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十二
一上班,夏坤便跟著米教授做「經顱多普勒」檢查,直忙到中午12點過才去醫院辦的餐廳吃午飯。餐廳好大,如同國內大的賓館餐廳一般。主要是自助餐,也主要是西餐。米教授自個兒選食物,獨自吃去了。這兒吃飯,多是獨行。夏坤交費后,自選著愛吃的食物。他要了三明治,掏出隨身帶的涪陵榨菜,選了一張獨桌,吃起來。沒有熱湯,冰水有的是。他只好去買了杯熱咖啡來,就這麼甜味鹹味混雜了吃。餓了,吃什麼也香。
「老夏,哈,是你!」一個戴方框眼鏡的敦實的中國男人也吃著三明治,走過來。
夏坤盯著來人,一愣,猛然認出,好高興:「啊,孟齊魯,是你!」
孟齊魯是他在北京一家地方大醫院進修時的學友,北方人。他兩人同住一個宿舍,度過了一輪酷暑、嚴寒,友情不淺。那會兒,夏坤剛轉業到地方醫院不久,還不懂心電圖,孟齊魯就嘲笑他,恁大的醫院的大醫師,竟然還不懂心電圖,這是臨床醫師的基本功,你看什麼病?他不在意,虛心向孟齊魯這個先來進修的工廠醫院的醫師請教。逢到他值班,看病人心電監護時,他也不恥下問,向值班護士請教。護士紅著臉,說你大醫師考我呀,他極尷尬。不久,他進修的內科為護士辦短期業餘心電圖培訓班,每天下午下班后講一個小時課,共講一周。夏坤也跑去聽,護士們見他來都竊竊私語,他當沒有聽見。學了這一周的心電圖基礎知識,他就熬夜看書,去新華書店買回來厚厚的《心電圖學基礎》、《心律失常心電圖》等書籍,全都啃完,又在實踐中運用。不到三個月,他的心電圖知識大為長進,一些複雜的心電圖也可以看懂,還可以從心電向量角度進行分析。帶他的老教授極其誇獎,說他鑽研精神好。後來,孟齊魯看不懂的心電圖反而來向他請教了。「你老兄,腦瓜子靈,是不一樣。像我,心電圖只入了個門,就再也跨不進裡屋了。」孟齊魯說。
到進修完畢,孟齊魯的臨床水平也只能算平平,或者說,勉強及格。而夏坤,人家不放他走。他只是個醫師,而人家放心放手地讓他干主治醫師的活兒。孟齊魯卻另有絕活,他自小喜愛無線電什麼的,對各式儀器的保養、檢修頂得上個技師水平,人家也不想讓他走,科室里什麼儀器壞了,他查查什麼書,搗弄搗弄,就好了。於是,他二人本來均進修半年的,卻都免費讓進修了一年。
從此,他二人結下友誼。分手后還保持通信聯繫,後來,孟齊魯去了深圳一家醫院工作,也給他來了信。他去廣州開學術會議,還去深圳看過他。只是,近兩年聯絡少了。
「嘿,老夏,院長當得不自在了,跑到這兒發財來了,換老婆沒有?」
國內這兩年朋友見面,常常有人問這兩件事情。一是發財沒有,二是換了老婆沒有。
夏坤笑著:「孟老弟,你怎麼也來這兒發財了,你換了幾個老婆了?」
「哈哈哈……」孟齊魯一陣朗聲大笑,又緊忙捂了嘴。在這兒進餐,是不可以像在國內那樣大吵大笑的,「我那老婆,有幾分姿色。你也知道,本人有個老毛病,『妻管嚴』。除非她要走,否則棒打不散。呃,老實話,你來幹啥?」
「我來參加了一個國際學術會議,順便來這兒進修學習。嘿,我倆可真有緣分,不想,又在這兒成同學了。」
「慚愧慚愧,我哪能再跟你同學,本人不是來這兒進修學習的。」
「噢,那你來幹啥?」
「當『拆卸工』,拆他們不要了的換代儀器。」
「啊?」
