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十五

十五

盛夏的紐約的中午,一場暴風雨過後,白虹貫日。

一輛轎車疾駛過來,在醫院門口戛然剎住。車門開了,從車內扔下一個人來。轎車急速開走,左拐,消逝掉了。

出醫院大門來的夏坤正同高個子黑人門衛打招呼,看見了剛才的情景。忙奔過去,見是個年輕的亞裔男人,已經昏迷,面色發紫,抽搐。醫師的職責使他本能地立即就地搶救,取出白大褂衣兜內的聽診器聽心臟,趕緊做心臟叩擊、按摩、口對口人工呼吸。那高個子黑人門衛趕過來相助。

患者被送進了夏坤進修學習的科室,安排在ICU室搶救、監護。星期天,正值夏坤跟了米教授值班,他吃不慣醫院餐廳里的西餐,抽中午時間趕回宿捨去煮麵條吃,就遇上了這事兒。

由於夏坤的及時搶救,患者的心跳、呼吸恢復過來,但仍然處於昏迷狀態,鼻腔、手肘、尿道插著各種管子,床旁放著監護儀器和急救藥品、用物。沒法詢問病史,從他的衣兜內掏出一張監獄簽發的釋放證書,是YangGan。這是個中國人名字,在美國,姓排在前。夏坤倒過來讀:甘——洋!心猛然急跳,他莫不就是史瑩琪的兒子?他把這猜測對米教授說了,米教授說應該立即打電話通知他們來辨認。

夏坤給史瑩琪家撥電話,接電話的是甘泉。她聽是夏坤后,好高興,問他星期天在忙啥,叫他過家去玩。夏坤說他在值班,叫她找她媽媽接電話。他不能讓甘泉知道這事兒,至少現在不能。可甘泉告訴他,她媽媽隨傑克教授到華盛頓補做一個實驗去了。夏坤好著急,萬一這患者真是甘洋,萬一發生了不測,他們母子兄妹就不能相見了。這樣一想,就覺得也應該讓甘泉知道了,就對甘泉說,讓她立即給她爸爸通話,並且立即趕到醫院來。40多分鐘后,甘家煌和女兒匆匆趕來。在醫師辦公室,夏坤把那釋放證書給甘家煌看了,甘家煌面色驟變:

「是他,是他!」

米教授叫他冷靜,領了他去看病人。甘泉也要去。夏坤拉住她坐下,叫她不要忙。他不忍心讓甘泉突然接受這嚴酷的現實,想緩一緩這時間。同時,也還想,說不定是同名同姓者。不多久,甘家煌隨米教授過來了。他已淚流滿面。

米教授給他講了剛才的搶救情況,說,要不是遇了夏坤,要不是他心臟按摩、口對口呼吸搶救及時,甘洋已沒命了。甘家煌就朝夏坤連連致謝,又要求米教授一定要搶救好他的兒子,花多少錢也沒有關係。

這時候,甘泉已從桌上拿過那份釋放證書看了,明白了什麼事情,知道是哥哥病危,立即朝ICU室走去,夏坤跟了她去。看到昏迷不醒的哥哥時,甘泉淚如雨下。她萬不想,來美國會在這種情況下見到自己渴盼見到的哥哥。哥哥甘洋兩年前做生意去過國內,對她很好,很疼她,關心她。

「哥哥,你怎麼了,怎麼了?」甘泉哭出聲來。

夏坤勸了她出門來:「甘泉,鎮靜些,鎮靜些……」竭力安慰。

「夏叔叔,這事是怎麼發生的,為什麼啊?」甘泉抹淚水。

「他被人從轎車內扔出來,遺憾剛才沒有看清轎車的牌號。從查體來看,他被人掐過脖子。分析,一是引起了窒息,二是頸動脈竇被壓迫反射性心律失常,以至於心臟停搏。一旦搶救過來,也許他會恢復的。醫院已經報案了。」

