測謊儀
幾小時前。
當白朗一個人奮鬥在廚房時,蔚然拆穿了郭偉岸、馬嘉麗和風鈴三人的偽裝,於是那三人有唱有和,對蔚然掏心掏肺了一番。
一切都要從白朗的母親白小婷說起。
白小婷是個漂亮女人,如果前面再加一個形容詞,那就是個「性單戀」的漂亮女人。所謂性單戀,lithromantic,說白了就是只能我喜歡你,你一旦喜歡我,我就不喜歡你了,甚至會產生反感和厭惡。在心理學上,性單戀不是「作」,是一種疾病。身患這一種疾病的人幾乎「注孤生」。
不僅限於對異性,也包括親情和友情。
為此,白小婷受了不少的罪。
以至於她對《人間失格》中的一句話深有感觸——膽小鬼連幸福都會怕,碰到棉花都會受傷,有時還會被幸福所傷。
但也有人說,性單戀算不上病。
一邊說算不上病,一邊沒有對症的療法,也難怪白小婷開「作」了。
白朗是她和一個只有幾面之交的男人的孩子,懷孕是意外,在要和不要之間猶豫來,猶豫去,也就快生了。二人奉子成婚,誰對誰都談不上感情,對白小婷來說反倒是一件好事。直到白朗五歲那年,父親酗酒,父母離婚,他跟了母親。
不久后,白小婷帶著白朗改嫁給郭偉岸,圖的是郭偉岸人好。
她受夠了前夫喝點兒酒就變畜生的日子。
她沒看錯郭偉岸,這男人雖然沒錢,但善良、肯干,對白朗視如己出。
直到白朗十歲那年,白小婷又受夠了沒錢的日子,心說我享受不到愛情,那不如享受榮華富貴。她對郭偉岸和這個家的不屑被白朗看在眼裡。而一個十歲的孩子為了不讓媽媽離開,除了纏著媽媽還能做什麼?
卻適得其反。
白小婷一不做二不休地將白朗扔給了郭偉岸。
從此,白朗對郭偉岸的感情甭提多複雜了。拋開他對這個后爸的敬愛不談,十歲的他一來覺得母親的離開,歸咎於郭偉岸的無能,二來逃不過街坊四鄰的閑話,難免覺得自己是郭偉岸的累贅。
後來,郭偉岸好人好報,遇上了另一個好人馬嘉麗,二人組建了幸福的家庭。
婚後一年,風鈴出生了。
那一年,白朗年僅十三歲。
從此,白朗在這個家裡便越來越難自處。但這也不能全怪郭偉岸和馬嘉麗。二人都不善言辭,再加上郭偉岸在創業的初期,天天早出晚歸擺攤賣肉夾饃,馬嘉麗一個人帶一大一小,難免管了小的,就顧不上大的了。
從那時起,白朗心心念念要去找白小婷。
在他的記憶和自欺欺人下,母親並非自私自利之人。
他開始離家出走,開始染上了「網癮」。
郭偉岸和馬嘉麗在自省后,也開始變著法兒地對白朗好。卻晚了。十五歲的白朗從始至終逃不過街坊四鄰的閑話,大家都說,把你養這麼大了你離家出走那不是忘恩負義嗎?
白朗恍然大悟——是啊,他和郭偉岸、馬嘉麗之間就是一種投資和回報的關係啊。他們先對他投資,他后回報。所以他們對他突如其來的愛,他不敢當真。
久而久之,郭偉岸和馬嘉麗摸出來了個門道。他們對白朗越好,白朗越抵觸。反倒是他們給他臉色,他能保持平常心。
蔚然聽懂了:「也就是說……你們不敢對他好?」
郭偉岸:「她媽那個病,也不知道遺不遺傳。」
馬嘉麗:「不排除這個可能。這過年就二十三了,從來都是人家女孩子追他,他撒丫子就跑。」
郭偉岸一聲嘆息:「哎,這我們哪敢對他好?把他逼急了,走了,不回來了,見都見不著了,那還不如這麼半吊著。」
馬嘉麗一聲嘆息:「哎,就只能暗搓搓。我們家陽台上的風鈴,是白朗有一年送我的生日禮物,我給妹妹取名風鈴,也是為了把全家人再往一塊兒拴一拴。」
蔚然看向風鈴:「你喜歡哥哥嗎?」
「當然!」風鈴的話更具說服力,「我最喜歡看那種帥哥哥和小萌妹的視頻,那些帥哥哥加一塊兒也沒我哥帥。」
嗯,這孩子雖然沒嘗過兄妹情的甜頭,但九歲小朋友的世界也是看臉的世界。
蔚然百感交集,起立,對郭偉岸和馬嘉麗一鞠躬:「謝謝你們把我當自己人!」
而更讓蔚然意外的還在後頭。
那就是郭偉岸和馬嘉麗對她並不陌生。
當年,二人將白朗送去戒網癮,沒少蹲守在育舟教育的門口,見過蔚然,見過這姑娘和白朗的「八字不合」。更何況,蔚然還吃過一次郭偉岸的肉夾饃。今天再見,二人把蔚然當故友,便不難掏心掏肺。
郭偉岸:「沒想到一晃七年,你和白朗還是好朋友。」
馬嘉麗:「這有什麼沒想到?他倆從七年前就是打打鬧鬧,就是這樣的感情在白朗那兒才長久!」
五個人的年夜飯,四個冷盤,八個熱菜,再加上餃子,除了未成年人之外都小酌了兩杯。郭偉岸和馬嘉麗心滿意足,有兒有女,湊一對就是一個好字。風鈴難得見白朗一次,舉著個手機,逮著機會就偷拍,要去跟同學顯擺。白朗是最能保持平常心的一個,畢竟,年復一年。
反倒是只有蔚然心事重重。
眼下,白朗和蔚然在半山腰的一塊空地上放煙花。
蔚然能看出白朗難得無憂無慮,相應地,白朗也能看出蔚然的魂不守舍。
他點燃了一個十二響的禮花,退回蔚然的身邊:「發什麼呆呢?」
蔚然望天:「好看!」
「你從吃飯的時候就是這副表情。」
「飯也好看。」
蔚然羊羔絨的牛仔夾克不怎麼保暖,出來的時候,借了風鈴的帽子一戴,是那種兔耳朵的毛線帽,有兩條裡面是氣囊的帶子,一捏,兔耳朵就會直立。
白朗手欠地捏了一下:「你還不如說我好看,更可信些。」
蔚然心說,這話我可不敢說!