「本人現在從醫又不從醫。說從醫,是深圳那個醫院裡還留有我的鐵飯碗,說不從醫,我現在在一家也有那個醫院投股的華盛醫療用品有限公司任了個業務經理,專門搞二手貨經銷。」
夏坤來了興趣:「能有人要?」
「要,要的還不少。我們不像有的公司那樣,只管聯繫購買,買回去拿了錢拋出貨就了事,管你能用不能用。我們是在這邊常駐有幾個人,一旦國內的公司總部傳來訂戶需用的設備和配件,就與這邊的公司、醫院掛鉤聯絡,選准了他們的換代儀器就去驗收。合格了,就親自拆,不讓他們的人拆。他們拆時把一些電纜線、零部件弄得七零八落,回去費死力氣。我們拆了后,自行包裝押運。運回國后,再在基地重新組裝、試機。可以用以後,才又拆了裝箱,銷往國內用戶醫院。」
「啊,你們真會想點子,這點子不錯,還講信用。」
「當然,你了解我這個人的,魯莽是魯莽一點兒,可為人辦事要負責任,要對得起國內的買主。人家花幾十萬上百萬人民幣買這二手設備,是為了使用,不是買一堆廢料。」
「對,孟老弟,事情就該這麼辦。你剛才講有幾十萬上百萬的交易,是CT、核磁共振儀吧?」
「也算,還有大型X光機!1250毫安的,2000毫安的,自動換片、高壓注射、帶數字減影,等等。」
「啊,這種大型X光機可貴。」
「怎麼樣,你們也有興趣,我給你們弄一台。選一台用了不到兩年的設備?」
「我們已經買了,小日本的,也是幾百萬元呢,美國、德國的還要貴,接近或超過千萬元。」
「那是,新的太貴。我們這二手貨,一般也七八成新,啥都配齊也不過兩三百萬元,還可以包四個出國培訓人員。」
「那你們還有賺頭?」
「做生意,不賺誰干,不過是個賺多賺少的問題。呃,老夏,下午跟我玩玩去,去看看我們的公司,晚飯我請客。」
「下午,不行,我還要跟米教授上班。」
「嘿,你這身份地位了,參觀參觀,隨便看看就行了,還那麼認真?」
「機會難得,總覺得要學的東西太多。平日在醫院裡,行政事務太多,現在,就一心學習,當然想多學些。」
「好,我知道你老兄脾氣。不多說了,你住哪裡,晚上我來找你。」
夏坤就給了他一張名片,又在名片上寫了他現在住處的電話號碼:「我就住在這醫院的學生宿舍,7樓。可以先打電話給我,我下來接你。」
「行,就這麼辦。我還要去拆機現場招呼著。」
「拆什麼機器?」
「2000毫安的X光機,可以做心血管造影檢查,八成新。傢伙,有錢就是不一樣,用了不過一年多,又要換新型號。」孟齊魯起身要走。
夏坤也起身來,拍孟齊魯肩頭:「祝你好運,希望你們不要坑害了國內的買主,大家掙錢都不容易。」
「放心,我老孟想賺大錢,可決不做虧心事。話又反過來講,你生意人越講信用,保質保量,用戶滿意了,就會一傳十,十傳百,有更多的用戶。錢才能滾雪球似的多起來,是不是,你說老夏。」
「是是。」
「對了,用國內話說,這叫文明經商。好了,晚上見,拜!」
孟齊魯走了,一搖一晃的。夏坤感嘆,世事真真難預料真是妙不可言,不想,在這兒會碰見了他。不想他當年那業餘愛好竟成了他如今掙大錢的資本。是了,七十二行,都可以大顯神通的。
夏坤到檢查室時,米教授正為一個十分肥胖的黑人老太太檢查。查完,就坐到讀片機前讀報告,回答著夏坤的提問。
「夏教授,今天下午病人不多,已經查完了。昨晚搶救病人你睡得太晚了,回去休息吧。」米教授說。
「我不累,還想跟米教授多學一些。」夏坤眼皮發重,笑著說。
「今天不做什麼事了,我馬上也要下班,我弟弟從加拿大來了,還要去機場接他。」
