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十四
趙勇摟著愛妻寧秀娟睡覺,突然驚醒,全身冷汗。他夢見甘家煌舉起手槍向他胸前連發幾槍,他倒下了。
「趙勇,你怎麼了?」寧秀娟也驚醒了。
「媽的,甘家煌這小子,上次奪走了我那上千萬元的生意,這次,又來插手了!」趙勇起身下床,繫上睡衣腰帶,點上了一支煙,極力平息心中的惱怒。
甘家煌女兒陪夏坤聽音樂會的事情,章曉春已打電話通告了他。他覺得,商場如戰場,是有鬥爭,可也得講點兒道德。又覺得自己這想法也太天真了。接了章曉春的電話,他猛醒了兩點。其一,曾經是自己老丈人的庄總的FD公司也插手此生意了;其二,現在看來,有必要與FD公司既競爭,也聯合,兩股力量共同對付甘家煌。章曉春同他聯繫的那一筆行動電話的生意,他很高興。是的,自己在國內有不少這方面的關係,在美國已打開了一些市場,有FD公司的配合,銷路會更廣。這生意事實上對雙方都有其利可圖,因此,只存在擴大經銷多賺錢的共同利益。
至於,同夏坤他們醫院那筆生意,是寧秀娟來美國后鼎力協助他做的第一筆大買賣。他一心要促使其完成妻子力辦的這一傑作。不想,半路上殺出了兩個「程咬金」來。對於FD公司的競爭,他可以理解。章曉春畢竟是夏坤的學生,她完全有理由利用這層師生關係。從己方來講,在奧蘭多也用手腕挖了人家一台儀器的生意。他知道,在美國的這些中國人辦的公司,不少在國內都有辦事處,情報工作都很用力。所以,迫不及待叫了妻子去找夏坤。從情場上講,他與夏坤是情敵,夏坤完全有理由氣恨他報復他懲處他。但是,他發現,夏坤這個人其實很理智的,從在好萊塢和奧蘭多的相見就感覺出來。他還發現,寧秀娟儘管跟了自己,內心裡還是愛夏坤的。為這,他在良心上自責過自己,而在愛情上他又決不退讓半步。早年,他就深愛寧秀娟,造成他們未能相愛的根源不在他們雙方,而在其父親和社會因素。當他把要與寧秀娟好的想法告訴父母后,母親支持,父親堅決反對。因為,那時候,組織正在審查寧秀娟父親的問題。後來,不僅沒有什麼問題,而且還得升遷。他父親就更不同意了,說是,人家倒霉時你不幹,人家得意時又去巴結,奴顏媚骨了!父親正統、古板得不近人情,以至於棒打了他們這對鴛鴦。當他與獨自出來開會的寧秀娟偶然相遇時,認定這是天賜良機,只要她不拒絕他,他無論如何要得到她。
寧秀娟居然同夏坤離婚,居然同他結婚,居然同他來了美國,現在又對他如此地好。他非常感激她,也承認自己做了一件傷害別人的事情。他放心地讓妻子去找了夏坤,也知道妻子在夏坤那兒待了一夜。那一夜,他心裡很是不安。終於熬了過來。妻子回來,把情況詳細對他說了。先講了生意上的事情,后又講了那天晚上她同夏坤如何度過的。他相信了妻子。從自己與夏坤的相處、妻子對他的介紹,他知道夏坤決不會受賄、講人情來辦這醫院的公事。覺得夏坤這人也好傻氣。獨自在這兒,不動聲色做事情,得筆沒人知曉的錢又怕什麼?同時,他又崇敬夏坤。他因此也放下了心,不怕什麼FD公司或什麼WJ公司去爭奪夏坤了。他認為,在這筆生意上,主要是做通國內那邊的工作,再就是保證設備質量,力求價格合理。他向國內的辦事處發去了電傳,指出了如何如何乾的辦法。
