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二十六
紐約的初春,這幾日總是灰濛濛的。中國的春節已經過了,這兒還是寒氣逼人。
史瑩琪身著淡駝色羊毛長裙,外披一件深咖啡色海虎絨短上衣,匆匆穿過42街。這套服裝是她回國時在山城重慶買的,她問夏坤如何,夏坤說不錯。又說,無論什麼服裝,穿在你身上都美氣。這套服飾的搭配很有些「中西合璧」的味兒,突出了女性的線條和腰脈,顏色、款式的上下呼應、內外襯托,達到其「雲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的效果。這是那位笑容可掬的女經理為她售這套衣服時宣傳的話,就憑這宣傳她就定下了要買這套衣服。這位女經理是國營大商店的,國內的服務質量和態度也變化了不少。她對夏坤說時,夏坤就笑說,競爭了嘛,不變還行?除了思想教育的作用外,競爭也是改善服務的原因之一。還說,他們醫院過去的病床總是滿員,門診總是打擠。而現在,大、中、小型醫院和軍隊、廠礦醫院以及眾多的私人醫院都在提高服務質量,改善服務態度招攬病人,自己這醫院的病人也銳減了。就有醫師對他建議說,應該把過去的病人求我的觀念改變為我求病人了。他立即採納了這個建議,號召改善服務態度,「求」病人來我院。史瑩琪就笑他說,你居心不良呀,竟然求別人來看醫生,希望人家生病呀。
史瑩琪走著,一笑。自己這心境怎麼還能笑。就覺得,只要和夏坤在一起,只要想到夏坤,心裡就總是快樂的。就遺憾在國內時沒有當著夏坤的面穿這套衣服,要是讓他看見有多好。不禁一聲重嘆。
她對夏坤的不辭而別匆匆返回,是因為接到了甘家煌的電話。他在電話里悲哀地告訴她,兒子甘洋的毒癮複發了,他不得不採取了果斷方式,強制地把甘洋送進了戒毒醫院裡去。她在國內再也待不住了,給成都的女兒甘泉打了電話,說是在美國有急事處理,就立馬飛回了。本來,她是要和母親、女兒,還有夏坤、邱啟發、趙佳秋等老朋友在重慶歡度春節的。此刻里,她是剛從紐約郊外的戒毒醫院回來。她幾乎每隔兩三天就要去看望兒子。看到兒子那張枯瘦蠟黃的布滿絡腮鬍子的臉,她的心都碎了。打擊並非僅僅於此,更令她心痛的是剛才兒子說的話。
「媽,你不要再為我費心了,我這個人是無可救藥了。」
兒子甘洋說這話時,情感冷淡,臉上沒有任何錶情。
「兒子,你……為什麼要這樣說,甘洋,你,怎麼會……怎麼會這樣自甘墮落!你好好地在這裡戒掉毒癮,你會好起來的。」
「媽,你太天真了。」
「胡說,你真混!媽怎麼天真了?一個人,只要有決心,世上沒有辦不到的事。你還記得媽給你說過的那句中國的老話么,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有決心的人,鐵棒也可以磨成繡花針……」
她對兒子說了許多,兒子始終表情漠然,哈欠連天。直到她說起甘泉問候他好,叫他忙生意不要忘掉她這個妹妹時,甘洋的面肌才有了抽動。她又給他講了終日忙碌不已的夏坤,也向他問候,甘洋的目光才柔和了些。又講到了那已白髮蒼蒼成天為他祝福祈禱的老外婆,甘洋的眼目才潤澤起來。她為兒子留下了不少吃食用物,留下了錢。還給經管的醫師也送了錢,囑咐其多多關照,才離開了那座灰色牆壁的醫院。一出醫院大門,她眼中的淚水就如斷了線的珠子淌落下來。
她打的回到市區,就匆匆地去看堂弟寶全,也過問一下生意上的事情。
「啊,瑩琪,你好!」
狹路相逢,她遇上了甘家煌。
甘家煌的西裝太瘦,緊繃著他那更肥大了的腹部,顯得十分局促。他似乎覺察到了,很隨意地解開了腹前的紐扣,感到瀟洒了。史瑩琪看見甘家煌身後是一個門面窄小的夜總會,知道他是剛從裡面鬼混了出來。她不想理他,側身要走。