米教授這樣說,夏坤就起身告辭。他往醫院大門外走,走著,又折回身來,去了放射科。遠遠看見,孟齊魯正和幾個人汗流浹背地拆機裝箱,也夠辛苦的,就沒有過去。
回到住處,收到了章曉春從聯合國總部大廈寄給他的裝有紐約風光彩畫的信,貼有紀念郵票。他很高興,進屋后,放好,倒床便呼呼入睡。一覺醒來,起來記了日記,翻開《最新美國實用英語速成》的書,拿過小型錄放機,戴上耳機,進行口語練習。
「Awindowseat,please.Also,I'dlikeaseatinthesmokingsection……」
那書上註明著對照的中文:請給我靠窗的座位。而且我想要吸煙間的座位……
邊讀,他邊掏出根煙來點上。這煙是章曉春趁他不注意時偷偷給他留下的,留了兩條,還給他留下了兩包精製的中國茶葉。昨天晚上,章曉春匆匆返回她住的賓館去,說是要給庄慶發傳真。她說,她再與他電話聯繫。人各有志,沒法強求,章曉春墜入商海,看來,已經不能自拔。
孟齊魯來了電話,說馬上開車來接他。
夏坤去看了孟齊魯的辦公地點,在紐約長島的一個大飯店內,就一間客房,辦公用品一應俱全。
「這兒由我主宰。」孟齊魯說,為夏坤泡了茶。
夏坤接過茶,笑道:「這一間屋,女秘書住哪兒?」
「不能要女秘書。我們每輪來五六個人,除了我這經理和一個小夥子住這裡,其餘的人都住便宜的賓館,節省開支。這兒必須要,得掙門面。我們來的都是大男人,女人來了麻煩,弄不好要爭風吃醋。」
「看你說的,有商業談判,或許女人更好。」
「我們的生意談判主要在國內,這兒主要是要干力氣活兒。那些換代的設備,他們巴不得有人買走,否則,他們還得花錢請人去處理。」
「那你們的收購價一定很低。」
「你真要買,人家還要抬價哩,就談唄。反正要談判到我們有賺頭才行。我們這幫人的來往機票、生活費用和國內公司人員的開支都要在這上面報銷。」
「最終都落在買主身上。」
「這是實情。可是,如果買上一台價廉的好儀器,國內還可以用好些年。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都會不錯。你想想看,國內有多少醫院一時能買得起這類全新的大型設備?」
「當然,你們這也是一種有利於雙方的做法。」夏坤說時,無意翻到一張訂單,「啊,這個工廠醫院也訂貨了,我一個戰友邱啟發就在這個醫院裡。他們那裡病人沒有多少,也買這高檔設備。」
「工廠醫院有錢,聽說這個醫院所在的工廠要同一家大公司合併了,剩餘的錢要趕快花掉。」
「唉——」夏坤一嘆,「現在國內醫療衛生資源的開發利用真需要加強。像我們這種承擔了大量病人的大醫院,除了基本的人頭工資上面撥款以外,一切都要自籌。現在,藥品、材料等價格上漲,而醫院又不能按成本收費,經費好緊張。可是,像這些大工廠大企業的醫院,任務不重卻有錢買高檔貨。」
「這不,國家正抓改革嘛。」
「條塊多了,也難。」
「行了行了,在這兒你就寬心幾天吧。走,撮一頓去。怎麼樣,吃中餐還是西餐?」
「隨便找個小館子就行,填飽肚子算數。」
「不行不行,你小看我孟齊魯了。老學友了,你千里迢迢來,我還得好生款待一頓。」
「我看沒有必要。」
「走吧,就上這五星級大飯店的餐廳去。放心,我不會要你做生意。你別把我們生意人看扁了,以為處處事事總有目的。我這是憑老交情,朋友請朋友。」