對於甘家煌的WJ公司的競爭他惱怒、憤然。他知道,自己的實力不如對方。而對方的不動聲色的老到毒辣實令他心悸不安。這筆生意完全有可能被WJ公司奪去。與其束手就擒,不如聯合FD公司,共同破「甘」。這個甘家煌,兒子坐了大牢,竟又利用女兒色相,沒有一點兒人性了。他至今也並不知道章曉春的什麼「暗度陳倉」之計,但他下定決心要合作做好那筆行動電話生意,這看是小買賣,實則市場巨大,利潤頗豐。還有,孟齊魯那兒,他們和FD公司都在與其合作做二手貨生意,這條戰線亦不可破滅,要在競爭中求合作求發展……
寧秀娟起來了,穿好衣服為他泡了杯熱茶。她拉開了窗帘,晨輝已經透窗。
趙勇起身去衛生間沖了淋浴,洗漱畢穿好衣服,到陽台上做擴胸運動。
這是他鐵哥們在紐約北部的一幢別墅。朋友去加拿大了,留給他一套鑰匙。他來紐約就住這裡。他知道他目極的遠方是美國的西點軍校。那兒曾經是美國東部的軍事要塞,美國獨立戰爭時在此建立過抗英據點。看來,老美也受過殖民統治。聽說這世界聞名的軍校也用過雷鋒語錄,不知是真是假。寧秀娟曾希望他領她去那兒看看,他沒有空領她去,也對那兒沒有興趣。美國不過就是現代科技發達。要講軍事謀略、戰爭藝術,老祖宗還在中國。中國的「孫子兵法」早把戰爭的戰略、戰術思想說透,放之四海而皆準,古今通用。「三國」時的諸葛亮、曹操、周瑜,包括後來的姜維、鄧艾的兵法,用得之活之藝術其他國家少有。後來的毛澤東,他的軍事謀略和藝術更是令人佩嘆,「三大戰役」便是其典範。
經商以來,趙勇確實讀過「孫子兵法」,重讀過「三國演義」,翻閱過毛澤東論軍事的著作。從中得到不少雄圖謀略。既然商場如戰場,當然就少不了用戰爭的藝術來對待。「勝敗乃兵家常事」,當然也存在於商家,「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中國的老子早已闡明此理。關鍵在於要「勝不驕,敗不餒」。這也是毛澤東說過的話。
吃早點時,他把自己這夢驚之後的想法對寧秀娟說了。寧秀娟就點頭稱是,現在,她唯一可信賴可依託的人就是趙勇了。
寧秀娟昨晚也做了噩夢,夢見趙勇又有了新歡,把她蹬了。她只好上街為乞。女兒不認她,夏坤不理她,一個世界,就孤單單剩她一人。她好傷心,抽噎得痛肝斷腸。半夜裡,她醒了,慶幸這只是個夢。趙勇正伸臂緊擁著她。女兒對她一直好,很想來美國見她,願意同她一塊兒生活。夏坤呢,儘管她千萬個對不起他,他卻依然沒有給她以冷臉。想想起來,過去一直有過他只是個書生,缺乏男人氣的思想。現在覺得,他是個真正的男人。不要認為,為了心愛的人敢打敢斗,斗個頭破血流才是男子漢。像夏坤這樣,愛她卻不強己愛,離了,也能理智待人的男人也算是真正的男人。趙勇、夏坤,這兩個和她相伴過的男人都是真正的男人!正因為如此,她才憂思不斷,疚然不已。倘若夏坤真要死打她一頓,從此再不理她,她也就了此煩惱了。她還有一種待懲心理,自己的做法會否終將遭到生活的懲罰、惡報……
「秀娟,我想去看看夏院長。」趙勇用餐巾抹嘴,說。
「啊,用不著了,我不是已經對你說清楚了,你也理解了嗎。」寧秀娟道。
「我不是去同他談生意。我應該去看看他。他一個人來這兒,我們也應該幫幫他。」
「他不會接受我們的任何幫助的。」
「那麼,就接受我的誠意,可以不。」
「你想去向他道歉?」
「不,我就是去看看他,中國人應該有此禮節。」
「當然,你也應該去看看人家。」
「我不能空了手去。我想,捎些必要品去,他不該拒絕。應該說,禮物永遠是受人歡迎的,這不僅僅是一個物的含意,這是中國人一個禮尚往來的點綴。當然,美國人通常不送禮,不過,要是到人家那兒去住一宿或是度周末,習慣上還是要送主人一本書、一盒糖或是一瓶酒的。何況,他是從國內來在這兒學習。」