「瑩琪,你就連話也不願意和我說?」甘家煌喊住她。
史瑩琪止住步子,盯他道:「說什麼,說你如何把甘洋害到了這個地步?」
甘家煌一嘆:「唉,瑩琪,……你回來就好了,甘洋他只聽你的。」
史瑩琪兩眼發熱:「他現在誰的話也不想聽了,他是在自甘墮落。」揉了揉眼,「甘家煌,我問你一件事情,你做生意黑良心賺錢,也不想想該做點兒什麼善事?」
甘家煌就有了精神:「我為福利上的事捐款了呀!還不止一次。」
史瑩琪盯他:「回國去做點兒事情吧。你要是願意,我也來投一股。當然,我沒有你的資金雄厚,你就出大頭,去把夏坤他們那大樓的事情辦了吧。怎麼樣?」
甘家煌麵皮笑:「這件事,我從來就沒有說過不辦,只是,得要好好論證一下。你又不是不知道,做生意,總是得要知己知彼,有利可圖。」
「那好吧,你就論證吧,我等待你的論證結果。」
史瑩琪說完,匆匆走了。
甘家煌感到了寒意,就又把西裝紐扣扣上。看著史瑩琪漸漸走遠的背影,他想,他玩過了多少女人啊,脫光了衣服,都似母狼一樣,給了錢就對你笑,對你溫柔。給得越多,對你的「鍾情」獻媚就越多。玩過也就各自拜拜了,誰也不把誰記在心上。唯獨只有史瑩琪,只有她才真正打動過他的心,只有她才給過他好深的痛苦、難熬的等待、無比的幸福。就是他不得不與她離婚之後,他也是無時不在想著她夢著她。
一個始終拽住他的心的人,只有史瑩琪。
郝香也拽住過他的心,他想,自己已經老了,得有個相依為命的為自己做伴送終的女人了。尤其是女兒來了又飛回去了之後,他那心就如落進了冰窩裡一般,冷涼透了。啊,他僅剩下的唯一的希望也破滅了。女兒回國前,他苦苦勸過、求過,他甚至希望女兒對他大哭大罵甚至打他都行,只要她能夠留下來。而女兒,沒有對他說半句重話,只是堅持要回國去。追問了理由,她就說,要回去當臨床醫師。他就說,你一定要在美國當臨床醫師也行,在美國,只要有錢,沒有辦不到的事情。他會設法讓她當上的,大醫院不行,開個私人診所總是可以辦到的。女兒也不認同,說,她要堂堂正正地夠資夠格地當上。又說,她想念國內的外婆了,說外婆一個人在國內,好孤苦的,她是非回去不可了。女兒走了。藍天白雲般快活地飛過來的女兒帶著沉默留給他那張字條又飛回去了。女兒何時訂的機票何時走的他當時都不知道。那一天,他從加拿大談成一筆生意興緻勃勃回到家裡時才看見那張字條,就幾個吝惜的字:「爸,我飛回去了。」看著這張字條,他落了老淚。
那天,郝香來了,他垂著淚,吻了她。他沒有心思與她做愛,而郝香那白嫩的肉體還是誘使他上了床。他喜愛的姿勢郝香都做了,他又得到了一時的欲仙的歡樂。而心裡的楚痛卻使他的心絞痛發作。有郝香在,急救藥片自然很快地進入了他的口中。緩解過來之後,他感到好孤獨,感到人生是何等的美妙又何等的可怕。
回國內去同夏坤談了那筆難以談成的修病房大樓的生意后,他說是要去廣州等地的辦事處看看,實則是飛去了成都。他去看他那心肝寶貝的女兒甘泉。他問尋到女兒時,甘泉正在查病房。他看見女兒白衣白帽胸佩聽診器正在為一病人檢查,周圍站有十多個男女醫學生,心裡好一番慰藉。女兒那張白凈漂亮溫善的臉,多像當年在山裡查病房的女軍醫史瑩琪啊!那逝去的年華、美好的記憶又浮現心頭。啊,那樣的時候那樣的日子多好!自己一心一意乾的是為傷病員診病,一心一意想的是自己的心上人瑩琪。山裡的風吹得人的臉發痛,山裡的吃食千篇一律,而那漾在眼裡的笑是發自內心的。
他清楚地記得,那一次,過一道溶化了的冰河。女軍人們都蹚過去了,史瑩琪卻猶豫著沒有過。當她下決心要蹚過河時,被對岸的護士長喝住了:「小史,你今天有『事情』,不能過!甘軍醫,你傻站在那兒幹啥,背她過來!」他當然樂意了,就背了史瑩琪蹚過了那冰河。河水刺骨頭寒,他卻感到全身火一般熱。大鬍子院長聽了這事,就擊了他一拳,說,你小子艷福不淺。就說了,你背了個俊媳婦了哩!就是那天,大鬍子院長對他說,他已經說服小史了,人家同意嫁給你了。他聽了並不信以為真。大鬍子院長就叫了政治處幹事把已經開好了的同意他倆結婚的蓋了大紅印章的公文給了他,他才信了。那一天,他看見拉姆雪峰和托林海子都在對他笑,那是他人生中最為高興痛快的一天。而今,這一切都成為逝去的夢了。
