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雨燕7
景陽的右手在圓桌上點了點,那五根手指剛勁有力,指節突出,熒白而修長,既充滿了長期修鍊的力量感,也透露出保養得當的細膩,當這樣一隻手出現在眼裡時,是很難叫人不多看幾眼的。
停了一會兒,他問她:「如果一個人意外受了傷,中了毒,那他首先該做的事情是什麼?」
「當然是去找郎中了!……哦,我明白了。」她恍然大悟,冷笑道:「你是在測試我救人的水平。但我憑什麼要幫你?」
漸亮的晨光中,他睨起眼睛,接道:「坦白說,治這毒的葯,我有,可這毒發作起來,會使人心神大亂,我怕到時候會控制不住自己而大開殺戒,若真到了那一刻,能制住我的,就只有你了。」
「所以,這人是來求死的!」她在心裡總結了一句,面上卻緊緊咬著牙,用力抿著嘴唇,一時並未表態。
他仍看著她,目光森涼,又接道:「我從不虧欠別人,只要我能活下來,必定少不了你的報酬。」
她眼風一掃,找到了需要的藥罐,拿起來后,頭也不回地走向大門。只是在開門之前,悶悶地說了一句:「我去去就回。」
回到客堂,人數已齊。
大家顯然都聽說了有人下毒一事,所以個個面帶憂忡。
空氣中擴散著蘭艾的清香,是掌柜為了彌補方才的過失,拿出了上等新茶作招待。
服下兩枚藥丸后,兩位師兄擰緊的五官立馬紓展許多。
飯間,章任爾提出想獨自出去走走,以收集各派的情報,幾位師兄師姐估計是鑒於昨日的衝突,都沒有阻攔他,只有葉秋棠特意提醒了一句,要他提防入口的食物。
她腦海中一直思慮著景陽的傷勢與他所說的話,一頓飯下來,對付得有些漫不經心。
回到房裡,景陽仍在,仍然以同樣的姿勢坐在那張墊著虎皮的椅子上,只是天空忽然飄蕩來一片積雲,籠得四下昏暗許多,使那隻故意暴露在日光中的手臂以及上面的血洞都不再那般的刺眼。
這次進門,她學乖了不少,慢慢地推開,卻沒有開得太大,自若地走了進來,一進門,又迫不及待地將其合上。
他笑著問:「考慮好了嗎?」
「可以。」
「什麼條件?」
她嘆了口氣,目光閃閃的地望著他,「八日後再說吧。」
他眉頭微微一皺。
八日,只剩下了八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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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避免招疑,她不敢將一整日都耗在房內,午後特意在天井邊消磨了一會兒。
匆匆用完晚飯,回來時推門一看,景陽已平躺在床上,仍是那盞沒什麼作用的燈,照見他所用的寢具已換成了嶄新的緞面。
屋裡焚著一股極幽靜的香。
她湊上前,發現他滿臉慘白,額邊鬢角滿是汗意,雙手絞在一起,護在腹間,口中不停喃喃自語。
她伸手一摸,被他炙燙的體溫嚇了一跳,同時留意到,後窗旁邊靜靜多出了一條人影,來人氣息收斂,一動不動,並沒有刻意地監視屋內,也沒有離開的打算。
多半是他的左膀右臂,她猜測。
時間往後推移,他的體溫越來越嚇人,她往他臉上身上潑了不少水,祈禱這樣做會有效果,可他一直高燒不退,迷迷糊糊,葯也不肯咽下,人也不肯醒轉。
就這樣燒了一夜,一直捱到翌日黎明,病情才漸有好轉。
她倦軟地趴在床邊,手始終抓握著他的腕子,好隨時感知他的脈絡與溫度,一夜未睡,又擔驚受怕,此時的她真是劣倦罷極。
一道長長的哈欠過後,她緩慢地閉上雙眼,忍不住想要小憩一會兒,不遠處后廚又是沸反盈天,竟未對她造成半分影響。
一覺醒轉,日頭已盛。
她躺在溫暖的床上,留意到自己所用的又是一套全新的寢具。
竟然就這樣錯過了早飯的集合時間……她瞪著大眼,盯著樑上那些飄飄蕩蕩的灰掛,因為擔心會招來其他人的猜疑,內心難免一番忐忑。
翻身而起,恰好對上桌邊那道耐人尋味的眼神,她脖子向後一縮,赧然到兩頰一熱。
景陽撐開川扇,把玩在手間,默然望了她半晌,才發話道:「昨夜多謝你。」聲音聽上去蒼老了十歲不止。
她沒有表態,低頭穿鞋時,又聽見他沉聲道:「你那位大師兄,昨日在京北的賭坊輸掉了五千兩銀子,出手當真大方。」
她一聽一驚,駭然瞪起眼睛。
「只要你發句話,我可以——」
她卻緊張地搶斷道:「不,不必了!」
他有些意外地挑起眉頭,奇怪地打量著她的反應。
她索性將頭撇向一邊,不去看他的表情,也不准他看見自己的表情,須臾,顫著聲音回答:「他自己捅的婁子,讓他自己補。」
他不再說話,屋中寂涼一片,那種能鎮神的幽香持續散漫著,她正了正衣襟,面色不改地打開門步了出去。
外面一片日頭澄好。
邁進客堂時,恰好遇上了許堅,他閑聊似的問了一聲早上怎麼沒見她來吃飯。
她則赧然道:「西樓夜裡有些吵,早上一覺睡昏頭了。」
許堅立馬錶態:「我去跟掌柜交代一聲,一有上房空出,就把你安置過來。」
微微一笑,她點點頭,「也好。」
這一日章任爾仍舊是單獨行動。
大家心裡或清楚或不清楚他的動向,全都沒當一回事,賽事馬上就要開始了,所有人真正關心的其實都是自己能否活著回去。
午後葉秋棠交代她去廄司查看鹿匹車輛,匆匆去了一趟回來,居然遇上何顯詩鬼一樣的出現在西樓天井處,她身子一側,立馬藏到角落裡,一直等到危機消除,才敢步回自己的房間。
啟門而入,四下無聲,放眼一觀,他正在打坐。
大團大團的白煙自他顱頂的百會穴飄出,一道蚯蚓粗細的黑血自血洞流下,看來雖然經歷過一夜苦撐,他身上的毒性仍有不少殘留。
她不動聲色地坐到桌前,想到今夜只怕又是一場惡戰,不禁有些鬱鬱不樂。
趁著房中一片暖意,她閉上眼睛開始補眠,沒過一會兒,聽見一陣腳步聲湊近,一抬頭,恰是他為自己披衣。
他臉上的表情淡淡的,目光卻很柔軟,因為虛弱,雙唇發白,使他典雅的五官摻進了一絲不合宜的病態。
「我沒事,不冷。」
「披著吧,我們兩人,總得要有一個是健康的。」
她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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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傍晚,他又高燒複發。
但因為有了昨夜的經驗,所以她提前向柜上租了泡澡的大盆,並往裡頭灌滿了沁涼的井水。
在他還清醒之際,她便命他主動坐進裡頭,還喂他喝下了四倍劑量的退燒藥。
原以為這樣就能萬無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