甘泉明白了,要不是夏坤搶救及時,她哥哥已沒命了:「夏叔叔,真太感謝你了,你是我哥哥的救命大恩人……」

甘家煌、甘泉留下來守護甘洋。甘泉萬分後悔著沒有問媽媽去華盛頓的地址和電話號碼,沒法聯繫上。只好給媽媽家留了錄音電話,叫她回家后,火速來醫院。

入夜。在監護室門外的座椅上,甘家煌不好再矇騙女兒,把甘洋的事情一一對甘泉說了。當然,他說的是甘洋不爭氣的事。甘泉聽著,默默落淚,她原以為來美國見到哥哥后的心境會是一片陽光,萬不想卻是厚重的陰霾。

通過母親和傑克教授的努力,甘泉已獲准在她母親工作的醫學院做實驗室工作。至於攻讀臨床內科博士的事,傑克教授告訴她,下一步再努力。她已開始上班工作了。所做的實驗她在國內就做過,不過,實驗室條件卻遠比國內優越。帶她的老師是卡姆拉教授,是一位比她大不了幾歲的金髮碧眼的男人。他健談,說話幽默,總愛上翹的嘴角帶有幾分傲氣。見面,他就對她說,中國是個古老的國度,幾年前他去中國講過學,他面對下面坐著的白髮的中國教授說,當你們從事醫學工作的時候,我還沒有出世,現在我對你們講課。他這樣說時,一副盛氣凌人的架勢。甘泉聽了,心裡很是不服,又不得不哀嘆,早些年,一場「文化大革命」,耽誤了好多有才華的人的青春,以至於他們拿到高級職稱時,已人過中年了。又不服地想,這是機遇問題,並不是中國人比你們美國人笨。就撇了嘴告訴卡姆拉,現在中國已有不少二十七八歲的教授了,也有年輕的博士導師了。卡姆拉就說,他在中國講學時放的幻燈片中,放了一張他幼小的女兒畫的畫。說他也不知道女兒畫的是什麼,來中國后,一放,才知道這是一個中國字的「田」字。原來,女兒畫了一個農業大國。甘泉聽了又不服氣,告訴他,現在中國改革開放,大搞現代化,中國的農村也搞工貿了。有的農民住的吃的用的駕駛的什麼也不比你卡姆拉差。卡姆拉就聳肩笑,說,沉睡的中國醒了,地球也開始震動了,他將來一定要讓女兒到中國去讀書、工作。甘泉就笑了,說,中國的南京有一對洋人小姑娘,穿中國服,講一口純正的普通話,唱中國歌,跳中國舞,說中國相聲和快板書,中國把她倆變得更加漂亮、智慧。卡姆拉就呵呵笑,說,有機會一定要去結識那位姑娘。又盯了甘泉說,Howbeautifulareyou!他說她真美麗,甘泉心裡挺愉快。

卡姆拉教授十分好玩,他已離婚,一到假日便邀請甘泉跟他和他女兒出去玩。甘泉也很愛玩,卻都婉言謝絕了。她對卡姆拉沒有厭感,也不親近。她以為自己不過是暫時寄人籬下,卡姆拉的實驗室只不過是她在美國起跳的一個踏板,她的根本目的是要儘快躍上攻讀臨床博士生的台階。她寄希望於正為她努力的傑克教授,渴望早得佳音。她之所以沒有陪卡姆拉去玩,還有一個原因,一到假日她便想到了夏坤,夏坤常來她媽媽處,她便也常去媽媽那裡,她知道夏坤學習到期后便要回國,在美國待的時間不會太多,總希望多同他在一起擺談。今天一早,媽媽同傑克教授去華盛頓了。她就早早地起了床,把房間整理清爽,一邊看電視一邊等待夏坤到來,懷著一種渴盼的歡悅。10點過了,夏坤沒有來,她就給他撥了電話,夏坤不在。她就感到煩躁。中午,他來電話了,她好高興,不想,是哥哥甘洋的不幸消息。這真是她家的一大悲哀,更對夏坤感激不已,哥哥的這條命,是夏坤從死神手裡奪過來的啊!