成都的冬天,儘管是灰濛濛的,然而街上的人們那奼紫嫣紅的服飾卻是那樣的明快、亮色,像一道流動閃亮的風景,把寒冬裝點得浪漫、溫馨。女兒領他去吃了「老媽火鍋」,去遊了「世界樂園」,去逛了大小商店。和女兒一起走在大街上,甘家煌的眼睛不夠用,心情格外舒展。他發現,女兒甘泉比在美國時成熟多了,更好打扮。她的身姿如她媽媽一般窈窕。她穿一條石磨藍彈力牛仔褲,一件帶帽的編織毛衣,斜挎一個棕色的休閑包。飄逸的長發上「開著」一朵無名花,彷彿在報著春的信息。女兒不像剛到美國時那般無憂無慮地快活,卻也還是笑口常開。她給他講述著成都一個又一個變化,感嘆著皇城的不該被拆毀,誇讚著在矮屋窄街中新生出來的蜀都大道、人民商場、地下街。那幾天,他甘家煌快活了許多。國內的變化令他讚歎,骨肉女兒的伴在身邊令他心熱。而沒完沒了的生意競爭和他那貪婪不已的秉性不容許他過久地處於這種父女溫情之中。他不得不又要飛越太平洋。他再次動員女兒去美國,去與他相依為伴,陪他安度晚年。他告訴她,他的一切資產都是留給她和甘洋的。而女兒卻不為所動。勸他各自安心回去,好好關照哥哥。在擴修了的雙流機場,女兒留給他了微笑,叮囑他不要過於操勞,叫他要多多保重身體,唯獨沒有對他半點指責。而他卻凄然地感到,女兒的行動就是對他的嚴厲指責。
回到美國,他便又投入其激烈的商戰了。包括要用心思用計謀用精力去對付趙勇、庄總和孟齊魯的三家聯合。這一切,當然離不得他身邊的為他出謀出力又給他溫存的郝香。
在生意場上,他確實如魚得水,雖然有敗有勝卻總是勝為多。他的WJ公司自然是越發興旺發達。而那一天,忙完諸事,郝香陪他在一家五星級飯店進晚餐時,對他說了甘洋的事情。他聽了,駭然不已,才知道兒子甘洋的毒癮複發了,他經手的生意已開始出現了滑坡,那一伙人,又在聯絡甘洋了。他聽著,鐵青了臉,沒有說話。晚上,見到兒子時也沒有說話,他知道,說也沒用。他必須當機立斷,必須立即把兒子手中控制了的經商大權收回來。當晚,他就叫了人來,強行把睡熟了的兒子送往戒毒醫院去了。而且給了院長重金,囑他一定要為他看好甘洋,半年內絕不許他走出那醫院半步。
其間,他去看望過兒子,也勸慰過兒子。可甘洋卻鄙視他。說,我吸這點兒毒也犯不了你的大事,你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還是怕我奪了你的家產。兒子這話如刀戳他的心,他是怕兒子敗了他的家產。他更為擔心的是怕甘洋又被那伙人套住,那時,他苦心經營的這一切可真要化為灰燼。
兒子去了戒毒醫院后,偌大的家中就只剩下他一人,唯有郝香還時常來。他終於下了決心要娶郝香。
今天一早,郝香開車來了。她有他家的鑰匙,開門進來時,他還睡在床上。郝香身穿銀色提花毛衣,紅色短裙,黑靴黑襪,披肩發襯著她那張漂亮溫順的臉。那紅色的短裙像一把火,給甘家煌冷涼的心帶來了暖意。
「郝香,你來得好早。來,坐過來,我對你說。」甘家煌迫不及待,要把心裡的郝香早就渴盼他對她說的話傾吐出來。
郝香沒有像往常那樣溫順地坐過去。她朝他笑笑,坐在了床邊的沙發上,順手將屋門的鑰匙放到了茶几上。
「甘總,」郝香朝他笑了笑,「我今天是來向你告別的。」
「怎麼,你要回國去探親?」
「不是。我是說,是說,甘總,我很感謝這些年來你對我的關照!我會永遠銘記在心。」郝香說時,面頰紅了,像一朵開了的鮮花,「只是,只是我,不得不離開你和你的公司了。」
