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利弊得失 下
營中深處,張喜身披重枷,腳纏鎖鏈,面牆頹然獨坐。臨時的牢房中,人來人往的腳步聲絲毫不能喚起他的注意。他的人還是活著,但是心卻沉浸在無盡的絕望與頹廢中。等死的過程往往比死亡更加難受,悔恨猶如毒蛇的毒液一點點地腐蝕著心靈,讓人整夜整夜無法入睡,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來來回回的重複回憶和思考把腦袋炸成了木頭一般遲鈍。昏昏沉沉之間他聽到一聲呼喚。
「你就是張喜?」
「啊?」張喜下意識地應和了一聲,過一會兒,才意識到「張喜」這個名字稱呼的是自己。
對面那人笑了笑,說:「懵了?傻了?這才多久人就成這樣。可真是慷慨赴義易,從容就死難啊。」
張喜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話語中的含義,只是直愣愣地盯著那人。只見那人身著戎裝,劍眉星目,眼神中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與不耐,正是陳翔。
陳翔嘴角掛著一絲冷笑,接著問:「張喜,你,後悔了嗎?」
「後悔?」這兩個字在張喜腦袋裡轉了轉,化作一聲嘆息吐了出來。張喜沉默地點了點頭。
「是後悔去姦汙了良家婦女,還是後悔自首了?」陳翔毫不留情的繼續問道,字字誅心。
張喜遲緩地翻了翻眼,像是回憶什麼,然後吐出來三個字:「都後悔。」
「哈哈哈哈」陳翔大笑,「你倒是個老實人。好吧,那我也不說廢話了,張喜,你想死還是想活?」
活!這個字彷彿一下子潤滑了張喜遲滯的大腦,使他的思維飛快地運轉起來。「大人,我想活,想活啊。我,我自知罪孽深重,只願意大人給我個機會,讓我在戰場上戴罪立功,將功贖罪。」
看著張喜那激動的樣子,陳翔鄙夷地踢開了他,說:「戴罪立功?東征大戰,整座軍營里的人都想要立功,還輪得到你這個戴罪之身?想得真美。」
張喜定了定神,感覺情況有些不對,但還是充滿希冀地問:「大人你說怎麼辦。」
陳翔蹲下身子,對張喜說:「你啊,呵呵,還算老實。這樣吧,實話和你說。我是軍法處徐參議派來複核你這個案子的,你想活命其實也簡單。我查過你的案卷,除了你簽字的供狀之外,其實是沒有其他證據的,你也沒有透露犯案的地點和女方的信息,對嗎?」
張喜訥訥地說:「沒什麼大動干戈的,這事情傳出去也害了女孩兒的名聲。」
「虛偽。」陳翔說著,「不過也得虧了你這虛偽的勁。只要你在我這兒翻供,說其實並沒有這個事情,供詞是被屈打成招的,那麼你自然也就沒什麼牢獄之災了。」
張喜瞪大了眼睛:「就,就這麼簡單?」
陳翔口氣不善:「你來自首的時候,又有多複雜。」
張喜想了想,又問:「那我的百夫長,陳昂呢?是他抓的我,是他審的我,我要是翻供,會不會連累他?」
陳翔說:「我的兄弟啊,你可真是……你難得糊塗一下,不好嗎?」
張喜愣住了,「你,你什麼意思……」
陳翔玩味地看著張喜,說:「實話告訴你把,陳昂得罪了上頭的大人物,這才給了你的一線生機。如果不是要整陳昂,誰會有心思來救你啊?正是為了證明陳昂濫用私刑,誣告屬下,你才有翻供求生的機會啊。」
張喜訥訥道:「這,這……」
陳翔看他有些猶豫,加緊說道:「你可別犯傻。硬頂下這罪過,就是個死。等死是什麼滋味,你也是嘗過了。你若是翻供,就有活路。那陳昂誣告屬下,也就是打個七八十杖,逐出軍營的事情,也死不了。不翻供,你死。翻供,兩人都受點皮肉之苦。這中間怎麼做合算,你算不清楚嗎?」
張喜的聲音越發小了:「真的只會打他一頓,逐出軍營?」
陳翔說:「是的,我保證。」
當「保證」兩個字說出口的時候,陳翔注意到,張喜的眼神瑟縮了一下。他知道,這兩個字無疑會勾起張喜的聯想,讓張喜想起曾經陳昂做出的保證,也想起現在保證過後悲慘的現實。這種情況下,你會怎麼做呢?陳翔想著,沒有留意到,他的臉上不自覺地浮現笑意。
張喜想了一會兒,苦笑了一聲,說:「你騙我?」
哦?陳翔有些驚訝。
「如果大人物只是想教訓陳昂一頓,太容易了,為什麼要冒風險讓我翻供?精心設計只為了教訓一頓?我可沒見過這麼好說話的大人物。」張喜依舊蜷縮著身子,不敢看陳翔,自顧自地說著。
陳翔走過去,掰正了張喜的頭,看著他,說:「這時候,裝什麼英雄好漢。該糊塗的時候不糊塗,你真糊塗啊。」