怎麼就這麼巧!那幫十惡不赦的壞蛋,大概也是心悸膽怯,把瀕死的哥哥扔到了這個醫院門口,又恰巧遇上了她在飛機上相遇的夏坤教授——這個她媽媽的戰友!等哥哥蘇醒過來,她一定要把這一切告訴哥哥,一定要好好感謝人家!

「爸爸,哥哥為什麼會這樣?」甘泉問身邊的父親。

甘家煌苦著臉,沒有回答。

「哥哥很好的,他不會做壞事情,他一定是受了壞人的矇騙了。」甘泉說,想象著哥哥在她心目中的完美形象。

「嗯,他是受人矇騙了。」甘家煌看著女兒,說。他為女兒受此突然打擊而惶惶不安,又無可奈何,「美國這個社會,唉——」

甘家煌這聲嘆好沉重,飽含著他那欲吐又難言的複雜、愧疚而又冷涼的內心世界。史瑩琪不久便會到來,拆散了的一家四口在這醫院裡相遇,在這種兒子的生死只差一步的場合下相遇。她會多麼傷心,自己真是無地自容。女兒遲早會從她媽媽嘴裡知道一切情況。自己這個父親今後將如何面對自己最疼愛的晚年的唯一慰藉的女兒?女兒會棄他而走嗎?啊,自己奮鬥了一生,擁有了無數財富,可最終將會是孤獨一人。這樣想時,他心悸發顫,渾身哆嗦,額頭也沁出了冷汗。心跳加速,力不能支,無力的頭歪斜到女兒的肩頭上……

甘泉發現父親面色發白,出虛汗:「爸爸你怎麼了,爸爸……」

夏坤聞聲趕來,捫了甘家煌的脈搏,看了他的面色:「甘泉,別急,他大概是低血糖反應。」

夏坤遂招呼護士過來,扶了甘家煌到另一間病房躺下,為他輸上了葡萄糖水。甘泉急得直淌眼淚。哥哥遭此不幸,爸爸又病倒了。她這會兒顧不得哥哥,心急地守護在爸爸身邊,生怕爸爸會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從爸爸的癥狀表現看,確實是低血糖反應,他一定還沒有吃午飯,爸爸一忙起來,有時一天就吃一餐飯。為這,她說過他,說錢要掙,可身體第一,50多歲了,要時時注意保養自己。看來,爸爸這會兒一定是又氣又餓又累又擔心,倒床了。唉,自己這個富裕的家喲!在國內的同學、朋友對自己好生羨慕,好生崇拜。自己也為有一個這麼能幹的父親、母親和兄長而驕傲,卻不想,來美國後會有這許多的煩惱。

甘家煌躺在病床上吊水,十分虛弱,腦子卻清醒。他確實是又累又餓又氣又擔心,再加之萬般的內疚,倒了床。這些日子為夏坤他們醫院那筆生意,他爭分奪秒飛去過國內指揮,回來后,又忙於其他諸筆買賣。終於發現庄總的FD公司和趙勇的CM公司在聯手對付自己。心裡便冷冷發笑,無毒不丈夫!他一定要打垮他們的聯盟,這不僅僅是眼前的幾筆生意的事情,要知道,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必須要防患於未然。他絞腦汁謀思對付的辦法。情報告訴他,他們聯手做的行動電話生意要從香港返銷回大陸,他猙獰地笑了。好吧,你們鑄灶添火,我讓你們成為釜底游魚。還有那個華盛公司的孟齊魯,也要把他拉過來為自己的公司服務。他毫不猶豫當機立斷,馬不停蹄做了一連串事情。