「為什麼,為什麼,郝香?」甘家煌像被蜇了一下,慌忙穿上睡衣躍下床來,坐到郝香身邊,「郝香,是我有什麼事對不起你?」
「不是,甘總。你對我是真心的好,我會記住的。只是……甘總,我,有了心上的人了……」
甘家煌聽了,如五雷轟頂,腦子嗡響。他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怎麼連對他百依百順的郝香也會要離開他:「不,郝香,你是在責怨我,是吧?是我對不起你,早該娶你為妻了,我這會兒就是要向你正式求婚!」
郝香沒有回答,起身取過甘家煌的外套來為他披上。又沖了兩杯熱咖啡來。她給了甘家煌一杯,自己呷了口咖啡。
「郝香,你是在詐我吧?」甘家煌笑了,「放心,郝香,我是真真切切地想通了。在這個世上,現在只有你是我最為信賴的人,我決心要娶你了。明天,不,今天,我就在公司里宣布,我們正式訂婚。再選一個良辰,辦一個盛大的婚禮!」
郝香聽著,兩眼潮了,看著甘家煌,在他臉上輕輕一吻。
甘家煌舒了口氣,摟緊了郝香。她是他最信賴的商業助手,是他後半生的依託啊:「郝香,你把我嚇了好大一跳,我真以為你要離開我了呢。」
郝香默默落淚:「甘總,我真心實意地感謝你對我的信賴。可是,我不得不對你說,我真的要離開你了,離開你的WJ公司了。」
甘家煌不笑了,目盯郝香,嘴唇抖動:「真的,郝香?」
「真的。」
「為什麼?」
「因為,我真心地愛上了一個男人,他也真心地愛上了我。」
「是個小白臉?」
「算是吧。」
「唉——」甘家煌一聲長嘆,不想郝香也要離開自己。又一想,郝香年輕漂亮,找一個小白臉也是入情入理,自己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也沒有理由死拴住她。就說,「好吧,你要是和他真心相愛,他也真心對你好,我也沒話可說。我為你們主婚。」
「謝謝你了,甘總,主婚的人已經有了。」
「啊,是誰?」
「到時候我會告訴你的,也要請你來參加我們的婚禮。」
甘家煌感到了心前發麻、刺痛,用手捫心口。郝香就立即去為他取了藥片來,為他放入口中。這小小的藥片,郝香為他取了好多次啊。他舌下含著這藥片,想到它很快就會融化,就駭然地想到,郝香很快要離開他了。
藥片的威力是大的,他的心痛緩解了。
「郝香,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我支持的。你同那小白臉結婚就是了,可也用不著離開WJ公司呀。」
「唉,甘總,我這也是身不由己,他和我結婚的一個條件就是,必須離開WJ公司。」
「啊,為什麼?他為什麼要這麼樣?難道他比我富裕十倍百倍,要你過去干?」
「不,他的生意比你小多了。」
「那……」
「甘總,我說了你千萬不要生氣。唉,我也是沒有辦法,偏偏愛上了他……」
「郝香,告訴我,他是誰?」
「他就是史瑩琪的那個堂弟。」
「啊,是他,是那個叫寶全的?」
「對,就是寶全。」
甘家煌明白了,他沒法子留住郝香了。他知道,這個世界上,愛情的力量是無比強大的。只遺憾,什麼人她不可以愛呢,偏就去愛上了寶全那個小商販。又發悸,這小年輕人,老實本分,吃得苦,也精明過人。也許,要不了多久就會發了的。也許,是自己又一個強大的競爭對手。
郝香終於走了,為他做了最後一餐早飯。
郝香走後,甘家煌體會到什麼叫徹底孤獨。痛定思痛之後,他依舊有了精神。他決定再去招一個女秘書,當然,在各方面都要勝過郝香才行。至於娶妻之事,他不再打算了。
這陣,甘家煌目送走史瑩琪之後,想,既然郝香一定要跟了那個小白臉,自己也無話可說了。只是心裡還是隱隱作痛,他抬步朝寶全那店鋪走去。