這恰是蔚然心事重重的所在。自從知道了白小婷的(黑)歷史,知道了郭偉岸一家三口不敢給白朗好臉色的原因,她不得不一頓瞎分析。而她得出的結論是,白朗之所以在七年前,以及久別重逢后,都對她展現了極大的寬容和熱忱,就是因為她一直不怎麼「待見」他。
問題是現在變了。
現在經過那一個擁抱,她「待見」他了啊,面對他的臉、手臂和胸膛,外加他一聲魔性的姐姐,她做不回那個和他較勁的蔚然了啊,她甚至會臉紅、流口水和落荒而逃啊!
這還了得?
如果照郭偉岸和馬嘉麗的說法,那白朗怕是離反感和厭惡她不遠了。
「蔚然?」白朗這會兒是死活看不透蔚然。
當即,蔚然口沫橫飛:「你說什麼?你好看?白朗你知道什麼叫『普卻信』嗎?就是說你如何做到這麼普通卻這麼自信的?我一直覺得這句話太苛刻了,畢竟普通人怎麼就沒有自信的權力了?是你……是你讓我get到了這句話真正想表達的含義。」
這也是蔚然沒辦法的辦法。
要和白朗相親相愛,就不能對他心慈手軟!
十二響的禮花早就停了,夜色中的煙霧飄了個隨心所欲。
四周在二氧化硫的味道中一片祥和。
白朗又捏了一下蔚然的帽子:「敢跟我打個賭嗎?」
「說來聽聽。」
「等下你認認真真對我說一句,白朗,你在我心裡就是這麼差勁。你說完,我鬆手,如果這兔子耳朵還豎著,就代表你口是心非。」
蔚然嗤笑:「你當這帽子是測謊儀嗎?」
「你就說敢不敢賭吧。」
「你鬆手,它怎麼可能還豎著?你必輸無疑。」
白朗輕言輕語:「嗯,所以你贏面很大。」
蔚然的眼睛往白朗的手上瞟:「你不會大力出奇迹吧?把這帽子弄壞了,風鈴饒不了你。」
「蔚然你今天廢話很多啊。」
「好好好!賭就賭。」
白朗輕輕一捏那氣囊,蔚然頭上的兔子耳朵便豎了個筆直。他胸有成竹:「說吧。」
蔚然是真不知道他哪來的胸有成竹。雖然這帽子終有被捏壞了的一天,可哪那麼巧早不壞,晚不壞,壞在這一下?這概率低到可以忽略不計。
「快。」白朗催促道。
「說就說,你自取其辱我還攔著你幹嘛?」蔚然豁出去了,「你,白朗,在我蔚然心裡就是這麼……這麼……」
到底,蔚然還是前功盡棄了。
那差勁二字,她死活說不出口。一來是太昧良心了。二來,她怕只怕那兔子耳朵在白朗鬆手后,真的會不按常理出牌地支棱著,那她可就百口莫辯了。
她投降:「沒意思,不玩兒了。」
她啪地打掉白朗握著氣囊的手,頭上的兔子耳朵隨之垂下來。明明是她勝券在握的,卻認了輸。一切彷彿在白朗的預料之中,他得逞地笑了笑,又要去放煙花了。
「別過去。」蔚然一把拉住他,「只有十一響,少一響。」
剛剛白朗和蔚然出發的時候,郭偉岸有悄悄囑咐蔚然一句:「注意安全。」
這時,那最後一響姍姍來遲地直入雲霄。
二人抬頭,看那絢爛雖然只有一剎那,但烙在心裡便是長長久久。
當晚,二人在客房住下來。
臨睡前,白朗來敲蔚然的門:「鄉下的小動物有點多,怕不怕?」
「小動物?比如?」
白朗的目光落在蔚然身後的一面牆上:「比如,壁虎。」
「嘁,我才不上當。」
「沒騙你。」
蔚然這才緩緩回了頭,只見那小動物的個頭兒真不小。
無疑,這是個天賜良機!
蔚然嚇了一跳,趕上此時此刻的白朗發梢上掛著水珠,唇紅齒白,整個人散發著一種剛出鍋……不對,是剛出浴的香氣,於是誰都誰而言,都是一隻到嘴的鴨子。可惜!可惜蔚然謹記了郭偉岸和馬嘉麗的諄諄教誨,只能和白朗保持安全的距離,也就只能對壁虎放狠話了:「呵呵,還不夠我塞牙縫的。」
「那我就放心了。」白朗轉身回房間。
留下蔚然和壁虎站了個對角線,儘可能遠地大眼瞪小眼,只嘆這漫漫長夜要如何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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