「好吧,你說得也有道理。我還去不去?」
「你當然要去,你是我的夫人。」
寧秀娟點頭,看錶:「夏欣這會兒也許正在做作業,我想給她去個電話。」
「替我向她問好。」趙勇遞過移動話機。
寧秀娟打電話的時候,趙勇用攜帶型印表機匆匆打了幾份文件,用朋友家的傳真機發了出去。這些都是急著要辦的事情,貨源都是來自國內。其中有一筆看似不打眼,實則有利可圖的生意,引進中國產的簡裝日記本及地址記錄本。價廉物美,關鍵是實用,美國人很喜歡。還有一筆生意更不可小看,中國生產的上等人工繡花被子。近來,美國的行情看漲。他有個妹夫,現在在一個鄉鎮企業當一個分管外貿的頭頭,主要就抓這種產品的生產和外銷。他剛聽妹妹說她丈夫分管外貿時,哈哈大笑。他一個農民也管外貿?調縣裡還是市裡了?妹妹告訴他,是在本鄉鎮分管外貿,他更不信了。可是,他回國去看了后,就完全信了。人家現在樓房、汽車、大哥大、傳真機、畫王彩電等等,哪一樣也不比他少。他曾經動員過妹妹離婚的。他妹妹當知青時,那傢伙就常去勾引,唱什麼:「下來一個女知青喲,後來就成了娃兒的媽媽喲……」他曾經去揍過那小子,最終還是成了他的妹夫,返城浪潮幾次衝擊,也沒有把他兩口子衝散。現在,他妹妹在城裡當幹部,妹夫依舊是農村戶口。每周六開車來接他妹妹回家,去那別墅般的三百來平方米的稱之為「小康樓」的樓房度周末。真是不打不相識,打后更親熱。現在,他妹夫成了他在國內的忠實的貿易夥伴,還揚言,遲早要領了他老婆和兒女來暢遊美國。怎樣也料不到,這世界一眨眼就變了。
辦完這一切,趙勇發現寧秀娟在抹眼淚。
「怎麼了,秀娟?」
「女兒好可憐,她一個人在家,說是好害怕。邱啟發的兒子出了車禍,車撞壞了,人也受了傷,他兩口子守護兒子去了。趙勇,我真想回國看女兒去。」寧秀娟一說,淚水又撲簌簌下落。
趙勇也心酸了:「秀娟,別難過,夏坤要回去的。」
「人家同意他在這兒免費學習半年,機會難得,他怎麼好走。唉,都怪我不好,害了女兒,害了那個家……」
「看看,又來了,又來了。這事兒,千錯萬錯我的錯。可事情已經這樣,夏坤又不會把女兒給你,你著急又有什麼用。」
「要是我媽媽、爸爸不死就好了,也可以去照看一下。」
「夏坤的父母親呢?」
「早不在了。」
「他還有親戚不?」
「有。可是,都不在重慶工作。」
「呃,這樣辦,你讓你重慶的那個朋友去照看一下,我們給她付報酬。」
「她家住在南岸,好遠,人家也有一家子人。再說,夏坤不會同意。」
「為什麼?」
「我們不正托她跑他們醫院那筆生意么。」
「哦,對,這樣會受嫌。」趙勇也著急起來,「這可是個棘手的事情。」
「不行,趙勇,我要回去,去照看女兒,等夏坤回去后,我再回來。」
「你呀,說得好容易。你還在辦理延期,能那麼方便嗎?再說,你即使要回去,也得跟人家夏坤商量一下。」
「嗯,那我們就快去他那兒,今天星期天,他應該在的。」
正要出門,趙勇接到一個傳呼,十萬火急叫他去。趙勇在她額頭上一吻,便匆匆走了,寧秀娟心裡一嘆。過去,同夏坤在一起時,夏坤也是忙忙碌碌,每次總說,這件事辦完,就好好輕鬆一下。可是,這件事情還沒有辦完,下一件事情早候上了。現在跟了趙勇,以為來美國了,可以過些清閑的日子,哪知道,趙勇也依舊是忙忙碌碌。昨天晚上,那個孟齊魯叫了他去,直到晚上12點過才回來,這會兒又忙去了。按大足石刻上的輪迴圖來看,自己前世一定是嫁了個閑散的男人,現在,自己得跟了忙不完的男人。唉!