五星級餐廳氣派、豪華。夏坤去過國內的五星級飯店,覺得也差不多。孟齊魯領夏坤入座后,問:
「吃什麼?」
「客隨主便,你定,吃飽算數,不要太破費。」
孟齊魯盯他一笑,對服務員小姐用流利的英語點菜。夏坤由衷佩嘆。「孟老弟,你現在英語操出來了!」
「中國人又不笨,來這兒久了,就容易混熟。這兒的華人辦的收費和不收費的英語夜校多,去跟了學,又成天講,就熟了。別說我畢竟是醫學院畢業的,就是這些年過來的那些初中、高中生,也操一口流利的英語。我看,美國人要到中國去學中文,講普通話也並不會比咱強。」夏坤點頭。
二人吃飯時,一個人走過來。「啊,夏院長,幸會幸會。」
夏坤看,是西裝革履的甘家煌。對他有些鄙夷,出於禮貌,還是說:「是甘先生,你好。」
有一天晚上,史瑩琪來夏坤住處玩,正說到甘家煌時,甘家煌就來訪了。甘家煌與史瑩琪碰了面,他很是尷尬卻又故作鎮定,沒有與史瑩琪打招呼,對夏坤說,啊,你有客人,我改日再來,打攪了,就告辭走了。史瑩琪對夏坤說了甘家煌的一些事情,傷心地落了淚。
甘家煌不請自坐下:「夏院長,你一直好忙,我很想邀請你一次。」
夏坤無心與他多談:「對不起,甘先生,我今晚同這位朋友有些事情。」甘家煌禮貌地起身:「好,好,你們談,我改日再邀請夏院長,也很願意邀請這位先生。」笑著走開。
甘家煌與夏坤在國內時從未見過面,那天晚上見史瑩琪在他住處,就引起了回憶。對了,他就是當年史瑩琪的那位心上人了。他記起了,他拆過夏坤寫給史瑩琪的那封絕情信,就是那個夏坤了。原來,他已不在部隊,當了地方醫院的大院長了。他發現夏坤不錯,很有氣質,其實,與史瑩琪挺般配。要不是他夏坤的那封被他拆看過的信,他也得不到史瑩琪。從內心裡說,他至今對史瑩琪也充滿歉疚感,他仍然愛她。當然,他已永失她愛了。夏坤的到來,他倆這對舊情人的重逢,他反倒感到自慰,這對史瑩琪來說,也是一個慰藉。他至今也不知道夏坤為什麼要與史瑩琪斷絕關係,也不知道現今夏坤對史瑩琪的態度。他去找夏坤無非是為了生意的需要。
那天晚上,他給史瑩琪去了電話,婉轉地說了這筆生意的事情,希望她不要在這筆生意上為他製造麻煩。史瑩琪回答他,她不會管他的生意上的事情,提醒他要正直為人。這會兒,他感到了夏坤的冷漠態度,知道在他面前已有了難越的障礙,但是,他是不會自認失敗的。
甘家煌離開夏坤的餐桌不多遠,他女兒甘泉端了酒杯過來了:「爸,快跟我過去,那就是我在飛機上碰見的夏院長!」走到夏坤跟前,「夏院長,你好,敬你杯酒!」
甘泉的酒杯擎到夏坤跟前,夏坤笑了,也舉起杯:「你好,甘泉!」
二人飲酒。
甘泉今晚穿得好漂亮。銀白色的華麗上衣,飄逸的花邊褶衫裙,自然束攏的長發,站在這五星級豪華餐廳里,被明麗的燈光撫揉著,夢一般完美的組合。甘泉坐到夏坤身邊:
「今天我爸爸為我接風,請了不少朋友來。」
「啊!」夏坤明白了,介紹道,「這位是我飛機上同路的小朋友,也是我同學的女兒。這位是我的學友,孟經理。」
「你好,孟經理!」甘泉大方地伸出手。
孟齊魯與她握了手。
「也敬孟經理一杯!」甘泉與孟齊魯對飲。
「夏院長,我可不是什麼小朋友呀。」甘泉說。
「對對,是大朋友。」夏坤笑道。
甘泉回頭盯父親,已不見了甘家煌,嘴一噘。
「甘泉,你就讀的醫學院聯繫好了沒有?」
「爸爸說沒有問題,可他卻希望我跟他一起經商。」
「真的?」
