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夢中野花微香3
先展開的,是丈夫的來信,字裡行間充滿了無奈與焦急。可他本是一個慢性子。
信中所寫,他帶著人馬,從麗南收購眾多坯綢,打算送回來染色,路過曲津縣,不幸遇上大水決堤,無奈受困,又遇災民暴亂,官兵鎮壓不住,縣城裡許多大戶人家與商鋪、客店均被搶光,他出門四月,一場辛勞,全都付之東流,真是有冤無處申,有理無處講,有難無人幫。不甘之餘,卻仍心繫長兄發喪,已鹿不停蹄,儘快趕回。
驟聞家業損失慘重,她不免心慌難過一場,又恐怕丈夫心重,遇上如此變故,必憂心如焚,可惜天各一處,夫妻無法同舟共濟,更感到無可奈何。
望著手裡的第二封信,只盼侄兒景陽能帶回一點好消息。
匆匆拆開,細細一閱,原來景陽也同樣受困曲津,可他耽下行程,並非遇搶,而是帶領家僕修堤去了。信中他深表痛苦,自稱大孝在身,本該趁未曾發引,儘快轉還,無奈見百姓流離失所,實在於心不忍,只好耽擱。
她倒覺著,這才是雙烈山莊的好兒郎,長兄一生豪氣,義膽雄心,在天有靈,必定不會埋怨他。
只是……她搓著指頭,心裡開始猶豫:數奇不遇,歸忌往亡,我若將兩件事據實告與長嫂,使她心頭多增憂慮,倒又何必?還不如什麼都不說,若被問起,只管拿好言哄她,她的病不是其他,全在心上,我就不要給她添堵了。
當即定下心思,面不改色,將信函交給沈煙,命之放好。
約半刻,兒子郭慕京前來請安,在她跟前好一通吵嚷,直躥得她頭疼腦脹,用罷晚飯,才被孚乚娘帶走,還她一片清靜。
翌日起早,待各處執事領完對牌,用過早飯,才得空到主廂小坐。
問過長嫂的病,東拉西扯了幾句,左右留心,都沒見到那個叫孟臨的小婢子。
正琢磨著該如何開口時,孔媽媽揭簾而入,一下就撞見了她,滿臉赧然地問了聲安,徑自往暖閣去了。
這時長嫂突然出聲:「孟臨找著了嗎?」
孔媽媽臉色一暗,好像大冬天被人從頭淋了一盆冰水,整個人都凍住了,囁嚅道:「……還,還沒有。」
長嫂沉吟一聲,倦倦地喃喃:「去哪了呢?平日乖巧體貼,從不多話的,總不會逃了吧?」
她心中詫異,搓了搓手指,隱約覺得事情不對,卻又不敢多問,以免加重長嫂的心思。
五月二十六,她丈夫終於抵達山莊,不顧風塵僕僕,先到靈柩前痛哭一場,燒紙點香,一慟幾絕,後來大家將他攙扶起來,總算緩緩止住。
回到寶奩院,他日夜兼程,再也支撐不住,倒頭便睡,鼾聲震天,只怕隔壁院落的人都聽得見。
她倒是不嫌棄,這些天又忙又累,身邊卻連個可以商量分擔的人都沒有,他一回來,她只如同找回主心骨一般,頓時安心不少。
跟在他身邊的老僕稟報了許多曲津大水的事項,卻並沒有提到遇上景陽一事。
她暗暗心忖:巧遇天災,生死難保,正是心情惶惶之時,遇上了都不一定認得出來。也就沒做細問。
一直話到酉時,又得核賬,忙碌一陣,到晚飯時間,本不打算叫醒酣睡之人,無奈兒子聽說爹爹已到,高興得叫叫嚷嚷,片刻后,酣聲漸息,她丈夫打著哈欠,和衣步了出來。
飯後備水沐浴,由她親自侍候,夜裡為了守禮,她將主房讓出,自己挪到抱夏去睡,聞隔壁雷鼾復啟,她反倒微微一笑,見他身體康健,精神矍鑠,暗中嘆了許多聲佛號。
夫妻半年沒見,本該柔情蜜意,心甜意洽,可惜才到翌日清晨,她對丈夫的百般繾綣就倏爾化作一場泡影。
晨光熹微,趁著涼快,她為丈夫整理起行囊,直到拿出一件褻褲,發現其質地針腳,均與其他格外不同,不由暗中納罕。
她不動聲色,細細打量,眼裡心頭抽絲剝繭。
褲子還新,明顯是新添之物,面料質地並非當地所產,大小尺寸與丈夫身材合襯……
想象之中,這必是一位女紅高超、對丈夫身材了如直掌、住在外地的綉娘所縫。
褻褲不是尋常衣物,非親近之人,就算縫了,他也不會穿,除非是……
她傻了眼,灰了心,獃獃坐在椅子上,緊緊攥著褲頭,半天不發一語。
都說商人重利輕情義,原來是真。
他若想納妾,又不是不可以,只需言語一聲,她又豈敢不允。就恨他把自己當個傻瓜,已然暗渡陳倉,卻還將人蒙在鼓裡,好像當初一樣,明明是父親在外留情,最後卻累及她母親遽然命斷。
一想起當年的憾事,她心裡的痛苦與忿恨就更加熾烈了,如同置身火海,渾身上下越來越燙。
不知何時,沈煙已然進屋,悄無聲息、一錯不錯地盯著她看。
她嚇了一跳,猛然回神,這才發現不知不覺間,自己早已淚如雨下,只好胡亂揩乾。
沈煙問:「燒了吧?」聲音靜得好像夜半山中的孤寺木魚。
她一呆,定定地望著面前人,半晌,搖搖頭,只交代:「放回去,對誰都別提。」
沈煙接過物件,卻是目光一冷,臉上怒氣暗涌。
她不禁嘆服,心道一聲:這丫頭真是福至心靈,只可惜家世不好,才委身在此,所謂人無完人,正是如此罷。
一念至此,陡然聽見一個嘶啞的聲音傳來:「喂,怎麼還不擺早飯哪?」
她用力抽了口氣,強將辛酸壓到肚裡,笑著回頭望向自己夫君,柔聲道:「我早就用過了,見你久困不起,不好擾你。等著啊。」
他負手而立,沖她微微一笑,「連日趕路,實在乏透了,見諒。」
「夫妻之間,何需這些客套。」她笑著走到門外,為他傳飯,耳中反覆回蕩著自己脫口而出的「夫妻之間」,不免又是一陣辛酸。
什麼時候,無話不說的二人,反倒小心翼翼又客客氣氣。
什麼時候,他不再甜甜地喚她一聲「小禧」,而是改用「喂」或者忽略代替。
什麼時候,他不再知疼著熱,枝葉關情。
是打從那個女人出現以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