寧秀娟獨自提了一包東西到了學生宿舍門衛處時,有個女人也正好在找夏坤。那老門衛要通了傳呼器。那女人對著傳呼說了一陣,失望一嘆:「唉,真不巧。」
寧秀娟聽她說的中文,問:「對不起,請問,你找夏坤?」
那女人盯她,點頭:「嗯。」
寧秀娟見她著隨便的T恤牛仔褲,高挑、漂亮、端莊、智慧,斷定她一定是史瑩琪了。心裡暗嘆,夏坤的眼力不錯。
「我想,你一定是史瑩琪吧?」寧秀娟試探問。
史瑩琪看著同自己一般高穿直筒緊身薄料連衣裙的寧秀娟,覺得這女人很清秀漂亮,一時想不起在何處見過:「是的,我是史瑩琪。你是……」
「啊,瑩琪姐,你好,我叫寧秀娟!」寧秀娟說著,伸出手。
史瑩琪明白了,她就是夏坤的前妻,伸過手,「啊,你好,我們是電話里的熟人了!」笑著拉她坐到旁邊的沙發上,說,「剛才,夏坤套房內那個美國小姐說,他一清早就穿了白大褂下樓去了。看來,他一定是去病房了。你也來看他?」
「嗯。真不巧。」寧秀娟有些心急。
「我們就先在這兒等等吧,他不來,我們再去病房找他。」
「也好。」
二人在電話里有所交流。兼之,趙勇對寧秀娟講過甘家煌與史瑩琪的婚變。寧秀娟自然也很同情史瑩琪。史瑩琪說話很直率,她說她已知道了寧秀娟與夏坤過去的情況,也理解她現在的境況。據她了解,趙勇這個人還是不錯的,吃得苦,肯干,能幹,百折不撓。寧秀娟也說,她同史瑩琪儘管是初次見面,但早已熟悉了。說起夏坤早先給她講過的他那糊塗的初戀的事,兩個女人都談得眼睛發熱。
「怎麼樣,現在你跟趙勇當夫人兼秘書吧?」
「不,趙勇不讓我當秘書,也不讓我任職。他說,我英語還不行,經驗也少。要先學習。我呢,也自感不行,只不過幫他些能幫上的忙。趙勇說我是個賢妻良母型的女人。唉,我也不知道怎麼了。在離婚、再婚這事兒上,一時間剛得可以。可我終歸感到,自己還是一個只能依附於男人的兒女情長的柔弱女人。」
史瑩琪笑道:「水是最柔弱的了,但是滴水也可以穿石,亦柔亦剛。我們碰上了一個充滿機會和矛盾衝突的時代。男女之間本應該是平等的,要說依附也是相互的。可是由於生理的因素,女性要承擔做母親的責任,加之長期的習慣勢力,形成了『男人主外,女人主內』的觀念,限制了女性發展的空間,但也培育了女性們細膩的情感、精微的觀察能力。因此,現代女性對於愛情、婚姻的質量與和諧就倍加珍視;對於事業的渴求慾望就倍加強烈。整個人類終究是由男性和女性所組成的,對於女性這一半的社會地位,女性們有權利去奮鬥、爭取、獲得。」
「所以,你毅然離開了甘家煌,至今還在孜孜不倦地攻讀學業。」寧秀娟佩嘆說,「可是我……」
「已經發生和過去了的事情沒有必要在心理上永背重負,重要的是現在。關於男人和女人間的有許多事情,在生活中常常會發生意想不到的變化,說不清也道不明。唉,我們女人,也許,有的事只能用命運、緣分來解釋……」
史瑩琪說這番話是有感而發的。
