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出六折

二出六折

圈子裡的人都知道,周恪有兩樣看家本領,

一是麻將,二就是開車。

前者是跟著周孟欽耳濡目染出來的。年年過年,家裡約定俗成的節目便是打牌,或者生意場上。少年時的他就學著相牌做牌了,手風一向好,胃口也大,從半吊子到老/江湖,從來贏多輸少。盤話術磨人情也多是在牌桌上學的;

至於車子,說來不足為訓,他起初屬於「無證上道」。

周恪給必齊說他未成年的混事,「當時一伙人里,只有肖家老大有車、有證,於是我們就纏著他借。一周七天輪著來。我排在周天,可算等到了,就想著一口氣吃個胖子。

得,一腳油門徑直撞了護欄,把車子撞破了相。」

每個故事都該有個意猶未盡的「後來呢」。

輪到必齊也不例外,她好奇地問,「那後來呢?」

「後來啊……後來我不記得了。」

聽者期待滿滿,說者卻掉了鏈子,這算不算一種辜負?他側首來,半真半假地逗她,「只記得賠了。而你要是把我車子報廢了,是不是也該賠?」

必齊失落地一個白眼,懶得理他,低頭乖乖系安全帶。

她還當真置氣了,為這麼點小事。周恪覺得好有趣,「小時候童話故事聽多了,習慣刨根問底,習慣起個頭就該有個結局?」

「那不然呢?」

有始有終,有頭有尾。就像扣子紐在對的扣眼裡,冬天去了緊接著是春天,這些都是人生既定的規律呀。

必齊討厭未完待續。她說,在從F城來到上海前,家裡姆媽燒飯時給她講過一個故事,大致是說法國阿爾卑斯山上有位老翁,其女相貌不俗,翁擇婿的條件也很苛刻。

有兩位青年便迎難而上。一個藉機救了老翁一命,他躊躇滿志,心想這下肯定成了;

另一個呢,比較狡黠,設法身陷絕境使得老翁反過來救他。

從此老翁見到後者就一團高興,因為後者的存在總在提醒眾人,他該是怎樣的一位英雄……(1)

畢竟世人大多愛傳奇。只可惜故事在此戛然而止,姆媽說她不記得了,不記得是誰抱得美人歸。

不久之後,必齊父親就出了那檔子事。

她的童年也彷彿一串長無盡頭的省略號。

等車上路,周恪靜靜聽完這一則,不禁問她,那你以為最合理的結局是什麼?

「唔。老翁應該還是選了前者吧。」

「何以見得?」

「因為對比之下,狡黠的那個心術更歪,而前者有恩於老翁。」

周恪不置可否地笑。為她,為她這份「年輕真好」的單純爛漫,他乾脆和必齊押寶,回去幫她找找故事的下文,「你信不信?肯定是後者。」

「押什麼?」

周恪還當真思索了下,轉過頭來,必齊也像預感到了什麼,別開臉看窗外,繼而聽他說,

「押你、」

有人說話大喘氣,她心跳漏空一拍。

周恪接著下文,「押你家困困分娩之後,送一胎給我。」

必齊這才靜靜吐氣,只是納罕,「我記得你說過,看不上野貓也嫌棄這些毛絨絨的東西。」

「不是我養。老太太壽辰快到了,給她送一隻。」

原來如此。說起來必齊端午節還去拜會過他外婆,老太太挺康健的,也是個妙人,過得草木春秋的日子,年輕時是個學者兼自由撰稿人,如今也不服老,成天在家和人打筆仗。

彼時必齊去了還沒坐穩妥,老太太就扽著她說,囡囡你看,個么這家出版社不是瞎搞嘛?怎麼能把張愛玲和楊絳放一起的,是想把誰氣活過來!……

那種不服輸且勁勁的驕傲,必齊都能從她身上臨摹出周恪的痕迹。

他們一家子好像都這樣,祖傳的,必齊在姚家看過他生母照片。很是寶相莊嚴的一個人,五官里的風華倨傲,呼之欲出。

車子離訓練場還遠。但周恪已然在給她科普各種構造,這車是手動擋,又是大車型,誰知道他怎麼想的,上來就給她如此高的門檻。乾脆點叫她去開卡車得了。

一併說,也岔話題問她實習地點考慮好沒。

她這專業無外乎兩項選擇,設計院或者私企。而必齊還在觀望,光從待遇來說,必然國企更香。

但她私心有個很嚮往的目標,UAC.

選擇困難症絮絮叨叨了一通,周恪直接打斷,「不行就來我們公司。」

果不其然,意料之中。必齊都習慣了,這些年他從來如此,越俎代庖地來監管她所有事,任何想得到想不到的,大到就學和志願,小到住行衣食。

不依吧,倒顯得她忤逆;依吧,太多了又伸不過氣。

於是這一次必齊本著想獨立的意願,婉拒他,「貴司憑我一介小嘍啰並不敢高攀。」

呵,從哪學來的世故話?等紅燈的間隙,周恪伸手想來擰她鼻尖,像大人懲治小孩那樣,被她及時躲開了,必齊提醒他,「好好看路。你現在是老師也該是榜樣,別輕易誤人子弟。」

吃了軟釘子的人很不痛快,問她,看什麼路?那麼大的紅燈你看不見?

