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張雲少年人心性,覺著極是好玩,便學他的樣:看到長蟲便故意走路甩右腿;雙指同時掏耳朵。長蟲平地走路因右腿不便,邁步時屁股總要撅著,狀若鴨子。雲兒也照式學他走路時擺的「寒鴨式」,以小碎步兒擺動臀部,從老毒物面前走過來跑過去。樣式十足十像得緊,惟妙惟肖,而雲兒又故意加快速度,顯得比長蟲步武走起來輕鬆、活泛。老長蟲無可奈何,只好佯裝視而不見,空由他耍。
雲兒一不做二不休,吃定了他無可如何,見長蟲有時候扒在工位桌上跟人閑聊天,他就悄悄從後面挨近,突然出手拍打他老臀,口中戲之:「唉,老蟲!你屁股撅那麼高,還真是夠翹的嘛!」長蟲被打,嚇了一跳,心中火大,但聞其聲見其人,又嚇得不敢發作,只好做個怪腔掩飾心裡的懼意搪塞過去。雲兒見他不敢發火,口吐假牙,耍牙而萌,也不為已甚,笑而揚長。
整整四月份一個月的時光,便是這般玩耍過去的,五月份來了新犯人,跟長蟲相處不洽。老毒物脾氣臭,行事霸道乖張,不講道理,靠強凶之容,想威懾新人。來了一個大塊頭,顢顢頇頇,來不上幾日,長蟲就跟他鬧不開心,吵了幾句,所幸大塊頭長得像頭熊一樣,長蟲不敢過分。
后首又來了個福建人,長蟲想拉攏他,故意示好,將自己中午吃的營養菜中一塊炸豬排扔到福建人碗中,客氣得緊。雲兒坐在大塊頭身邊,笑著捶打大塊頭後背幾下,「啪啪」有聲,故意揶揄:「你看看,人家阿蟲不也挺大方的嘛,新來的人他也挺待見。」大塊頭白眼翻翻冷笑了一下,哼了一聲:「虛情假意,長久不了。」
非是大塊頭有偏見,非是雲兒白開心,長蟲真就又跟福建人吵架了。長蟲這人有個大毛病,盡想逼別人附和他的論點,你若聽他講話表示不同意見,他就視你不尊重他,他便要發火罵人。房間內沒有人沒跟他吵過的,甚至於監組長說話,他長蟲「老太爺」也天天跟他齟齬,定必爭個紅頭赤面、氣喘死牛方罷。房間內一有長蟲跟別人的吵聲,雲兒就像聽相聲,其樂不可支之態,難描難摹,嘻嘻哈哈,滿屋鬨笑。
閑話少敘,言歸正傳,且說這日長蟲與福建人阿標不知為甚,爭吵起來。只聽長蟲氣咻咻地道:「你說話不知天高地厚,戳你娘*,我要是年輕幾歲,非揍你不可!」阿標被他嗆得窩火兒,反唇相譏:「怎麼?還不能說話啦!我說兩句話又怎的了?礙著你甚麼了?踩著你尾巴啦?」
長蟲雙目一瞪,臉盤拉長,嘴聚成喙,尖聲利吼:「唉……唉……噢嗚噢嗚……娘個*,戳那娘個*,無法無天了,你小子說話沒大沒小,不知天高地厚,竟敢跟我頂嘴!」他話頭意思里,你既吃了我給的一塊炸豬排,吃人的嘴短,豈能與他頂撞?