認為已不可能再度重逢的夏坤,這一次竟這麼意外地出現在她跟前。使她那顆對愛情已經冷涼的少有興趣的心又復甦起來,翻捲起青春年華時曾有過的那種歡躍的浪花。儘管學業分外緊張,答辯迫在眉睫,卻無法阻止她與夏坤的抽空相處。她早已原諒了夏坤當年年輕稚氣的誤會的衝動,儘管這已造成了她的無法彌補的人生損失。她也自怨她那時候的年輕不成熟,思想狹隘。要是能夠冷靜一些,弄清情況,也就不會鑄此大錯了。當然,對於甘家煌,如果說她過去原諒、順就了他,那麼,現在卻是絕對不能饒恕他的。曲折的人生,想想也終還是有得有失。現在,夏坤又來到了她的跟前,來了那段失卻之情了。眼前這個寧秀娟,照顧過夏坤,也虧待過夏坤,現在,客觀上把機會留給了她。此刻里,寧秀娟又獨自來找夏坤,她心裡就有股莫名的惆悵。又想,人家過去的夫妻,現今的同是中國大陸來的朋友,又為什麼不可以往來呢。剛才,自己對她說了一番從女權運動者口裡聽來,從報上看來的話,給人家以自己是有主見的女強人的印象。事實上,自己才是個十分脆弱的女人。離開了甘家煌、兒子入獄、女兒的不聽招呼前來美國,她都獨自落過多少眼淚啊。為自己經營那小本生意的風風雨雨、酸甜苦辣,又淌過多少淚啊。還有,可以說是咬緊牙關含淚攻讀的學業,就如同過去上軍訓課爬吊竿,夏坤那幫男學員幾下子就上去了,自己呢,費了死勁也不過上到一半。現在,自己就是爬了那一半吊竿的情景,手臂麻了、軟了,頭眩暈,嘴皮烏紫,心咚咚跳。彎曲的肘臂被吊直,正在拚命地蹬腿躍身往上躥,能躥上去么?一鬆手就會要滑落下來,徹底失敗。
她多麼需要有人助她一臂之力啊!
這個人眼下只有導師傑克教授。她嘴上不說,心裡在喊,傑克,你不要太兇惡了,你應該高抬貴手,放我一碼!傑克從沒有放過她半碼,總是那麼嚴格嚴厲,甚至於盛氣凌人,使她希求而無望。那天,他要來她家,不知道要幹什麼。當時,夏坤在,她沒有讓他來。第二天,她問傑克有什麼事,傑克一副導師面孔,說,他還想到了她那篇論文中的一個大的漏洞,一個不可原諒的疏漏,是突然想到,要來為她指出。她就立即把論文給他看。傑克笑了,一雙眼睛好有神采。說,你也算聰明,自己已經補上了這個漏洞。是的,她補了這個漏洞,是那天挨了傑克一頓罵之後,才彌補的。當然,她花了不少時間和心血,查資料、補試驗,才彌補上的。其實,擬草論文時她就發現了的,只是覺得實在太累太苦,想,這不是十分緊要之處。也許,導師不會管的。可是,傑克的眼睛不放過她文稿中的任何疏漏。他看稿時非常認真,只提問題不做改動,讓你自己去折騰。她好想說,傑克,你就動手改吧,可是,她不會說。傑克那鷹隼般的目光常常會朝她一蜇,她便知道,他又發現了什麼問題。她尊重傑克、氣恨傑克,又對他有一種難言的複雜之情。
夏坤的到來,給她那孤獨無援的心以莫大的慰藉,為她那後半輩子的迷濛的人生之路撥開了一層霧障,使她看到了一線希望的曙光,然而又感到萬般遺憾。夏坤,你為什麼不早些來美國啊!