張喜的眼角滲出淚水,說:「我,我,我想活,但,我想自己掙這條命,不想害人。求求你,求求你,給我個機會,給我個機會。」
陳翔冷冷地說:「你不想害人,你要當好漢,你想沒想過,你的好兄弟陳昂是怎麼對待你的?為了一個外人逼你認罪,口口聲聲說不會死罪,把你誆騙到這兒就一走了之。你現在在這兒說什麼你不會害人,他那兒沒準和弟兄們真正一起痛罵你,鄙視你呢。你啊,傻。」
「不會的,不會的。陳昂他也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他講義氣,守承諾,他現在肯定在外面想辦法。」張喜留著淚說道。
「是啊,陳昂。大英雄大豪傑,天生將種,萬夫莫敵。整個太原屯騎,不,是五郡屯騎,誰不知道陳家二郎馬戰無敵,不放水的情況下,全軍將士無人能在他手上撐過十招。他一個人的勇武,使得整個太原屯騎其他的猛士都黯然無光。他是老軍候的愛將,如果不是沒有戰功,他又何止是一個百夫長?什麼好事都是他的,他是經天緯地大英雄,你就只是角落裡的陪襯,他何必在意你,你,又何必在意他?」陳翔冷笑著,繼續挑撥。嫉妒是人心的毒蛇,特別是在此時此刻身陷囹圄之中,這毒蛇的牙齒愈發的尖利。
張喜的眼神有些飄忽,手中的拳頭握緊又鬆開,不知內心鬥爭了多久,說:「不行,我做不到。」
「做不到?真有意思。」陳翔嘲諷道:「姦汙婦女的時候做得到,投案自首的時候做得到,現在自己求生翻供卻反而做不到了?你是不是需要喝點酒啊?」
張喜低下了頭,說:「不滿你,我也想過翻供。但是,我發覺,做壞事也是需要有勇氣的。我晚上在這兒翻來覆去地想,想的太多了,沒有了翻供害人的勇氣了。我沒有勇氣面對陳昂質疑的眼神,我沒有勇氣面對同僚的疑問,我沒有勇氣面對父母無聲的指責。做壞事也好,害人也好,也是需要有能力的,我沒有這個能力,能夠做了虧心事還能安然入睡。謝謝你,不管你是出於什麼目的,都是給了我機會。只是,我做不到,很抱歉。」
「呵呵,這算什麼,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嗎?」陳翔說。
「我是個罪人,我已經被嚇壞了,再也鼓不起做壞事的勇氣了。」說著,張喜躲在角落裡,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陳翔面色稍緩,問道:「也罷,這樣吧,我問你,那個你姦汙了的婦女,她住在那兒?她也是可憐,我幫你送點銀子給她,也算是你臨死前做點善事吧。」
「我忘了。」張喜說。
「你少來,說沒說謊騙得了我?老實交代,她住哪兒?」
張喜坐著,將頭埋在兩腿間,低著聲音說:「我害了她,不想讓別人害她。」
陳翔俯下身子說:「你為她的名聲著想,隱瞞實情,可她一點沒領你的情,直接去告發你了。不然光憑你的口供,軍法處能這麼容易殺人?要救你,不僅你這兒要翻供,她哪兒也得有說法,要不是我沒法查卷宗,也犯不著來問你,快說。」
「什麼,等等,有她的告發,那你說什麼讓我一個人的翻供,是什麼意思……」
陳翔坐在張喜身邊,長嘆一聲,遺憾地說:「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啊,你該蠢的時候不蠢,不該蠢的時候卻太蠢。」
張喜抬頭,有些茫然地看著陳翔。
「啪啪啪」陳翔拍手示意,營外走進來一個人。
「你看那是誰?」
「陳昂?」張喜驚訝地看著自己的上司沖了進來,茫然地看著陳翔。
陳翔欠身,說道:「有心試探,冒犯了。我是陳昂的弟弟,祁縣陳翔。簡單一句話,我們會儘力救你,接下來具體這麼做,二哥會告訴你的。」說著,陳翔不自然地笑了笑:「我以為這個世界上就是我二哥一個傻子,看來傻也是會傳染的。」
「這……你……我……」張喜有些語無倫次。
陳翔不理會蒙著的張喜,轉頭對陳昂說:「我已經浪費太多時間了,你就長話短說,把該告訴他的都告訴他,我先出去拖住外面的軍官,他要是等得急了,真去向徐參議求證我是不是奉命而來,那我們的謊言就戳破了。」
「老三」陳昂突然叫住了陳翔。
陳翔轉過頭,有些疑惑地看著他。
陳昂撓了撓頭,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憋出來一句。「你,有心了。」
陳翔笑了笑,說:「不,還是你比較有眼光。我只不過是怕辛辛苦苦救了個白眼狼,可到頭來還是枉做小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