「嗯。但我媽媽堅決反對,她一定要我攻書。還說,不行就在這邊玩玩,而後還是回國去干。她不許我改行。呃,夏院長,我現在好犯難。」
「是難,就看你自己了,你想幹啥?」
「我還是想攻讀博士學位。」
「對,」孟齊魯插話,「你們這些小青年有恁好的條件,當然要攻讀了。下海經商可是要慎重!」
「我想還是讀書好。」夏坤說。
「嘻嘻,我和我媽媽一塊兒讀書。我媽媽說,他們那兒可以聯繫到指導導師。」甘泉說。
「一塊兒讀書,這好呀!」孟齊魯笑道,「你母女倆就比翼齊飛唄!」
甘泉和夏坤都笑。
「好,主意已定,就聽夏院長和孟經理的了,繼續讀書!」甘泉笑說,「夏院長,你等等,我去去就來。」起身,衣裙一飄,離去。
孟齊魯看著甘泉背影,說:「這小姑娘真漂亮,呃,老夏,你那夫人也夠美的。」
「美是美,美如水,已經漂流走了。」夏坤苦笑。
「啊,發生了婚變?嘿,也是好事。現今,好多人都換了老婆了。憑你這帥勁這身份這地位,那些漂亮女人排隊候著呢。怎麼樣,又摟著一個了吧,拿照片來看看。」
「看你說的,我還是單身一個人……」夏坤看見甘泉來到身後,收住了話。
甘泉聽見了他們的說話,笑道:「夏院長,去聽音樂不?我知道,你特喜歡!」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
「在飛機上,你老在聽音樂。我媽也對我說,你渾身都是文藝細胞。不容易呢,我爸爸費大力專為我弄的林肯表演藝術中心音樂會的票!」甘泉揚動手中的兩張票。
夏坤當然願意去,他知道這藝術中心的票不容易得到:「好呀,多少錢?」
「看你,我們是同路朋友,我媽又是你老戰友,還講什麼錢。快吃,就是今天晚上的票!」
「好好,孟齊魯,快吃,這可是機不可失的事情。」夏坤說,抹嘴,「我已經吃飽了。」
甘泉為難:「對不起,孟經理。我爸爸只買到兩張票。本來,他同我一起去的,我要了他的那一張來……」
「用不著對不起。」孟齊魯笑說,「我這個人哪,就不喜歡聽音樂。呃,老夏,你同她去,快去!」
「這……」
「這啥,機不可失的事情,去去!」
甘家煌駕駛他的林肯轎車,送女兒和夏坤趕到林肯表演藝術中心,就要開演了。甘泉在甘家煌臉上一吻:
「謝謝老爸,拜,等會兒來接我們!」
甘泉拉了夏坤匆匆邁上台階。甘家煌一笑,開車走了。
「ㄇ」形建築的藝術中心很壯觀,當間有寬闊的空地。夏坤顧不上觀賞外景,就被甘泉拉著進了演播大廳。位置很好,台上已坐了著名的音樂大師們。
「嘩——」潮水般的掌聲。
鬢角染霜的指揮穩健地步上台來。他向聽眾鞠躬、飛吻,回身站到指揮台上。隨著他的指揮,音樂的潮汐在大廳內時高時低、時緩時烈地翻卷。人們屏息靜坐,沉浸在音樂的旋律里。依然是那些百聽不厭常聽常新的曲子:《回憶》、《維也納森林》、《悲愴》、《藍色的多瑙河》、《夜曲》、《伊戈爾王》、《艾拉》、《策馬賓士》、《太陽與鮮花》……
夏坤靜心聽著,坐在這大廳里,心境又不一樣。甘泉的手肘不時碰著他,每一曲完了都隨眾人一起鼓掌,越到後來越挨了他好緊。他很喜歡這女孩的性格,又有她媽媽這層關係,對她更為親近。今晚這場精彩的音樂會,要不是因為了她,自己是沒有這福氣聽上的,是難進這藝術殿堂的。
「夏院長,你高興嗎?」甘泉湊到他耳邊問。
「高興。」他看著舞台,笑答。