寧秀娟聽史瑩琪一番感嘆,心裡頓涌熱潮。她知道史瑩琪的人生遭遇,又有一個不爭氣的兒子。現在獨自一人在學業上奮進。當屬是遭遇不凡也氣度不凡的女人。就想,夏坤這次來了,也許是上天回報給他倆的機遇。她默默地祝福,祝福一種舊夢重溫的美好,又有一種悲哀的失落,也產生了一種恐懼的擔憂。她擔憂成天同「錢」打交道的趙勇會否也像甘家煌那樣。她的擔心不無道理。與夏坤生活了十多年,夏坤的處事為人準則她已深深了解,是自己的不檢行為導致他與她分離。而成天在外忙碌的趙勇呢,她還得觀察,還得了解。尤其,他處在美國這個社會裡,誰會知道他骨子裡烙上了什麼,埋藏有什麼。男人,世界是他的家;女人,家是她的世界。唉,我們女人,熱愛生活,追求生活,又常常陷於生活的迷茫。
「瑩琪姐,我們女人的命運自古多舛。在國內時,我們的生活是很安寧的。來到美國了,原以為一片輝煌,現在,反而感到身心都有一種重負,一種擔憂。而且,有斬不斷的牽挂。」
史瑩琪聽著,感到寧秀娟還留戀著夏坤。她並不很清楚他倆離異的深層原因,只是覺得她與夏坤是挺合適的一對。國內的條件雖遠不如美國,但畢竟是自己的故土,那兒的鄉風純樸,家庭觀念濃厚,像他倆這種工薪階層也自有一種絕對安全的生活保障,還有一個緊系他倆的女兒。現在她到這裡來,還得有一個適應過程,不可能不擔心趙勇的生意成敗,擔心他的人品不端,也不能不牽挂自己的女兒。
「秀娟,你的擔心不無道理。不過,也不要自尋煩惱。現在,隨著中國國際地位的提高,在美的華人多數還是可以的。至於趙勇這個人,我看不錯。這個世界,還是好人多。當然,你要讓他時時感到家庭的溫暖,對於他的生意,你一定要全力支持、維護,在這裡,生意的成敗往往在一念之差,一瞬之際就可以有不同的結果。總之,要勤奮、謹慎,要奮鬥、拼搏。而且,一時一刻也不能停息。」
「瑩琪姐,好感謝你的這番指點、鼓勵。我有體會了,夏坤過去曾說過:一輩子想輕鬆的人一輩子不輕鬆,一輩子不輕鬆的人才一輩子輕鬆。看來,人只要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就只有認了這個理。」
史瑩琪深有同感:「他說這話是實情。這隻有經受過人生磨鍊的人,真心思考的人才會有深切的體會……」
「啊,瑩琪,秀娟,你們什麼時候來的?」夏坤敞著白大褂走來,「我一進門就看見了你們!」
夏坤過去向守門的老者說了,老者「OK」放行。他領了二人上樓。
寧秀娟提了一大包日常食用品來。米、面、油、鹽、醬、醋、茶、鮮菜、咖啡、罐頭等等。是專門去唐人街的中國人開的店鋪買的。說是趙勇囑她買的,還解釋了趙勇本來要來看他,又因臨時急事未來看他的情況。並再三聲明,是朋友間的真心誠意。夏坤沒有推辭,全收下了。寧秀娟、史瑩琪二人就往柜子里分放,往冰箱里儲存。好忙了一會兒。
夏坤說,住屋太小,乾脆就在客廳里坐。沖了咖啡。
三人坐定之後,寧秀娟說了女兒的事情。說著說著,淚水就淌了出來。夏坤寬慰她,給她餐巾紙擦淚。夏坤說,他跟女兒通了電話,已知道這情況了。並且,也跟邱啟發掛了電話,邱啟發說,他已將情況告訴了夏坤他們醫院,醫院人事科已去人幫助安排照看夏欣的事了。叫她放心。寧秀娟終還是牽腸掛肚。
史瑩琪也動了感情,就說,她母親現在在家休息,也沒有什麼事做。她給母親打個電話,讓她去幫忙照看夏欣。雖然她們家離夏坤的醫院遠,但可以住到夏坤家裡去。還說,我們一別失了聯繫,要不然,我母親准早就去找你夏坤院長、大醫師了。夏坤在軍校時見過史瑩琪的母親,很和善精幹的一個女人。說,她老人家也70多歲了,不好麻煩了。史瑩琪說,她母親身體挺硬朗,老戰友的女兒,義不容辭,該去照顧,況且,也正好巴結一下。今後,有個大病小病也好找你夏坤院長相助。
這一說,三人都笑了。
史瑩琪就立即進屋去打電話。出來后,大悅。說妥了,一切都好了。她母親一聽說見到了夏坤,好高興。又聽說讓她去幫助照看他女兒,更是連聲應承。機靈的史瑩琪就立即把夏坤家裡的電話號碼告訴了母親,叫她儘快打電話直接與夏欣聯繫,母親說要得要得。
夏坤好感謝,就立即又給女兒撥了電話。那邊正好是晚上10點過。女兒說醫院人事科的小張阿姨已來陪伴她。夏坤就與小張通了話,向她致謝。並告訴了小張史瑩琪母親家的電話,說這老人家很好,會過來陪伴女兒。又叫女兒聽電話,如此這般說了,女兒也同意。夏坤還讓女兒與史瑩琪通話,叫她謝謝史阿姨。史瑩琪就媽媽一般與夏欣說了一番親切的話。未了,寧秀娟又與女兒通話,邊說邊抹眼淚。
「……嗯,嗯,媽媽現在就在你爸爸這裡……好好,乖女兒,你放心,媽媽會關照你爸爸的……好的,媽媽一定要回來看你……嗯,好好,你爸爸說,現在你要好好讀書學習,將來是有可能的,……真的……不過,你來一定要得到你爸爸的允許……也許,他會同意的……好好,不說了,……是,節約些……女兒,媽媽好想你,……好,女兒,今晚睡個好覺……」
講不完的話,痛不止的心。寧秀娟終還是放下話筒,心裡懸著的石頭也落下來。她抬眼看夏坤,兩人都感到了當年恩愛時的那種眼神。這眼神只有真心相愛過的人們才會有。
這撥動情愫的眼神啊!