寶全為史瑩琪苦心經營的這店鋪比先前擴大了,裝修得更為漂亮。顧客不算多,生意也還可以。寶全正忙著應酬生意。
寶全的父親是上海郊區縣的農民,抗日戰爭時逃難來到了四川的大巴山區,和他母親一見鍾情結了婚。寶全是生長在大巴山區的高中生,他的來美國全是堂姐史瑩琪一手為他操辦的,現在,他已拿到了綠卡。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這個生長在大巴山區的農民後代,現今竟然會在美國最大的城市的最繁華的市中心落下了腳,當上了小掌柜。他永遠也忘不了堂姐對他的資助、信任和無微不至的關懷。在美國這個鈔票滿天飛,人情淡如水的國度里,唯有堂姐才是最為體貼、了解、巴心巴腸疼愛他的人。因此,他對堂姐忠心不二,為她的生意兢兢業業。來到美國紐約這個花花綠綠千奇百怪的大都市后,他才感到,人的辛勞並不亞於他在偏遠的大巴山區的艱辛。如果說,在自己的家鄉勞作主要是體力上的辛勞的話,那麼在這兒則主要是精力和心力上的辛勞。對於他來說,不僅僅是了解這兒的人情、國情、學習英語的艱難,更難的則是每日每時地對付這如戰場般激烈的商戰。那一次,他經過反覆了解、測算,終於從一位國內來美經商的商人那兒進了一批服裝時,才發現,這些包裝精美的服裝內夾有不少的劣質貨。他當時真是欲哭無聲。那時候,正是堂姐學業最為緊張,又遇兒子甘洋入獄的不幸時刻,他不忍將這不幸告訴她,可這幾十萬美元的損失又如何彌補呢?他去找了那個商人。人家卻矢口否認,反說他是使了調包計,要起訴他的誣告罪。為這事,他傷透了腦筋傷透了心,獨自一人時便偷偷落淚,狠咒自己無能,深感對不起自己的恩人堂姐史瑩琪。
那時候,他真是求天天不應,求地地不靈。
這時候,來了一位華人女士。她穿著高雅,人很漂亮,自我介紹她叫郝香,是WJ公司的總經理秘書。說是,他們甘總叫她來問他需不需要什麼幫助。比如說,需要些資金否?門面要不要再擴大一下?等等。他聽了,好高興,真想偷偷答應下來,也算是對那重大虧損的一種彌補;也不為堂姐增加精神負擔。但是,他沒有敢答應。他知道堂姐的脾氣,她是絕對不會接受甘家煌的任何施捨的。他當即熱情地接待了郝香小姐,說,這事情得等他和老闆商量后再回復她。他在附近的酒店請了郝香吃飯,二人談得十分投機。交談中得知,郝香的老家也在大巴山區。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他只是感到親切,而郝香卻淚眼婆娑。
兩天後,郝香又來了,來聽迴音。她來那陣兒,還是中午,店裡生意冷清,店員也都吃午飯去了,就寶全一人在吃速食麵。他經常如此,一來自己守店,安全、放心,二來也節省一筆請人守店的開支。他邊吃飯邊想到那筆損失的事情,就又落了淚。
「啊,寶全,你怎麼了?」郝香走來問。
「啊,沒,沒啥,眼睛有些發癢。」他掩飾說。
「不對吧,寶全,你是遇到了什麼麻煩吧?」
郝香對他百般關切,叫他有什麼不要悶在心裡,說出來,也許她可以幫助他。他沒有說,卻告訴郝香,他問過他老闆了,老闆說,決不接受WJ公司的任何資助。郝香也就沒有再說什麼。
下午,郝香又來了,一定要請他去吃飯。說是一個老鄉請老鄉的飯局。他答應了。郝香請他去了唐人街一家闊氣的川菜館,由他點了些合口味的中國菜。二人對飲、吃菜,都談動了感情。郝香說,他倆都是為別人打工的,又是家鄉人,應該成為無話不說的朋友。他的嘴裡、心裡都被四川的全興酒燒辣著,臉赤紅了,點頭說,對,對的。半醉的他,就把這次吃了那中國商人的虧的事情全都說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寶全萬沒有想到,幾天之後,那個坑害了他的中國商人親自為他送來了按照合同規定應該交給的合格的全部衣服,還連連向他賠禮道歉。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也向對方致了謝。他想,也許這人良心有愧,主動前來補過了。又一想,事情不會這麼容易的,那一次,他去找他索賠,對方那如虎狼般的兇相,還差點兒挨他手下人的揍。他終於想到,是不是郝香幫了他什麼忙?他按郝香留的名片給她打了電話。郝香接到電話后只是笑,沒有說什麼,不久便打的過來了。