他又在那五星級飯店專門請了孟齊魯吃飯,叫了秘書郝香作陪。希望孟齊魯能與自己的WJ公司合夥做二手貨生意。孟齊魯不客氣地吃喝,誠心地向他致謝。

「甘總呀,你早些同我談這事兒,准成了。」孟齊魯呷著威士忌酒,說。

「現在也不遲呀。他們給你什麼條件?」甘家煌笑著,問。又說,「我一定給你比他們優厚的條件。」

孟齊魯動心了,又犯難:「甘總呀,你可真是做大生意的大老闆,有氣派。唉,只是,我已同他們簽有了合同,做了公證。這,在法律上不好辦的。」

「法律上的事兒嘛,我的律師會處理好的。」

「這,甘總,咱生意人,錢要賺,可還得有個商業道德吧……」

孟齊魯是個傻子,這第一道防線他甘家煌沒有攻破。他笑著陪了孟齊魯美餐一頓,又叫郝香陪了孟齊魯跳舞,完全一副任隨孟齊魯抉擇的大度。事後,他沒有再找孟齊魯了,他要對孟齊魯來個釜底抽薪。

他向孟齊魯的第二道防線進攻。

做這種醫療設備的二手貨生意,本錢、謀略等等都十分重要,然而,更為重要的是懂得拆卸儀器的有技術的人。這樣的人美國有,但一是要價特高,二是不可信任。孟齊魯手下這幫從國內來的人可以說是價廉且信任度高。他就去挖這些人了。在高報酬面前,有兩個人動搖了,同意跳槽到他的公司來。當然,是兩個年輕人。跳槽到他公司就意味著不打算再回國了,意味著在這兒拿綠卡了。甘家煌更看重那幾個年長的技術高手。人家卻牽挂著國內的妻兒老小,思鄉之情濃烈,回絕了。

沒有不透風的牆,孟齊魯知道了,痛斥了那兩個年輕人。那兩人翻了臉,捲鋪蓋進了他的公司。為這,孟齊魯找了他,責罵他不仁不義。他沒有回罵,以笑作答。待孟齊魯罵夠吵夠,他才說:

「孟經理,我不強要他倆,你可以動員他們回去。」

孟齊魯渾身發顫,氣呼呼轉身走了。

昨天,趙勇給他打來電話,約他在哈得孫河的船廠外見面。他按時去了。趙勇領了章曉春同來。趙勇對他不客氣,怒斥了他挖孟齊魯牆腳的卑劣行為。章曉春的胸脯也一起一伏,氣沖沖的。

「甘家煌,你生意要做,可也得要有點兒中國人的基本道德!」趙勇喘著粗氣。

「是呀,你怎麼見竿子就爬,剛認識了人家孟經理,就去拆人家的屋樑!」章曉春也怒了眼對他說。

他淡淡一笑:「啊,找我來就為這事情。還有什麼事嗎,沒有的話,我先走一步了,11點有個客戶要來找我。」說著,回身要走。

「慢著,甘家煌,」趙勇氣得渾身發抖,拳頭攥得咕咕響,「你,事情不能做得太絕了!」

甘家煌笑道:「我扼守經商之道,有什麼絕不絕的。趙勇先生,把事情做絕的怕是你吧,挖走了人家夏坤先生的老婆,拆散了人家的家庭……」

趙勇聽了眼冒金星,揮拳向甘家煌胸前擊去。

甘家煌被高原的風暴吹打過,他後退兩步,立穩了腳跟。黑臉一笑,返身鑽進車內,駕車走了。他把油門加到極限,哈得孫河吹來的風一股股竄進車窗,扑打著他的臉。他沒有關上車窗。

趙勇這一拳力量不小。來美國后,他挨過不少拳腳,比較起來,這算不了什麼。那個章曉春發怒的樣子倒很不錯,比起郝香來強多了。他想到了她剛才那薄薄服飾下的一起一伏的豐胸。他感到渾身有一種難抑的燥熱,竟開車到了42街,到了那夜總會前。他減緩了車速,沒有停車,一加油門,車飛馳而過。自從女兒來美之後,他再也沒有來過這兒。