這眼神電流一般感測給了史瑩琪。這就是複雜人生的大喜大悲大恨大愛。他倆原本是多麼般配的一對!不和諧的人得以「和諧」,和諧的人又變了不和諧。她不由就想到了自己和自己的破裂了的家庭,想到了自己的幸與不幸。也體味著夏坤的幸與不幸。心裡酸辣苦甜,百味俱生。記得,進藏前夕,母親來部隊看她。她偷偷將一個姑娘心底的秘密告訴了母親,又偷偷指了夏坤給母親看。對她百依百順的母親連連點頭,說,這小夥子挺精神,就不知道德行好不好。她說,他有脾氣,可為人正直,總之是,他好。母親就找著事情去問夏坤,把人家從上看到下又從下看到上,看得夏坤滿臉通紅。她過去拉開了母親,夏坤才轉身走開。母親就這評那評,盡把夏坤往好處說,描述了個白馬王子像。後來,母親問過她,為什麼同夏坤吹了。她為了維護夏坤在母親眼中、心中的形象,胡編說,部隊調動,失落聯繫了。母親卻犯疑,怎麼這麼快就失了聯繫,怎麼這麼快她就嫁給了甘家煌?她就懶得跟母親解釋了。到美國后,她與甘家煌離異之事,她到是如實告訴了母親,母親就為她落淚,說,這個姓甘的太壞,比那個小夏差遠了。她聽后,就更加懷念夏坤。世事真難預料,現在,母親要去夏坤家住,去幫他照看女兒了。這樣想時,心撲撲跳,有一種難以言狀的喜慰。
中午,兩個女人上廚,做了頓地道的家鄉飯菜,圍了餐桌吃飯時,都說安逸,講起了家鄉的變遷來。
1985年5月27日大溪溝下水道爆炸。毀了不少房屋,傷了不少人。市長叫徹底查原因:城市的優勢與劣勢在同一點上,老城歷史悠久,有著代代相傳的勤勞質樸開朗火熱的巴人,正創造著一個又一個人間奇迹。但老城又老態龍鍾,財力物力都一時難以徹底改造,上百年的下水道都還在使用,焉能無事。在那場災難中,市內各大醫院包括夏坤他們在城北的醫院都收治了不少傷員,均傷愈出院。禍福相連,舊的去了,新的來了,現在那兒已是樓房、花園並存。災民們高興地住進了市府剛修好的江北的新房內。喜遷之後,災民們又後悔,一下子離開了寸土寸金的市中區。
現在,老城的改造勢如破竹,臨江門靠嘉陵江的那一片依山而築、經受過無數風雨的累居的重屋已全部拆除,濱江公路已經修通,魁星樓已聳立起來。有識之士也來投資建造大都會廣場了。
一個日本老闆來市中區投資考察。比量了石階的高度,計算了身前的汽車流量,估算了貨車進出的時間。最後,不幹了。說是道路太擁塞,流通的時間太浪費,賺不了大錢,拍屁股拜拜了。
人們現在乘車,總愛說,老堵車,怪事。可這是20世紀50年代為主的公路,載著越來越多的90年代的國產或是進口汽車,不堵車才是怪事。
市區是寸土尺金了。有人獨住一間不大的舊房,乾脆,晚上不睡覺,去看通宵電影。出租給進城打工的農民住,一人一月收費百把元,住一二十來個人,每月凈收一兩千元。白天,則自己回來睡大覺。這是看通宵電影掙大錢的「商人」。
全國十佳衛生城市檢查,發揮特色,山城居高臨下,排水方便,就修了高檔的灑香水的廁所。連精明的成都人也連叫失算。
先前是不治窩,只治坡,深挖洞,廣積糧。現今是城市建房熱,高、中、低檔的住房一天天拔地而起,山上再加「山」。還想挖長洞修地鐵。
