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神明之物17
他自另一片雲中忽然現身,提縱穿雲而來,堪堪停在瞎貓跟前,掃量了她一眼后,竟然問道:「蒙足下召喚,不知有何吩咐?」
卻原來……書生也是九墟洞府的人……
她心一涼,自知得救無望,頓時慘然呆住。
瞎貓冷冷一哂,偏著臉說:「不是我召的你。」
書生瞬然會意,埋首看向小爻,十分嚴肅,「姑娘,你有何急?」
她萬念俱已,哀哀地說:「無急了,你自去吧。」
書生迷茫地望向瞎貓。
瞎貓在書生肩上拍了拍,只道:「來得正好,下頭一直膠著無解,你去幫把手吧。」
「該幫哪一方呢?」書生居然問。
「殺鬼士方。」
「是!」書生領命,拱手而退,速自雲天墮下,措不及防殺往江心。
盞茶功夫后,巨泥人不敵,痛吟一聲,壯烈崩倒於綿長白灘上。
無數被它裹挾上岸的舊時溺亡者的白骨與百樣魚類的屍首,竟因此重見天日,密密麻麻散落一地。
應驗了。
眼前光景,恰如她曾預見的模樣。
回憶起謙師父的教導,「眼睛是最喜歡說謊的器官」,這當兒,她長舒一口氣,心悅誠服。
瞎貓默默然朝她探來一眼。
江岸邊,鬼士方現出真身,破口詬罵書生:「秉拂子,此事既與你無關,何必糾纏不休?」
「吾受命而來。」
小爻這才明了,原來書生亦來歷非凡。
秉拂子——一個如雷灌耳的名號——是魔界十字宮上任宮主。本名袁凈生,失蹤於十年前魔界最風雲激蕩之際。
多數人都以為他已死,沒想到他不但活著,還活成了一隻瞎貓的部下,更沒想到多年過去,他的樣貌竟還如此年青。
「看來你也入了九墟洞!從頭到尾都是為人賣命的角色,老朽真替你悲哀。」酣戰中,鬼方士尋機譏諷他道。
「你不懂,」袁凈生搖搖頭:「因為你沒有信念。」
「哼哼,無稽之談!」
關於另一邊,由謙師父護持的法陣,漸漸有了起色,開始發揮效力。
泯江中央,一隻巨大的神明之眼划水而出。
眾人驚訝之際,神目瞳中迸直射出七彩光束。
光束直抵雲霄,召喚出潛藏在江心水底的無數冤魂怨力,逐漸擰成一股可怕的力量。
小爻憑特殊體質感應到,法陣的性質是凈化。
法陣中央,迎青模樣已改,青面獠牙,身姿魁梧,但衣著聖潔,模樣莊嚴。
曾認定車勝就是江河大神的她,此刻看見迎青的轉變,將過往許多散落一地的線索成功串起,一時感慨萬分。
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車勝的岳母沒有說謊,真正的戚迎青十年前已然死去,眼前的戚迎青既是被愛背叛的泯,也是為愛捨棄一切的泯江神明。
光束衝散毒霧,參戰的眾人被迫停手,遠處的牽月翼人嚇得振翅四逃,因地利之便,才勉強保下一條性命。
而凡近處的敵眾,無一不被光束吞噬,首當其衝者,便是鬼士方。
強光照耀,夜如白晝,被吞噬者承受著魂體剝離的酷刑,發發陣陣哀嚎,一時甚至蓋過狂風作祟濁浪的磅礴。
他們的屍骨一點一點地溶解在怨力森然的光束內,微風徐來,曙光乍現,勝利終究歸了正義。
末局時分,光束開始式微,法陣中,迎青大翻出一口黑血。
以為一切即將結束時,江岸邊,謙師父狠狠給了身邊的「小爻」一掌,竟然生生將「她」送入光束,還同時悲喊:「小爻!」
伴隨著凄厲的痛叫,「小爻」溘然命殞。
神光耀眼,其他人又相距過甚,皆未看清「她」死去的真相。
雲天之上,瞎貓用幻術構建的滿月里,真正的小爻看得瞠然自失,一種麻痹的感覺,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肆無忌憚遊走全身。
兩腿發軟,她差點癱倒在地,好在瞎貓眼疾手快,隔著袖子將她一把拉住,她才勉強站穩。
她突然想起同樣死無全屍的六位兄長與姐姐,又望向袖手一切、無動於衷的震師父,終於明白了,他們此行的真實目的是什麼。
「謙師父為何要『殺』我?」聲如遊絲,她似大病一場,虛弱地問。
瞎貓睇了她一眼,「因為你也是失敗品。」
「什麼?」
瞎貓搖頭,「時機未到……你只需記住,你是謙吉第七名親傳弟子,也是他用心疼愛的第七名弟子,這便行了。」
她終於想明白了桐花之禁的奧義,悟了自己為何會被謙師父當成交易,也明白了那句「魔界七公主將命殞今夜」的意義所在。
瞎貓接道:「既是好哭鬼,想哭就該哭出來。」
真哭了。
他不說還好,一說,她立馬委屈到無以復加,鼻子一酸,皺下兩顆豆大的眼淚。
「你是幸運的,至少你還有眼淚。」
「你沒有嗎?」
「某些人的確沒有。」
她順著他的導引,望向江岸的法陣。
法陣中央,車勝已死,死時年事已高,滿頭白髮。
偉岸的江河神靜靜攬抱著夫君的屍體,卻面如死灰,悲而無淚。
與所愛之人締結盟約,從此共享壽命與神力,是泯出水化人的辦法,也可助車勝延年益壽。
這種精怪或神明常用的結盟手段,從前小爻只在各路雜談與誌異編籍中見過,沒曾想,竟然是真。
大約締結之初,泯的意願與車勝的意願,都是奔著天長地久而去,卻沒料到萬事隨轉燭,風雲有丕變,最終他二人還是草草天隔一方。
小爻亦惋惜不已。
神光最終化作微毫般的細雨,自天而降,灑滿人間,化為神蔭。
天地復了常序,江水一進一退沖刷著白灘,中毒昏迷的百姓逐漸醒轉,面如鐵色的謙師父拍了拍泯的肩頭,泯失神地望了他一眼后,微微頷首,與懷裡的屍骨一起,義無反顧投入泯江……
江水無情,依然一進一退,周而復始,生生不息。
百姓擁著濁浪拍岸的單調迴響,漸漸聚攏,吶喊著慶祝。
他們的親人沒有死,祭祀生效,天降奇迹,卻沒有人過問為了這個奇迹,神明到底付出了什麼。
「為何有情人總要天各一方?」她哽咽著問。
瞎貓眼風淡淡地掃了她一眼,只道:「既為神明,便不該妄自招惹人世情愛,是她自己先越了界。」
「真殘忍。」她嘟嘴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