甘泉就用目光掃他。從在飛機場相遇,到與夏坤同行,她就很欣賞這位中年男人。這欣賞不僅在於他的一表人才,還在於她與他在學術、認識上的相通。那天到了洛杉磯機場,可氣分了兩處出關。她被盤問、搜查了好久,才出了機場。她爸開車來接她了,她堅持去找夏坤。她爸爸問,是什麼人,這麼要緊。她說,是個同路人。她爸爸就說,人家恁大個人了,會有辦法的。沒有找到夏坤,她好遺憾。爸爸開車飛駛后,她好後悔,也沒問問他在什麼地方開會。萬不想,媽媽竟是他的老戰友,她又見到了這位帥氣的院長。從媽媽與夏坤的接觸中,她感到媽媽與夏坤過去的關係不一般。很為媽媽高興,又隱藏著一種莫名的悵然——一個少女常會有的對一個成熟男性的那種莫名的悵然。
現在,她和他坐在一起欣賞名曲,心境就如春天的嘉陵江水般明快、歡悅。
她想到嘉陵江邊外婆家的小屋。站在那瓦房前的蓬展的黃桷樹下,就可以看到美麗的嘉陵江了。春天,枯萎的江水肥滿起來,倒映著兩岸翠綠,結群的鴿子在江面上衝刺,又舒展雙翅扶搖直上,飛越過那江邊的彎曲陡峭的石徑,結群在那陳古八舊的石板梯上歇息。她歡躍地從石徑上跑下來,鴿子就一齊撲翅騰空,鴿哨便「嗚——」地齊鳴,伴和著嘉陵江上的船舶的汽笛聲,她就高興地跟著大喊大叫。這自然界與人類的和聲是一曲多麼美妙動人的樂曲!
夏天,她像勇敢的小男孩一樣,把外衣扔在沙灘上,外婆就在岸邊為她看衣服。她迎接著這些年來變得發黃的嘉陵江水的一個又一個浪頭,小小的身軀在浪尖浪谷里翻騰。開心極了!現在,她也開心極了。
「夏院長,你敢到嘉陵江里游泳嗎?」甘泉輕聲問。
「怎麼不敢。我就是在那兒生長大的。你呢,你敢不敢?」夏坤輕聲說。
「你說呢?」甘泉調皮地盯他。
「我想想,也許你敢。你是嘉陵江邊長大的小女孩!」
「準定是我媽媽對你說的。我哥在大海邊長大,他卻不敢下嘉陵江。嘻,他是個旱鴨子。現在卻在商海里弄潮,滿世界跑生意……」
夏坤聽著,心子發沉。看來,她還不知道她哥哥現在正在大牢里。又替她擔心,可別再步她哥哥的後塵。又自怨,怎麼總把人家往壞處想。她這種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應該有明確的人生理想、抱負的。
「夏院長,你對生意人看法如何?」
「沒有生意人,這個世界便不得發展。」
「不錯,中國古代的絲綢之路便是生意人走出來的。」
「嗯。」
「當代的中國商人們在海上、天空開闢通往世界的『絲綢之路』。」
「有理。」
「我爸爸就是這當代『絲綢之路』的一員築路工人!」甘泉很自豪。
夏坤沒有回答,他算其中一員,然而……
步出音樂會大廳,夏坤如飲一杯香茶,餘味縈懷。甘家煌還沒有來,甘泉依在他身邊,用手挽著他的胳臂。他任她挽著,她是自己老同學的女兒,自己的一個晚輩。站在林肯藝術中心大樓前的闊地上,看著穿著華貴的聽眾們帶著藝術的滿足款款散去。夏坤心想,國內這幾年也常常舉辦音樂會了,山城重慶的人民大禮堂也舉辦過好些次,對這種陶冶人的高雅藝術的愛好者也越來越多了。就想到了音樂會結束時,那天壇樣建築的雄偉的人民大禮堂的大門內潮湧出來的人群,那高闊的石階上款款而下的人流,心裡頓生無比親切之情。春節期間,中央電視台還實況轉播了維也納一年一度的音樂會,他自始至終聽完,很是欣慰,又想,這些藝術大師們為什麼不把中國的《梁祝》、《二泉映月》、《歌唱長江》、《黃河頌》搬上去演奏?說不定會引起滿場掌聲哩!