重新划區了,過去的市中區9.9平方公里,現今叫渝中區,擴大了數倍地皮。又搞了渝北區、巴南區等等。讓城區面積大大擴展,以適應國際大都市的需要。不過,城區人口實在太密,都不願到郊區去住。人們說,寧要市區一張床,不要郊區一幢房,以至於城區有的地方人口密度一平方公里上住10多萬人。一般講,不應該超過1萬人的。美國這一點兒好,商業網點、辦公區在城裡,工廠另劃一處,住家多數在郊區。不過,現今重慶郊區也修了不少度假村、別墅。只是大款們去住,也有人有錢不願意去住。一是捨不得市區的繁華,二也是道路擁塞,有車也難行。要是目光長遠的人,還是早些住郊外好,將來會後悔的。
人們發現了新大陸:要得富,佔馬路。現在,街邊的攤點甚多,取締了又恢復。有關部門已在抓治本之策,趕快修建貿易市場。有東西交易遠比沒有交易好。光堵不疏不行了……
多數是夏坤在說,寧秀娟也插話。
史瑩琪邊聽邊笑,說,夏坤還了解深透,不像個當醫生的,倒像是個官員。寧秀娟說,人家夏坤本來就是個官員。夏坤笑說,一些是自己親身經歷,親眼所見,有的不過是看報紙看到,聽報告聽到的罷了。
收拾完碗筷,三人又說起了家鄉的笑事。
重慶的火鍋更高檔了,吃的花樣兒多。有了邊吃火鍋邊飲的清涼解熱的「重慶牌高級火鍋飲料」。現今的火鍋不僅僅煮毛肚、黃喉、鴨腸。還煮雞、龜、蝦、蟹、蛇什麼的。除了桌子板凳不煮外,什麼都煮了。全國也風行了。美國這邊也有了。KTV包房、卡拉OK歌舞廳、桑拿浴到處都是,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多消費得起的人。
變了變了,這個社會大變了,家鄉也大變了。面貌在變,觀念在變,生活習慣在變。人些也還是那麼匆忙、耿直、暴烈、火熱……
史瑩琪就聽得好興奮,說是等拿下了博士,閑得下來,是一定要回去看看。
史瑩琪又說起了多才多藝的夏坤來。問他寫了多少小說、散文、影視劇。寧秀娟說,他一空下來就坐到書桌前寫,寫了一百多萬字了。
史瑩琪就要夏坤說幾段他的小說來聽聽。夏坤說,小說是說不出來的,得要自己慢慢看。史瑩琪還是說,你講幾句意思來聽聽。夏坤就想了一陣,說,我大體背一段吧:
久違了,拉姆雪峰!灼大的夏日在雪峰巔燃燒,燃不盡的積雪迸射出奪目的光焰,把雪峰下的海子水也照耀得輝煌。
雪山、海子向他迎來,迎來……太陽投下一道又一道光環,絢爛無比。
他仍覺走得太慢,直走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方走到那雪峰、海子跟前。
他俯身捧起清涼的海子水洗面,又奔到雪山腳下,一頭扎進積雪堆里。他翻滾著,累了,仰躺,噴吐出熱氣,熱氣里透出七彩,七彩里看見了雪山仙女的笑臉。他心裡灼熱,胸中的弦絲兒發顫……
夏坤這一番背誦,把史瑩琪帶回了當年的山裡的歲月:
「夏坤,你把大山裡面寫得恁么美好!」
「遠沒有寫夠。」夏坤說。
「你小說里的他是誰?」
「是男主人公。」
「他去找什麼?」
「找雪山拉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