他將郝香迎到了自己的不寬的住屋內。天氣還熱,郝香穿得極少,胸襟開得很低,露著明顯的乳溝。他屋內的窗式空調器又壞了,郝香直說好熱,坐下時,就把已經夠短的短裙往上一擼,露出了紅色的緊身三角褲。寶全給她倒了冰水,不敢正視他。
「寶全,你別忙了,來,坐下。」郝香喝冰水,笑盯他。
寶全給她尋了家鄉帶來的摺扇給她,才坐下。
「寶全,我們老鄉見面,就不說過場話了。是的,你那事情我為你幫了點兒忙。」郝香說。
「你,郝香,你可破費了不少吧?」寶全說。「沒有,我就打了個電話。」
「啊,這事,就恁么容易?」
「當然。」郝香見他仍然疑竇不解的樣子,笑了笑,說,「真的!他是我們甘總的進貨大戶,他是不敢得罪甘總的。」
「啊,郝香,我真謝謝你了。可是……」寶全急了,「可是我們老闆是不喜歡你們甘總的,她決不會接受他的幫助。」
郝香撲哧笑了:「寶全,看你那傻樣子,你放心,這事兒甘總根本不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他。那傢伙是與甘總有生意來往,可是具體經手都是我在辦,他是擔心我不再進他的貨哩。你忘了中國那句老話了,官管不如現管。他每年要在我這兒做幾百萬美元的生意,你想想,他願意得罪我這個經辦人?看你,還一副犯難的樣子。你我都不過是幫工,就是我們家鄉話說的丘二,丘二的事我丘二不幫還成?你就一百個一千個放心好了。我是不會對甘總說的,也不會對你老闆史瑩琪說。只要你不去說,他們就誰也不會知道。怎麼,看你這樣子,你要去對你堂姐說?唉,人吶,是要講忠誠老實,可也總該有自己心裡的小秘密,你就什麼大小的西瓜芝麻的事兒都要對她講?」
郝香這一番說,寶全放下心來。心想,這事兒堂姐一直不知道,又沒有造成什麼損失,也確實沒有必要去說。對郝香感激不已。
「郝香,我怎麼謝你呢?」
「謝什麼呀!我們是老鄉,在這人情如水的國度里相遇相識就是緣分,從今往後交個朋友,常來常往,互相有個關照不就行了。再說,我一個孤單女人,在這兒無親無故,早巴不得找到一個可以信賴依靠的男人呢。」郝香這樣說時,面頰緋紅。
寶全聽了,心撲撲跳,他那張小白臉通紅。
郝香的兩眼潮紅:「寶全,上一次我問過你,你說你屬兔,難怪,事事恁么膽小。在美國闖,膽小可不行。你屬兔,我屬蛇,比你正好小兩歲,我的膽子可比你大,還不是處處事事受人欺負。我得有個真正對我好我也看得上的男人來保護才行。也是天公作美,讓我認識了你這個家鄉人,也知道你還是獨身一人,你要是不嫌棄我,我願意嫁給你。」
這事情來得太突然,太沒有思想準備了。這女人太膽大太直率了,居然開口就說要嫁給他。寶全的心怦怦跳,面燒耳赤,不知道如何回答。從心裡說,他此時對郝香可真是感激不已,危難時刻她幫了他好大的忙喲!況且,她人也漂亮、熱情……寶全七想八想時,郝香那熱烈的嘴唇把他那有細胡茬的嘴咬住了,一陣熱吻。他感到了嘴中的咸澀味兒,是郝香的淚水。