甘泉目不轉睛盯著前面的大街。亮著燈的車流不息地淌過,近處,如彩虹劃過,遠處,如流星飛逝。爸爸的車為什麼還不來呢,是塞車了吧。她就希望塞車,她就這樣依偎在夏坤身邊。她覺得,自己的心裡有道彩虹,又滑動著流星,忽而涌動著幸福的熱潮,忽而又流淌著莫名的悵然。這些天,媽媽對她講了不少夏坤過去的事情,是她邊翻看媽媽當年在軍醫學校的一張張照片時不住地問的。這本早年的影集里,就有他們那幫學員們的合影照片,也有夏坤的那張戴著顯得過大的大蓋帽穿著扎了武裝帶的軍官服的照片。她看了,捂嘴笑,一個稚氣英俊的娃娃兵。
媽媽對她邊說邊笑。
黎明,學員隊長突然吹哨緊急集合。這種緊急集合每周都有一次,也許你剛上床還沒有入睡,也許半夜,也許黎明。一分鐘之內得著裝嚴整到操場集合。站完隊,報數,而後隊長便喊著一、二、三、四的口令,領了這幫男女學員們去翻山蹚河跑步,一個小時后,一個個汗流浹背返回操場。有跑散背包用手抱著的,有跑掉軍帽披頭散髮的,有跑脫鞋子趿著走的……夏坤卻向來經得起這種訓練,返回時總是軍容嚴整,常常得到隊長的隊前表揚。有一次,卻鬧出了笑話:跑步回來,列隊報完數后,隊長讓報單數的朝前一步走,由報雙數的檢查前一位的軍容著裝。夏坤報的單數,朝前一步走。史瑩琪正好站在夏坤身後,發現夏坤出了差錯,背包後面沒有別上備用鞋,她急中生智,將自己黑暗忙亂中塞在背包后的一雙鞋子取下來,插在了夏坤的背包后。剛插好,隊長過來了,叫夏坤出列,夏坤站到了隊列前。隊長照例要表揚一番:「看看夏坤,這才是真正的軍人。」讓夏坤360度轉一遍,為大家做示範。全隊嘩然,鬨笑。原來,夏坤背包後面插了一雙女式花布鞋。這一次,夏坤挨了隊前批評,為他作弊的史瑩琪也被喊出隊列亮了相。事後,夏坤從未有過地冒了火。史瑩琪去向他道歉,他不理她。邱啟發就罵了夏坤,你真是貼了道符的比干相,沒有人心呀,人家是護著你為你好哩!夏坤才來向史瑩琪賠不是,史瑩琪濕了兩眼沒有怨他……
甘泉想著,撲哧笑。
「甘泉,你笑什麼?」
甘泉盯了眼夏坤,這個過去的軍人現在的教授:「我覺得你們年輕的時候很好玩的!」
夏坤笑了,很燦爛:「你媽又對你講了啥了?」
「我媽說,她險些兒讓你打死了!」
那是夏坤剛入伍時,說蔣介石要反攻大陸,加強巡邏。那天晚上輪著他站崗巡夜。他挎了五六式手槍,好高興威風。把子彈頂上了膛,來吧,台灣小特務,來一個我槍崩你一個。忽地看見一個黑影,是特務?「站住,幹什麼的!」他大喝。那黑影一閃,不見了,他抬手就碰動了扳機。「砰!」一聲響,子彈打碎了女學員宿舍的玻璃窗,擦破了睡上鋪的史瑩琪的被蓋。一屋的女學員都驚醒了,史瑩琪看見打著了自己的被蓋時,嚇哭了。夏坤挨了警告處分。後來知道,那黑影不是什麼特務,是邱啟發,他去伙房偷吃了冷肉,拉肚子……
甘泉說到這事,捧腹大笑。
夏坤也笑:「那次是好險,差點兒你媽可真沒命了。」
「這個世界上也就沒有我甘泉了。呃,我媽說,她後來向你報復過。」甘泉說,「那時候,你真是秋毫無犯。去山上的菜地站崗,走那好窄的田坎路時,不注意滑倒在農民的苞谷地里,壓倒了幾棵苞谷稈,你著急得又捧土又捧苞谷稈,還是沒救,苞谷稈已經斷了。這時候,我媽巡邏走過來,以為你在偷苞谷,就舉槍到你額頭前。『好哇,違反紀律,偷苞谷,該當何罪!』邊說邊勾動了扳機。『咔嚓!』嚇了你一頭冷汗,那槍膛里根本沒有子彈。我媽笑得好開心。後來,為這壓斷農民苞谷稈的事情,你狠斗私心一閃念,要去向隊長主動彙報,我媽也說完全應該。你彙報后,隊長心情沉重,為你這樣的標兵學員犯了這種損害人民群眾利益的錯誤而遺憾,批評了你。你,還有人證我媽,懷著沉痛無比的心情去向農民二哥道歉檢討,賠了苞谷錢。」