長蟲站著,居高臨下,俯視坐在凳上的阿標,阿標越聽越來氣兒,暗道:「娘的,吃你塊把大排,又乾巴巴又硬,難吃死了,你就要拿我當灰孫子,連話也講不得嘍!」他噌的站起來,對著長蟲小眼瞪大眼,怒嚷:「怎麼啦?我不能說話啦?」阿標中氣不足,平時講話細聲細氣,此刻吵架之時,也發不出響聲兒,兩人氣惱歸氣惱,卻如低聲交談一樣。
儘管聲微,但長蟲已被他嚇到了,忙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俄爾,強抹出一副鄙薄之色,轉頭向監組長訴苦:「唉……唉……噢嗚噢嗚……你看看,這貪吃鬼吃進肚子,立馬就忘記報恩了!真是叫作:『頭頸極極細,來得要促祭』!忘恩負義的貪吃鬼!」長蟲講的是滬語,意思說:福建人脖子細貪吃。
原來福建人身材挺高,卻奇瘦無比,骨骼大、手大、腳大,頭小頸細如筷,猶如火柴盒子上豎插了一根火柴。因爾,長蟲拿他的缺陷來說事兒,侮辱人格。
監組長煩這老毒物,環眼一翻,大黃牙一擺,喝止:「長蟲,好了,你少說兩句!」
阿標雖聽不懂長蟲說甚麼,總知不是什麼好話,挺然道:「長蟲每天凌晨沒吹號就爬起床,又是打被子,又是開龍頭洗漱,走東走西,乒乓亂砸,聲響吵擾得人睡不好,影響大伙兒睡覺!」
老毒物一蹦三尺高,足蹬地面咚咚響,叫道:「唉……唉……噢嗚噢嗚……你還有臉說!晚上睡覺你動來動去搖床,弄得我一宿一宿睡不著,我只能早起整理整理,還不都賴你啊!唉……噢嗚……」兩人睡上下鋪,你言我語,積怨頗深。囚犯都是心胸狹促之徒,雲兒亦見怪不怪,但長蟲翻出當初跟自己吵架的話由又重複使用,再來數落福建人,頗不聰明,他很是看不起這老毒物。
監組長大黃牙一伸,幫著阿標道:「長蟲,這我就要說你的不對了,你凌晨早起吵到別人是事實,我也常常被你吵醒,真的很過分吶!你年紀大,睡不著是正常的,就是硬躺著也好,千萬別吵到別人休息!」
長蟲怒火立時又燒向組長的黃牙:「**,他亂搖床,唉……唉……噢嗚噢嗚……噢,我怎麼睡得著?睡不著躺著比死還難受,不信你試試!福建人非但搖床折磨我,唉……唉……,還要老是從他上鋪丟髒東西下來!噢……噢……」
雲兒聽到此處,難免又笑噴了,打斷他們說:「喂,長蟲,你說說,到底誰搖床吶?以前說我,跟我吵鬧,現在又直指是阿標所為,到底是誰?」長蟲白眼亂翻,西洋鏡被殘酷地拆穿,又氣又急,一時嗯嗯呀呀講不出話來。
滿房大笑,皆道長蟲沒話講了,孰知老毒物一股脾氣冒上來急著想掙回臉面,他還是朝阿標叫板:「唉,唉,噢嗚,你想跟我吵架,咱們就再吵下去,看看誰吵得過誰!」他這一來,說得沒頭沒腦,人都知他黔驢技窮,強詞奪理掙面兒,各當笑話再不理會老頭兒的氣苦。阿標氣罵:「老神經病!」再不搭腔再不睬他。雲兒被他這句話逗樂,笑得前仰後合,趴在桌上直喘氣兒。長蟲聽他笑得厲害,又苦於沒法子治他,只索心中鬱悶,一人呆坐發矇罷了。
監獄內囚犯繫於一處,人品都是扭曲的,心底都畏懼忍讓會帶來更大的欺凌,絕不敢忍氣吞聲,總要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互相爭鬧,不比個你上我下,我狠你勇,就互不相讓。也正因為他們心窄而毫無寬容之心,才難避刑克之災、囹圄之劫,蠅營狗苟,極易為人不齒。但人在發怒、吵架時,說的話、做的事,旁人聽來、看到,最覺可笑,因此上也難怪雲兒開心撒歡兒。