自那之後,這對同命相憐的男女就往來密切了。寶全害過一場大病,郝香自始至終前來關照,寶全感動不已。寶全始終沒有把他和郝香的事情告訴史瑩琪。有一天,也是在寶全的住屋裡,郝香徹徹底底把自己的身世、同甘家煌父子的事情都對他說了。「……寶全,我來美國之後,是甘家用了我、關照我。我得要回報,但那不是愛。真的。現在,你告訴我,要我還是不要我,都由你了,我決不勉強。你就說Yes或是No。」寶全沉默了。他承認,自己確實是愛上了郝香。他感到,在美國,除了自己的堂姐史瑩琪之外,就是郝香最知自己冷暖最疼愛自己了。「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他終於說,「你必須離開甘家煌,離開他的WJ公司。」郝香愣了,甘家煌、WJ公司是她的衣食父母啊!可她明白寶全為什麼要這麼要求她,還是點了頭:「可以。」「Yes.」寶全這樣說了。二人就擁在一起熱吻……
「寶全!」
一聲喚傳來。
正在張羅生意的寶全起眼看見,郝香來了。他忙忙地對身邊的助手交代,就領了郝香到自己住屋裡去了。一進門,二人就摟抱一起,好一番甜蜜的熱吻。
「寶全,這幾天為什麼也不給我來個電話?」
「郝香,這幾天生意上事情多。」
「再多,也不會忙得沒有時間打電話。你怕是又遇了另一個家鄉女人了吧?」
「哪能呢。」
「那就是又被哪個洋女人纏住了?」
「我是那種人嗎?」
「哼,你們男人,最壞!」
「呃,你怎麼一竿子打翻所有的男人?」
「哼!」
二人就嘴對了嘴,咬得死緊。
「寶全……」
史瑩琪推門進來,看見。一笑,心想,自己這個老實巴交的堂弟也男歡女愛了。他該有個女人了。就想看看這女人是誰,相貌如何,能不能配得上自己的堂弟。
「啊,堂姐,你來了!」寶全紅透了臉,一副尷尬相,手腳無措。
「啊,是你……」郝香紅透臉,她是認識史瑩琪的。
「郝香,你!……」
史瑩琪的腦子炸了。啊,天底下的苦難事兒怎麼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這個壞女人,與自己的丈夫、兒子私通,竟然又來勾引自己最疼愛最信任最器重的堂弟了!
「你,寶全,你做的什麼事情!你……太傷我的心了。」
史瑩琪說著,淚水盈滿眼眶。自己怎麼這麼不幸。怎麼不幸的事情接二連三。立足不穩。
寶全慌忙扶住堂姐,扶她進屋坐下,使眼色讓郝香快走。郝香就局促地朝史瑩琪笑笑,退出門去。郝香退出門來的時候,撞著了一個人。扭臉看,是甘家煌。
「郝香,你正好在……」
甘家煌剛一張口,郝香就伸手捂住他的嘴,低聲說:「甘總,你怎麼來了?你不該到這裡來,更不該這個時候來。」邊說邊拉了他走出店鋪。
郝香和甘家煌坐到計程車內后,甘家煌就叫司機開車。計程車穿過紐約的繁華鬧市區,朝曼哈頓北邊的布朗克斯駛去。
「郝香,我想你了,來看看你。我心裡確實痛苦,可是,我還是要成全你倆。我得要送一件結婚禮物給你們!」甘家煌說。
「謝謝你了,甘總。今後,你一定不要到寶全的店鋪來。如果我和他結婚後,你也不要再打電話來。我謝謝你了,求你了,甘總。」
郝香兩眼淚糊,她擔心史瑩琪會把她和寶全的事弄吹了。從內心裡說,她是同情、理解史瑩琪的。只是自己既然是甘總手下的人,就得要事事處處聽從主子的指使,她得要保住自己的飯碗。
「郝香,我送給你們這禮物,你一定得要。否則,我的心是不會安寧的。我在布朗克斯那邊為你倆買了一套居室,是很一般的居室。」
「謝你了,甘總,寶全他不會要的。」
「我想到了。所以,我要把房產權轉讓到你的名下。你根本不要說是我送給你們的,就說是你自己買的。」
「這……」
「這啥,你為我做了許多的事情,我是應該答謝你的。再說,再說瑩琪,我也很對不起她。她不會要我的任何東西,她最疼愛她的堂弟,我為你和她堂弟表示點兒心意,也算是對瑩琪的一點兒補償,當然,這不能讓她知道。這事兒永遠也不要讓其他人知道,就只有你知我知。你一定不要拒絕,這樣,我的罪過的心靈也可以得到一點兒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