回到公司之後,能幹的郝香給他送來一堆文件讓他簽字,又報告了一件又一件事情。他忙著處理,直忙到晚上才回家去。回家后,便打開錄音電話,又有好幾樣待處理的事情。女兒給他來了電話,說她晚上住媽媽那兒。他好遺憾。女兒來后,時常去史瑩琪那裡,這他不反對,但他卻總希望每日里回來能夠見到女兒。夜裡,洗完浴剛上床,郝香來了。彙報了辦理的事情,自然就不走了。二人瘋狂做愛到深夜。與郝香做愛時,他便想到了怒氣沖沖的章曉春,想到了她那衣裙的方領口下的雪白的乳溝。

早上,公司傳呼郝香,她匆匆走了。甘家煌感到疲乏不已,一覺睡到中午。接了女兒的電話,便匆匆趕來了醫院。不想,兒子瀕危!

「唉——」

甘家煌心裡發嘆,眼角邊溢出了淚水。

「爸爸,沒事的。」女兒甘泉守在他身邊,用手絹為他揩淚水,「爸爸,你千萬別難過,哥哥會好起來的。」

「嗯,女兒,爸爸不難過。女兒,你快去守護你哥哥。」甘家煌此時此刻更為擔心兒子。

「好吧,爸爸,我等會兒再來看你。」甘泉說,輕腳走出門去。

看著純真無邪的女兒出去,甘家煌眼角邊又淌下一溜淚水來。

甘泉走到哥哥的病房,哥哥還昏迷著,護士叫她在病房外守候。她坐到門外的椅子上,好悲涼。媽媽怎麼還不來,她覺得真孤獨無援。夏坤過來了,遞給她一盒盒飯:「甘泉,餓了吧。」

甘泉確實餓了,接過盒飯:「夏院長,你也沒吃吧?」

「吃了,剛才去吃的。」夏坤說,開了一瓶礦泉水,「快吃,這水我給你拿著,要喝就說。」

甘泉好感激,埋頭扒飯,又說:「你坐。」往一邊挪動了一下身子。

夏坤坐下了。甘泉覺得不再孤獨。吃完飯,又接過礦泉水喝。夏坤把飯盒拿去扔到廢品袋裡,又回到甘泉身邊。

甘泉就想到在飛機上與夏坤同坐的情景:「夏叔叔,你真好,真謝謝你了。」

夏坤笑道:「不用謝。甘泉,你才好哩,對你哥哥、爸爸這麼關心,在這兒守護大半天了。」

「夏院長,」甘泉抬起兩眼,看著夏坤,撲閃出內心裡的真情,「我真幸運,認識了你。」

夏坤也想到了飛機上同坐的情景:「我們有緣哩,還多虧你在東京機場當機立斷,否則,會誤了機的。」

甘泉一笑,又湧起擔憂:「夏叔叔,我哥哥危險不?」

「你說呢?你也是個大醫師。」

「看來搶救及時,心跳、呼吸恢復快,也許會很快好轉。可就不知道腦部受損情況如何,會否有後遺症。」

「但願不會有。」

「唉,」甘泉又傷心了,「我哥還不知道我來了呢,他要是成了植物人咋辦?他就認識不了我這妹妹了。媽媽爸爸又不早告訴我,不然,我早上監獄看他去了。唉,他怎麼會販毒,我一直覺得他是多麼好的一個人!」

「他要是好了,你要多勸勸他,叫他走正道。」

「嗯,我一定要勸他,現在,一定要讓他好轉過來!」

二人談著,又不時去看看甘洋和甘家煌。時間漸入深夜。甘泉睏乏了。

「甘泉,看來你媽媽不會來了,也許要明天才會回來。你不能這麼守一夜,先去我值班室休息吧,我在這兒守著。」

「不,你早交班了,應該回去休息了,我在這兒守護。」

「甘泉,聽我的,去睡一會兒,要是明天你媽媽還不來,你還夠忙的。」

看著如此關心自己的夏坤,甘泉心裡發熱:「嗯,那我就不客氣了。」

夏坤領了甘泉去了值班室,自己又過來守護甘洋和甘家煌。

視波屏上,顯示甘洋出現頻發室性早搏,夏坤與值班大夫一起進行了處理,加用了利多卡因。

正忙碌時,史瑩琪匆匆趕來。看見兒子如此景況,她萬般傷心。夏坤勸她出了病房,給她說了詳情,極力寬慰。史瑩琪搞醫,但長期從事實驗室工作,臨床知識遠不如夏坤,擔心、著急。