再說,此一番氣惱下來,長蟲的苦膽被氣破了,痛得滿頭淌汗,面色灰敗,病怏怏坐卧不寧。在車間里痛得東倒西歪,萎靡不振;在監房內鎮日抱著枕頭墊著肚腹,斜倚床杠,哼哼唧唧。斯時斯刻,病痛光顧,老毒物再無乖戾之相,一下子像變成了一頭行將就木的老狗,淚眼渾濁,慘不忍睹。
一日,電視里忽播放動畫片《哪吒鬧海》,當播放到哪吒打敗並擒獲老龍王敖光時,敖光服輸討饒的模樣,雲兒回頭比比病體支離的長蟲,覺得他橘子皮般的老臉上的神態像極了敖光討饒乞命的卑賤相。長蟲偶一睜眼,見雲兒望著他面上含笑,再看看電視,無奈地撇撇嘴巴,已然無力理會他鮮龍活跳的嘲笑了。
主管隊長了解情況后,可憐長蟲年邁,特准他在監房躺床上休息。老頭兒一躺下,就似殯儀館內的客戶,雲兒總是趁倒水的機會挨近躺倒不動的長蟲,口中哼著超度法事、和尚念經拜懺的喪鐘音樂。長蟲若不睜眼,雲兒便悄悄在他耳畔低語:「死掉啦?」以事戲弄,長蟲痛得無力,再無法回敬還擊,任由雲兒戲耍玩弄。
阿標在旁見了兩人情景,樂得心下歡暢,暗自心想:「看看你這老東西多好的下場,活該報應得快,痛死了你才好!」監組長則老是一個勁兒地抖大黃牙;大塊頭鎮日高聲說笑,意圖氣死長蟲。
長蟲「老爺子」便如此這般地將五月份痛了過去。進入六月份之後,天氣溽暑,人皆改穿短袖、單布鞋,大塊頭腳蹬單鞋,大搖大擺地刑滿釋放去訖。
大塊頭一走,房間里又從別的樓面調來一個肥如腯豬的胖子,身上的贅肉猶如小孩子吃的果凍,時不時地抖啊抖。這廝一來就出言不遜,被雲兒一陣暴打,打得往床上亂翻。胖子鬥不過雲兒,只好找新上任的品管設法幫他出氣。原來先前一任的品管因脾氣溫和,被「炊事班長」擠兌掉了,新換任的品管正是這胖子的老鄉,同系河南駐馬店的打架犯。
新品管受了他的賄賂,卻不過他的情,又趕著新官上任,須得燒「火」,便正好拿雲兒來開刀。他隨便設計尋釁,故意找茬,吹毛索瘢,讓雲兒出岔子,以此硬逼雲兒抄寫「監獄行為規範三十八條」。雲兒已有不抄的先例,焉可輕易就範?就如當初面對阿勇一樣,他抵死不抄,拚著挨了幾拳打,硬是挺了過去。
這下,好嘛,他雖皮肉受些疼,但一來身非己出,自不放在心上;二來這麼一鬧,他重新樹立了不抄書的「典範」形象,在別的囚犯心目中,已成楷模,眾犯將競相學習他的榜樣,一舉成名,揚名立萬,名動整個兒監獄!
威名一著,自信隨生,六月份監獄推行學習禁毒活動,雲兒以莫大的信心,藉助到了監獄后平時對現代文化科學的研習,寫了一篇勸誡毒犯的文章,交給隊長參加獄政招募的徵文比賽。其文意想奇特,認識深刻,別出心裁,發人深省。
江楓伸長脖子,湊上去定睛一瞧,但見文曰:
我從看守所被羈押至今,約摸也苦苦服了十四個月的徒刑,其間接觸過形形色色的罪犯,聽過無數的犯罪故事:故事裡充斥著貪、嗔、痴、恨。
其中,涉毒犯人的履歷細情,最是豐富、跌宕、煎熬、無恥。販毒者多半視販毒之行作事業、目為「享受極樂」的追求。因爾,有人是因販毒養家而入獄;有人純粹以販養吸,彷如以戰養戰、屯田養兵者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