「是有這事情。」
「那時候,你們真有這麼純?」
「是的,那時候的人很單純。」
「傻得可愛,現在呢?」
「現在,怎麼說呢。社會大發展了,人的思想也複雜多了。」
「私心重了?」
「不錯,重了。比如我吧,就常常想自己的名譽、地位、身份、今後的發展等等。」
「這次還老實。不過,你這想法也沒有什麼錯。你總不會想永遠停留在當年那種思想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人的思想應與社會的發展同步,要發展變化。不過,有的東西還是要變中有不變的。你還年輕,許多事要親身體驗才會有深切感受。比如說你媽媽,她就有大變化也還有不變化的。甘泉,你現在來美國了,也許會想要長期生活下去……」
「嗯哼,我是棒打也不回去了。」
「人各有志。你還年輕,在這兒發展也沒有什麼不好。只是,作為你媽媽的同輩人,我希望你要好自為之,用句中國的老話講,『各人心中要有個打米碗』。什麼事該做不該做,總要衡量衡量。」
「你是說,總要三思而後行。說明了,人要講基本的道德。」
「不錯。」
「可慾望呢?」
「什麼慾望?」
「要知道,無欲者必守舊,不會去追新逐奇。」
夏坤笑:「你是說理想?」
「不,是慾望。我要到美國來,就是有一種慾望在指使。」
「還是講理想好,人生是該有一番理想、抱負的。」
「你反對慾望,可你心裡總是有一種慾望。你認為慾望是貶義的?」
「我還沒有這麼說呢。」
「你又心口不一了。」甘泉笑,「你們和我們是有差別,你們是在一種充滿理想的時代成長的,而我們,看見的是實際的事物,就被自己的慾望糾纏著,好像總無法超脫。慾望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呢?說不出來,世界上許多事物是說不明白的,說得出來的道就不是永恆的道了。」
「嗬,你還城府挺深,說出這一套來。」
「夏院長,我再問你一句話,你敢真心回答不?」
「什麼話?」
「你想不想長住美國?」
「我要是再年輕十歲,也許會這樣想。」
「現在呢?」
「我不想。」
「你好傻。這次來了,就不要回去了。」
「不可能。」
「牽挂女兒?」
「是其一。」
「還有呢?」
「還有的事情多呢。」
夏坤說的也是老實話,醫院裡那一大堆事情,自己的事業、科研項目、職稱……
「你很矛盾,但你最終一定要回去。這是你的心裡獨白吧?」
「我來之前,有些想法。現在,我接觸了實際,我說,我一定要回去。信,還是不信,由你。」
「我信。你有你的理想,或許說,你有你的另一種慾望。」
夏坤沒有說話。這些年輕人,說話總是這麼直露,咄咄逼人。難道一個人不應該有一番理想嗎,除非是自甘墮落的人。凡是一個要求上進的人都應該有理想的,或者說,都應該有一個自己要奮鬥的目標。就如像一個撐竿跳高運動員,總是要把自己躍過的標杆定得高一些,要費一番力氣才能躍過去。就又想到了自己,總是自覺不自覺為自己定了不少目標,如同一個疲於奔命的跑者。一個目標跑到了,喘著氣又向另一個目標奔去……
「你怎麼不說話?又在想你的慾望——拆除那幢老病房樓,重修一幢新大樓?需不需要我來助你一臂之力……」
甘家煌開車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