「他現在心律失常,一定好危險,夏坤,你一定要把他救過來!」史瑩琪說。

「放心,瑩琪,我會努力的,會沒有事的。」夏坤說,按了史瑩琪坐下,「你先坐一會兒,我進去看看。」

「嗯。」

史瑩琪坐在兒子的病房門外,心裡七上八下。萬不想兒子會遭此厄運。白天,隨傑克教授去華盛頓補做了那實驗,本來,明天返回的。她卻執意要馬上回來。傑克拗她不過,駕了車一起返回。她換了傑克教授駕車,傑克吃晚飯時喝過酒。傑克靠在座椅上打盹。他並沒有入睡,不時抬眼偷偷盯她。天早已黑了,她駕車急駛。發現傑克的大手撫揉到她的腿上,慢慢撩開了她的裙子,那黝黑的熱手掌向她大腿根部摸去。她伸手將他那手移開。傑克便發出夢囈之聲。

這個黑得並不使人討厭甚而顯得有些健美的黑佬、鰥夫。執教嚴格,不苟言笑,是她一個可敬可求可怨可親的導師。同他相處多年,她從他那兒學到不少知識,也為他當奴僕般做了不少課題。她覺得他對得起自己,自己也對得起他。上班時,傑克的導師尊嚴十足,她的學生的虔誠也十足。下班后,傑克也請她吃飯、上舞廳。摟了她跳舞時,高過她半個頭的傑克的導師味沒有了。他總是摟了她好緊,粗大的吐氣直撲她的耳面。她便扭過臉去。她不好拒絕傑克的邀請,她得向他那裡挖取知識,她得做完自己的課題,她一定要拿下博士學位。也許,她學業成就之日就是她棄學經商之日。美國的博士多,失業的也不少。但她仍然孜孜以求。有時候,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是在為了什麼。

苦做人做苦人。無論在國內還是國外,看來她這一生都得如此下去。

傑克的手掌又放到她的大腿上來,全手掌按在她的腿肌上。她握著方向盤,踩著油門,沒有把他的手拿開。這個傑克,嚴厲過分,居然在這最後關口親自陪了她去補做這個實驗,收穫頗豐。事實證明,傑克的要求並不過分,他的指導是正確的。不明確解決這一問題,答辯是難以過關的。取得了這個充分的論據之後,她開心地笑了,青春時代的那種笑。她感激地吻了傑克,傑克也咧開厚嘴唇笑。

「你不是一個很笨的人。」去中國工作過的傑克用中文說。

「我本來就不笨。」史瑩琪答。

「啊啊,你們那話怎講的呢?什麼王婆……」

「王婆賣瓜——自賣自誇。」

「對,自誇。哈哈!」傑克笑得響亮。

傑克請她吃了晚飯,要去訂房間。她執意要回家,說是女兒沒人管,也想到夏坤星期天會來她家。提到女兒,傑克沒有堅持己見。傑克的前妻也給他留下個女兒。於是他們駕車返回。

傑克把手掌在她腿上放了好一陣。他動了動身子,抬手放到她肩頭上,臉向她湊攏過來,撲過來一股濃烈的酒氣。她踩了剎車,車急停住了,慣性力使傑克向前傾,他抽過手來撐住車窗。

