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金蟬脫殼
陽春三月將至,位於江漢平原東端的黃城已是春光明媚、柳眉吐綠,只是黃城內外的氣氛卻寒若玄冰,緊張、壓抑、惶恐不安。
宇文亮在韋孝寬進入蠍谷的那一刻就以為大局已定,立即就派出了兩個傳令兵,一個返回黃城,一個去追趕押解原陳王宇文純的隊伍,去命黃城守將鍾鴻、冷叔庭和率隊押送的中軍官司徒詠明「依計行事」。他所謂的計,就是只要韋孝寬如期掉進蠍谷伏擊圈,黃城守將就立即將司南州刺史宇文弼拿下,控制全城。而司徒詠明則立即「解救」宇文純,護送回黃城。待宇文亮砍下了韋孝寬的人頭,得虎符,並其眾,便回來擁立宇文純為反王,這樣他們的反叛就有了旗手,在政治影響上和感召力上都將有質的飛躍。只可惜,宇文亮千算萬算卻低估了一介武夫周法尚的智慧,瓮中捉鱉卻成了飛蛾投火,導致宇文純雖被解救回了黃城,整場大戲的策劃人、操縱者卻已身首異處了。
此刻在黃城行轅大廳之內,有六個人或坐或立,他們分別是原陳王首席智囊慕容兆、宇文亮的中軍官司徒詠明、隨軍長史杜士峻、將領席孟、鍾鴻和冷叔庭。其中杜士峻和席孟二人均臂纏繃帶,是從蠍谷大潰中死裡逃生回來的,身上挂彩,坐在席上臉色慘白,仍有驚魂未定之色。
虎背熊腰、面黑如炭的鐘鴻在廳堂了來回踱著步,咚咚有聲,震得茶杯里的水都在不停晃悠。他終於停下來瞪著慕容兆說:「這都火燒眉毛了,陳王他對咱們避門不見,這算啥意思啊?若不想帶著咱們干,那咱們趁早各奔前程!」
慕容兆氣定神閑地坐著,不緊不慢地說:「不是王爺他不想帶著大夥干,否則當初何必反周投陳?王爺他確實是連日受牢獄之苦,舊傷複發,病體難支,沒法見諸位議事啊。」
鍾鴻皺眉又說:「那他老人家總得拿個主意吧,韋老賊的兵馬可就要兵臨城下了。」
慕容兆點點頭說:「王爺他已有主意了,命在下說與諸位聽聽,若諸位覺得可行,並且也確實願意尊奉王爺為義軍首領,那麼就按王爺的吩咐去做。否則……如今宇文亮將軍又不在了,各位乃其舊部,群龍無首,確實也只有各奔前程了。」
席孟扶著手上的左臂插嘴道:「就是要尊奉陳王為頭領,司徒老弟才把你們接回黃城的啊。我說,你到底算哪路的?不是南陳的押運使者嗎?怎麼轉眼又變成了陳王的軍師了?我們憑什麼信你的啊?」
慕容兆正待要說話,年輕俊美的司徒詠明趕緊介面道:「哦,席將軍,這個下官可以作證,這位慕容兆先生確實是原陳王府的幕賓,陳王跟前的第一智囊啊。他此前跟隨陳王投往南陳,南陳示弱於大周,要將陳王遣返,慕容先生為求自保,也是為了伺機救出陳王,才請命負責押送任務的。」
席孟乜斜著司徒詠明,問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司徒詠明微笑道:「不瞞將軍說,下官其實早就投效於陳王帳下,是陳王派到韋孝寬軍中的內應。」原來,他就是陳王在王府中密議時曾提高過的徐州大營中的伏子,所謂伏子乃是圍棋盤上看似毫無意義的一子,卻將在意想不到的時刻起到逆轉生死的作用。只可惜他這顆伏子,在大戰之初就被韋孝寬調離了中軍大營,派到了宇文亮的營中,而陳王本人也因劫持小皇帝事敗而逃往了南陳,這顆伏子才沒起到他應有的作用。
這時隨軍長史杜士峻也佐證道:「這事乾德公生前也跟在下說過,以前曾與慕容先生有過一面之緣,只是還沒來得及告知各位將軍,慕容先生就是陳王的人。」
三位武將這才打消了疑慮,一齊盯向慕容兆,問道:「既然如此,陳王他有何安排啊?」
慕容兆示意大家都坐下,然後從容道:「王爺認為我等不可困守黃城,必須趁韋老賊四面合圍之勢未成,連夜向西撤軍……」
「幹嘛不向南渡江去投南陳啊?」坐著如同一座鐵塔般的鐘鴻急不可耐地插嘴問道。
「將軍忘了大江之畔停泊的可都是周法尚帶來的水軍啊,他們會放我等過江嗎?」慕容兆反問道。
「哼,區區南陳降軍,疲弱之師,根本不堪一擊,就算他們都跟著周法尚效命韋老賊,那也休想擋住老子的去路,要滅他們,易如反掌啊!」鍾鴻不可一世地叫囂起來,席孟和冷叔庭也跟著點頭。
