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夢中野花微香2
沈煙洗完兵刃,悄聲揭簾而入,伸手遞出。
她目光一傾,示意先將東西放在桌上,小丫頭乖乖照做,須臾,獨自坐到了南面窗下,對著日頭捏起針黹,低頭彎腰的,十分仔細。
直坐到雲板聲響,她知酉時到了,頓時精神一振。
按規矩,各處執事都要來她院中交賬、核牌,由管家辛柏親自核登。
沈煙聽到動靜,立馬放下針線笸籮,抖了抖孝衣上的線頭,走到她身邊。
她將軟索流星系回腰間,聽到外頭聚集的聲音多了,這才閑閑地步出房門。
辛柏已經到了,見到她立馬施了個禮,她舉目一看,各處執事都已來全,只有大廚房的兩位執事還沒到,扭頭一望,原來都埋首杵在右邊廊下,與滿臉怒意的孔媽媽呆在一處。
辛柏也看見了她們,假裝咳嗽一聲,使了個眼色,那二人探了孔媽媽一眼,才慌慌亂亂地奔過來。
孔媽媽兩手抱著胸月甫,厲眼橫掃四下,臉色怫然,但各位執事都身系要職,誰有空閑理她。
人數到齊,有一小僮捧著賬冊在邊上唱念,辛柏則查看對牌,一來一去,速度很快,她在邊上聽著,一一留意。
辛柏是多年舊仆,庄中逢喪逢喜都由他操持,經驗老道,應付這些井井有條,她自然放心,但面前各位執事都是老人,倚老賣老,環環剋扣,多報謊報虛報之事必定不少——關於這一點,長嫂倒是早有指示,只要不是太過火,睜隻眼閉隻眼也就罷了。
她留心聽著諸樣名目,與前兩日相差無幾,辛柏也未曾多疑,就沒有作聲。
最後才輪到后廚,因今日客人驟增不少,又多了一拔念經的高僧,賬目上登記的明細幾乎比之前翻了一倍。
念到雪燕一項時,孔媽媽突然嚴厲地振聲道:「這賬不對!」
辛柏抬起眉毛,冷冷支了她一眼,且問:「何處不對?」
孔媽媽三步並兩,湊到近前,聲如洪鐘,勢如撞鐘,怫然作色道:「大奶奶每日都要吃些雪燕、紅參,此乃舊例,可自打莊主離世,就再未碰過。老奴方才去后廚尋人,卻親眼見到火上鼎著參湯,這是不是見鬼了嗎?」
辛柏不搭話,抿了一下嘴,表情蹊蹺。
她接過賬冊一看,眼睛一轉,扭頭先問辛柏:「依辛管家之見呢?」
「查!」辛柏嘆了口氣,有些疲倦地望著兩位后廚執事,愧赧道:「上上下下,一一清查。」
她暗中搓了搓指尖,目光一眺,那兩位掌事好像挨了耳光似的,滿臉通紅,又眼神避閃,看起來頗為慚愧。
孔媽媽大舒一氣,雙手叉腰,鼻子裡頭冷冷一笑,且道:「還是管家知人明事,知道好賴,所以說自己家的事就該讓自己家的人來辦。」
辛柏立馬冷聲一哼。
她卻敬讓著,沒有反駁,手掌心按著帳冊,板著臉反問后廚執事:「后廚今日從庫中領了三十斤精糖,都用完了?」
兩位掌事中有一人嘶聲對答:「回幺姑娘的話,我下午來的時候,還有些剩餘。」
「一天就用了這麼些?用在什麼地方了?」
那婦人神色間雖一派慌張害怕,對答卻還算流暢:「有,有的做菜,有的配粿,有的腌物,一時倒也說不分明了。」
她冷冷一笑,斥道:「說不分明,可就是暗中揩油了!」
「不,這當真沒有!」那人聽見如此,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臉伏著地兒,哀聲喊道:「今日後廚紛亂,幾個灶都開著大火,伙夫們一人領用一袋,又有舂粿、擺茶的人前來領用,這些事大家有目共睹,奴婢可不敢當眾行詐!」
她滿意地揚起嘴角,頓了一頓,才緩緩道:「這就是了,明明你只負責分派東西,但因為人多事雜,記不清是誰領了東西,領了多少,到頭來東西少了,你又說不出個分明,自然要被人懷疑。」
辛柏在旁深以為是地點點頭。
她環了環四下,接道:「從明日開始,各人做賬時,不單要寫明晨間領用了多少,到傍晚時結餘多少,還需新增發放數目,到底被哪個手下人領用了去,領用了多少、用在哪一項上,都要一條一條細細寫清。」
「啊……這……」
「如此一來……」
這一條新規立下,賬目一目了然,對掌家之人自然再便利不過,但執事們施行之時,卻多出眾多麻煩,又恰好人多事忙之秋,自然都不大樂意。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全在交頭結耳,場面越發嘈雜起來。
她卻始終默然冷靜,一雙眼睛涼涼地望著大家,片刻后,見大家總算冷靜,又接道:「萬事開頭難,細賬不好記,我也體恤大家,真有為難之人,在喪期可提拔識字的副手一名,專職記賬,找到人後,報給辛管家,發引之後,自有封賞。至於從前賬目上的那些不清不白,有些尚能說清楚的,固然是好,說不清楚的,也不好叫大家蒙舊冤委陳曲,就不再詳查了,各位意下如何?」
眾人聽說過往不查,這一下,反倒都歡喜開了。
這些舊仆手上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幹凈,辛柏若真細查,在她們只有苦果,沒有甜頭,自然都是不情願的。
如今雖說增加了一道繁瑣的工序,卻對上有據,對下有理,日後鈐束起手下,也更有底氣,在她想來,是絕沒有拒絕的道理的。
果然,不過須臾,就接連有執事表態稱服。
而那位剛剛伏拜在地上的婦人,又突然仰面沖她大叫:「奴婢有冤要申。」
她眉頭微聳,又搓起手指,板著臉問:「你有何冤屈,但說無妨。」
「孔媽媽疑心我們后廚偷扣雪燕、紅參,但后廚伙夫可以為奴婢作證,這些日子以來,從未有人告知我們不必預備這些,每日的燕羹與參湯,都是大奶奶房中一個叫孟臨的小婢子親自端走的。幺姑娘火眼金金,只管召孟臨過來與奴婢當面對峙,奴婢就算有斗大的膽子,也絕不敢把心思動在這上頭!」
她眼風一掃,角落孔媽媽聽到這話,早已嚇得面如素槁,兩唇發白,不禁暗自好笑,思忖:這下好看了,燕羹與參湯絕不會白白消失,定是小婢子暗中孝敬其他人了。這老太婆撞見蹊蹺,以為我年幼好欺,便想拿這事來為難我,豈知反倒捅了別家屋檐下的馬蜂窩,她定是突然想明白了這事,才會嚇得面不改色。但這老太婆是長嫂身邊的人,該查辦,該發落,都不能由我來行,不然就是越俎代庖了……
半晌,做定心意,她只道:「我知道了,這事我自會查明曲直。」
辛柏又接著查問了許多事項,約半盞茶后,眾人漸漸退出。
而那孔媽媽,就像淋了雨的雞崽,耷拉著腦袋,一身狼狽,早沒了氣焰,故意混雜在人群里,無聲無息地走了。
俄見傳信之人上前,分別遞出兩封加急信函,她拿起一看,一封貼著雞毛的,是她丈夫郭家壽所寄,另一封則貼著孔雀毛,來自侄兒景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