紅燈亮著。

「啊,你剎車踩得太猛了。」傑克說。

「我不太適應你這車。」史瑩琪說。

「那讓我來駕駛吧。」

「不行,你喝過酒。」

綠燈亮了,史瑩琪又驅動了車。轎車以時速120公里的速度急駛。

「傑克,我希望你不要影響我駕車,我們都要平安地回去照看女兒。」

傑克沒有吱聲,一路上,再也沒有碰過她。車先開到她的家,已是後半夜了。傑克自己駕車回去了。進到屋裡,女兒不在。她想,女兒去她爸爸那兒了。打開錄音電話,聽見了女兒焦急的話聲:「媽媽,哥哥昏迷住院了……」聽著,她的頭都大了,急急出門來,攔了輛的士直奔醫院而來。

夏坤從監護病房走出來,告訴史瑩琪,甘洋的情況已穩定下來,心律已恢復正常。史瑩琪才稍稍放下了心。夏坤又領了史瑩琪去值班室看甘泉,疲乏的甘泉已經睡熟,就沒有驚動她。

「去看看甘家煌吧。」夏坤說。

「不去!」史瑩琪說,她恨透了甘家煌。這一切的罪孽都是他造成的。

夏坤還想說什麼,又忍了。史瑩琪撲到他胸前,嚶嚶抽泣。他伸臂摟著她聳動的肩頭,內心裡波翻浪涌。在這凌晨的靜夜裡,在這空無一人的病房走廊內,二人就這麼緊緊地擁抱著。

「夏坤,我做了什麼錯事嗎?老天為什麼這樣懲罰我!」史瑩琪說。

「不,瑩琪,你沒有做什麼錯事。這就是生活,甜蜜也飽含著痛苦的生活。」夏坤說。想到了自己分裂的家庭。

夏坤邊說,邊摟了史瑩琪向病房的外走廊走去。

這市區內的醫院的病房樓,是一個充分利用窄小的地形而又充分採擷光線的三角形建築。三幢高聳的病房樓不是像國內的那種「T」形或是「飛機」形相連的建築式樣,而是呈「△」形相連。這樣,向外的一面可以充分採光,向內的中空的三角地帶亦可以充分採光。此時,他二人正站在向內的三角地帶的十二層樓的外走廊上。向上,可以看見高聳的病房樓頂的三角形的黎明時分的夜空,有星星閃爍。向下,藉助各樓層的病房內透出的燈光,可以看見深遠的樓底的三角形庭院。

這病房樓的設計師們可真是煞費苦心。夏坤心想。這種設計既可以節省地皮,又達到了兩面採光兩面通風的目的。就想到了當初修自己醫院的那幢病房大樓時,就沒有想到這一著,以至於現在,只是一面採光,空氣也難以對流。就想,今後重修那幢舊樓時,一定要學學這長處。

人類改造、戰勝自然的能力是如此巨大,而人們往往又難以戰勝自己。甘家煌在自己的公司的發展上、經商的事業上是一個成功者,而在做人上卻是一個失敗者。自己呢,事業上應該說是有成了吧,可是兩次婚戀的不圓滿,又印證了在這方面是一個失敗者。

人們常常失悔著過去,而又繼續著下一個也許還要失悔的事情。

夏坤緊摟著史瑩琪,用手擦抹她臉上的淚水,用臉緊貼著她的臉。他感覺著她那內心裡的巨大痛苦,傳遞去自己內心的同情、關切和愛戀。

史瑩琪緊依在夏坤身前,內心裡苦澀而又甜蜜。人們把世界劃分為第一、第二、第三世界,自己從第三世界的中國飛來這第一世界的美國,以為了卻了人生的最大夙願,獲得了人生的最大幸福。然而,她卻分明感受到了現實生活與理想世界的巨大差距。家庭的不幸,事業、學業的艱辛,常常使她覺得自己的身心會要立即破碎、崩潰。她終於還是挺了過來。現在,夏坤緊摟著自己,他會要越洋東去。自己會隨了他東歸嗎?了卻這第一世界里的無盡煩惱,歸去那第三世界里求得解脫嗎?

「DoctorXia!」護士匆匆過來喊夏坤,神色緊張。

夏坤立即隨了護士過去。

史瑩琪的心往下沉,兒子,一定是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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