慕容兆卻搖頭道:「諸位將軍神勇,在下絕不懷疑。只是整個淮南之役周軍可曾與南陳的水軍正面作戰?南陳的陸軍歩騎固然不堪一擊,然其水軍確實不可小覷,要不然韋老賊也不會只打陸戰而避免水戰了。如今周法尚的水軍盡在江漢要津,大小戰船皆在彼手,陳列江上,絕不會棄船與我等陸上廝殺,我等又能憑藉什麼去突破他們的攔阻呢?別說我等手裡沒有戰船了,就算有,將軍手下又有多少士兵能在大江之上乘船水戰的?」
幾句話問得鍾鴻啞口無言,雙拳的骨節捏得嘎嘎響,卻無可奈何。
方才一直沒有發言的冷叔庭這時開口了,他試探著問道:「何以不東下?沿江渡口眾多,便於過江投陳啊。」
司徒詠明搶先答道:「黃城以東盡為淮南地界,無處不是韋老賊的軍隊,東去很可能正好與老賊調來的援軍碰個正著。」
鍾鴻皺眉喃喃道:「那北邊肯定也是一樣的結果,更不能去了……」
慕容兆點著頭說:「所以目前唯一的選擇就是西撤,西渡漢水,奔襲江陵!」
「江陵?」其餘五人異口同聲。
「沒錯,江陵!殘梁帝都。自天寶帝蕭巋繼位以來,頗有仁政,使其境內物豐民富、人丁興旺。然因北面對周稱藩,不敢自強武備,周軍駐防不過一兩千之眾,防備極其空虛。須知江陵城闊數倍於黃城,可以駐軍,更有著大量的財寶和糧食,足夠數年之用。只要我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其拿下,便可有充足的錢糧招兵買馬,進可憑藉漢水抵禦韋老賊的軍隊,退可據高牆深池固守堅城,如此至少可以支撐個一年半載的,以待時變。再不濟也有收降了的殘梁水軍在,有艦船有水軍,南渡長江投靠南陳也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眾人聽了眼睛里都是一亮,紛紛點頭,竟齊聲對慕容兆說道:「事不宜遲,就請軍師分派任務吧!」顯然這個「義軍軍師」的名位自此得到了眾人的認可。
慕容兆藏在厚厚的眼袋之下的眼睛里掠過一絲狡黠的笑意,隨即正色開始安排具體的行動計劃。
當夜,韋孝寬調來平叛的先頭部隊抵達黃城外圍,因大部隊尚未到達,因此未敢過分逼近,只在黃城以東三十裡外紮下大營,然後排出斥候偵查。斥候回報的消息稱:黃城四門緊閉,城頭遍插「弔民伐罪」的所謂義軍大旗,火把通明,人頭攢動,顯見是一副嚴防死守的架勢。
先頭部隊為首的將領正是在彭城擒拿陳王家丁蕭二郎的小將單勇,在淮南之役中作戰勇猛,因功得到擢拔,成了平叛的先鋒官。他聽說叛軍並未棄城逃竄,不僅失笑,覺得他們簡直就是在那裡坐以待斃。當然他也不敢大意,分派一撥人馬埋伏於大營與黃城之側,預防著叛軍今夜前來偷營。
果不其然,三更過後,營寨前忽然人喊馬嘶,一隊叛軍個個頭扎白布點燃火把發動了偷襲。帳中假寐的單勇聽到外面的動靜,不僅自得地一笑,當即提槍上馬率軍迎擊。單勇派出去伏兵很快殺到,來偷襲營寨的叛軍立即陷入了被前後夾擊窘境,片刻之間就潰不成軍,奪路而逃,丟下了許多軍械馬匹。單勇領軍初戰告捷,心情自然是興奮不已,卻仍牢記著韋孝寬的訓誡「不可輕敵冒進」,故未窮追猛打,下令收兵打掃戰場。他的副將大為不解,問他為何不乘勝追擊,黃城叛軍若敢開門接應襲營的敗兵,就可以趁勢殺進城去了,大功一件啊!單勇卻深為自己的冷靜而感到滿意,開言道:「原陳王宇文純身經百戰,深通韜略,咱們切不可輕敵,襲營兵敗的後面也許就是誘敵深入的陷阱。收兵回營,且等天明再說。」
第二天,戰報很快就傳送到了韋孝寬的中軍大帳之中。韋孝寬正在和周法尚紋枰對弈,看了一眼戰報就遞給了周法尚,自己則繼續低頭凝視棋盤。周法尚看罷戰報,疑慮地說:「大帥,這黃城堅守到底的姿態和半夜偷營劫寨的動作……其中似乎有詐啊。」
韋孝寬笑了,抬起頭問道:「哦,說說看,有什麼貓膩?」
周法尚想了想,答道:「只怕這是聲東擊西、金蟬脫殼之計啊。」
韋孝寬深深點頭,用讚賞的語氣說道:「周將軍不愧將門虎子,真是洞若觀火啊!不錯,小股部隊在東邊偷營劫寨,主力部隊卻已從西邊溜之大吉了,待咱們的急先鋒單六郎天明之後發現是座空城,再追已為時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