都是一個戰字,為何?
因為朝廷要落齊王的面子,因為陛下,咱們的少年天子要落齊王的面子,所以要讓他的門下舊部與他決裂,要讓所有人都看到齊王的反對無濟於事。因為齊王,哪怕是諸將之首,哪怕是宗室親王,若是違逆陛下的想法,也只能黯然神傷,養病不出。因為他面對的是天子,哪怕那個天子是他的後生晚輩,那也是君臣!所以,拋下你的僥倖和妄想,求功名利祿之人,就要有該有的自知之明。」
陳翔沉默了,空氣中瀰漫這一絲難以言表的沉重和壓力。許久,他釋然地面對父親,跪坐向前,說:「父親教誨,兒已明白,此去,定然會盡量顧慮周全,避免為家族招惹禍患。」
說完,以手扶額,面向父親,跪了下去,輕輕地磕了個頭。然後不等陳瑜反應過來,便馬上站起身子,直立說道:「這一跪,並非所謂的自知之明。只是為了感謝父親苦心孤詣,以身作則,諄諄教導之情。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陳翔天性峭直,倒是……」說著,倒是有些哽咽了。
陳瑜也站起身子,拍拍他的肩膀,說:「你啊,」說著說著,陳瑜倒是突然笑了出來,父子之間倒是之前沒有這麼交心過。
「我真後悔當初為什麼生了你這個惹禍的,逞意氣,交豪傑,包庇兇徒,結交匪類,就沒有你不敢做的事,沒了你我說不定能多活十年。你現在出仕了,也好,眼不見為凈。」
陳翔說:「你就不發愁我在外面,惹出更大的事情?」
陳瑜說:「那我能怎麼辦?我都跪下來了,還能怎麼辦?我知你行事素來不喜牽絆,顧忌甚少,只盼你心中多少有幾分分寸。前路兇險,我也指點不了多少,你既然去了就別後悔,掙命去吧,若真的有什麼好歹,你也別怪我不幫你,大不了我就當少了個兒子。」
陳翔大笑,再拜:「父親這話敞亮,說的深得我心。」
次日清晨,雞鳴聲三三兩兩地響起,山間的薄霧還未散去,陳翔牽著黃鬃馬,緩緩從家中走出。馬兒不住地回頭,似乎貪戀著家中乾淨的馬廄和新鮮的茅草,可奈何主人卻無比堅定的沿著石板路向前,踏破清晨的寧靜。
一旁相送的韓青小聲地說:「三爺,不和虞公子說一聲嗎?一起上路多少也有個照應。」
陳翔搖了搖頭,繼續向前走著。恍然間聞到了一股清遠濃郁的香氣,抬頭一看,發現走到了溫沅家門附近。院子里的桂花盛開,香氣溢出。
「剛剛回來又要出發,卻沒發現,原來此時正是桂花時節。」
「三爺可是想吃溫姑娘做的桂花糕了?索性時間還早,不如進院賞桂一番,也好做個話別。」韓青說道。
陳翔猶豫了會兒,坦然說:「算了,起個大早就是不想擾人,有緣自會再見。」說著,也不回頭地向前走去。剛走了兩布,「吱嘎」一聲,門開了。
溫沅穿著粗布荊釵,提著一個小木桶,帶著一絲睡意朦朧,直愣愣地走了出來。陳翔也愣住了,看著她差點撞上自己,才伸手扶了一把。溫沅這才回過神來,瞪著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看了陳翔二人片刻,惱人的羞意漸漸從耳邊泛到臉頰,映襯著紅撲撲的雙頰。
「溫姑娘,你這是在幹什麼?」韓青也彷彿失去了往日的機靈,問道。
溫沅神情更顯尷尬,她用手拂過自己盤起的髮髻,定了定神,說:「我是早上來倒便桶的。」
小陳庄早年在陳翔的倡議下,將各家各戶的穢物統一收集起來,一方面可以作為耕作的糞肥,另一方面也讓莊子乾淨整潔了許多。當然,為了減少倒糞這一不雅行為的影響,各家各戶通常都是選在早上。
此時,三人面面相覷,尤以溫沅最為尷尬。少女情懷遇上美人倒糞,確實是大煞風景,特別是在自家這位表哥的面前。如今,極力維持這一份風輕雲淡的神情已經是她的極限了。
「哈哈哈。」陳翔倒是不客氣地先笑了出來,「難得看到你還有這一面,不好意思啦?有什麼好尷尬的,人吃五穀雜糧自有穀道輪迴。這主意還是我出的呢,看看你們,真把我當成五穀不分,四體不勤的大少爺啦。」說著,奪過了溫沅手中的便桶。
「別,我知道您啊不是一般的公子哥,進的了茅屋掏的了馬糞,不過拜託您嘞,現在還在莊子里,我還在您身邊。這活要是您做了,我媽得抽死我,所以,你可憐可憐我,這糞桶還是我來倒。」韓青一邊說著,一邊又從陳翔手中奪過了便桶,識趣的離開了。
桂花的香味夾雜著隱隱約約穢物的臭味,瀰漫在兩人之間。溫沅似乎也是綳不住表情,不禁笑了出來。「哎呀,就該讓我爹來倒便桶的,真是的,出了這麼大一個丑。」
陳翔也是面帶笑意,甩了甩手,促狹說:「這不是挺好的嗎?也是趕巧了,不然,哪裡有機會看到「美人倒糞」?」惹得溫沅不住的捶打他。
「噓,別把你爹吵醒了。」陳翔小聲說了一句話,就止住了溫沅的打鬧。
「我,要出發了。」陳翔正色。
溫沅挽起耳邊的髮絲,說:「我知道。你早點回來。」
陳翔點了點頭。轉身牽著馬就要繼續走。
「我,能給你寄信嗎?」溫沅追出兩步,問道。
「行軍途中,寄信不易。有機會的話,我會讓人捎信回來的。」陳翔頭也不回,說道。
那邊韓青倒完了便桶,急急忙忙遞給溫沅,說:「溫姑娘,你若有信,交給陳桐就是了,他肯定想辦法遞過去。」說完,便快步趕了上去。
溫沅左手提著便桶,右手梳著耳邊有些凌亂的鬢髮,心裡想著:我是不是應該剪下一縷頭髮,送給他呢?好像也沒這個必要。
陳翔從懷中掏出那隻未曾送出去的金釵,來回地揉捻著,心裡想著:我該不該把這金釵送給她,好歹也是個念想呢?哈哈,好像也沒這個必要。
去國離鄉,征程萬里,馬前是黃沙漫漫了無人煙,馬後是十里桃花春林初綻暖風留人,行人須遠行,又何敢回頭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