見她還是沉默,索性解了安全帶,倚著身子挨靠過來。必齊感冒還沒好齊全,唇角發了顆火氣痘,他把聲音徐徐地送上去,「今天按時吃藥沒?」

「吃了。」必齊屏著氣。

這痘長得可真新鮮,紅溜溜小巧巧地,像個硃砂點的淚痣。周恪不禁拇指摁上去,也聞到她發梢清爽的香波味。

空氣般的力道,必齊還是呼痛,「住手,你把我弄疼了!」

有人當即想到什麼,哭笑不得地一皺眉,「你少說點。」

「什麼少說點?」

不等他解釋,她自己先反應過來,惱羞成怒地罵他,「死變態。」

其實男女之間的事和唱對台戲很像,得互相給對方打配合,也需要一個楔子來拋引出下文。

施必齊覺得,他這記惡俗的戲謔就是這樣的楔子,但她不肯配合,甚至是若無其事地揭了過去,把他的手從自己椅背上擇開,放到方向盤上。

「倒計時了,還剩三秒。」

連敗二度的周某人就這樣發動著車,一面眼梢審視她。

目光里有些不言而喻的情緒,姑且五個字作比:

餓眼見瓜皮。

*

車子抵達,外面送爽的夜風,攜著潮潮的雨氣。這個場子是周恪托紀豐澤問到的,後者算他現在最親信的助手,去年上旬,周恪跟著老頭控股新司時掛了個二股東的名,協理參與全程的人就是紀。

因為周總篤信篤行的原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時下不到七點,場地上沒什麼人,零星幾輛駕校專用車。遠處潑墨般不見底的天際里,倒是裹著幾聲雷,來得不巧,要下雨了。

周恪催必齊快快上手,趁著雨下來前,先把起步和停車熟絡了。

而她將將分清楚離合、油門和剎車,包裏手機響了,翻出來看,是她今天下午遇到的一位顧客。

這年頭精英選在星巴克洽談或者消閑好像是一種風向,這也是許多社會新鮮人過來實習試煉的原因,你人脈拓好了,是真的能變現。

那顧客是個英國人,一份威士忌桶釀坐了一下午,快走的時候,好巧不巧聽到必齊和同學打電話,聊不日要去蘇州做古建築測繪實習的事。

一聽是內行,那人便主動攀談了幾句。

必齊才知道他是UAC的英方合伙人,中文名姓李。李先生格外相信眼緣,尤其欣賞問答間必齊不卑不亢的態度,以及,她那口純正流利的英腔。

學歷什麼更不在話下,國內往園林設計業人才輸出最多的也就是她母校了。

李先生不禁好奇:施小姐英文如此好,師從於何方神聖?

必齊回復:過獎,您中文更好。我這點雕蟲小技不足掛齒,都是隨兄長學的。

天南地北地聊完,李先生聽聞她正值應屆期,分別之際,就留了張名片給她,也主動提出交換微信。

他是個眼光很獨到的人,目前正在籌備UAC的單項新工作室,緊需人才所以思賢若渴。

如果可以的話,他想,這個朋友值得一交。

饒是受寵若驚,必齊也沒敢過分抬高自己。

沒成想,這不到兩個鐘頭,對方就主動拋來了橄欖枝。

眼下李先生微信她:

願不願意發一份簡歷給他看看?

施必齊意外得一度不知如何答覆,捉著手機在那裡寫寫刪刪,邊上的周恪抱臂等著她,看窗外雨就要下,又看她手機,而兔崽子還鬼鬼祟祟地,蓋著屏幕不給他偷窺。

有人就反骨生了,冷冷發難,「施必齊,所以你當我是來陪你網聊的?」

「等一下,有要緊事。」

「嗯吶,要緊事,我看這雨也要緊要緊地要下了!」

說著,周恪託大地欺身過來,要看看她究竟在跟誰聊。

必齊即刻一個歪身把手機藏到背後,二人四目相瞋,輸人不輸陣,她只好把眼睛瞪得更大些,來以此勸退他。

不多時,某人被逗笑了,破功地一嗤。先前是罰酒,現在是敬酒,他軟下聲線低低地問她,「告訴我,和誰聊得這麼熱乎呢?」

不等必齊說話,一記響雷豁開了天幕,暴雨傾盆而下。

送走夏季餘熱的雨,很反常很濃重,幾乎澆在玻璃上,撒豆子般的脆響。周恪嘆著氣去開雨刮器,得,叫你磨洋工,他反正把自己沒看預報的責任擇了個一乾二淨。

回過頭來,對視之餘他順手把手掌撐在她這側的車窗上。

必齊本能地瑟縮,也因著這姿勢、這天氣、這個人,引發了什麼不好的回憶。

堪比童年陰影。

她推搡著周恪,「既然下雨那就回去罷。我把駕駛座讓給你,」見他不動彈,就急了,「快點呀!」

「哦,只許你磨洋工,不許我磨嘰。不能這樣吧?」

密密的雨霧花了窗。周恪促狹意味地緩緩湊近必齊,這一瞧,才發現她神情不對勁,問她,「怎麼了?」

此情此景與舊時記憶兩相對照,抽絲剝繭之下,周恪才得出一個結論,「你好像……很怕這輛車。」

為什麼?他追問。

必齊死活不說,他乾脆強硬地扣住她下頜,撥正她躲閃的目光。

言語也發起攻勢,「你今天不說出個好歹來,我們就在這坐著,什麼時候說什麼時候走。」

呼吸距離一寸寸縮短,情急之下,必齊身子往下一滑,拿手機擋在面前。

而屏幕上是她特為調給他看的朋友圈背景圖:

Dobbyisfree.

周恪一時又氣又好笑,罷了,他伸手撈她坐回身子,自己也後退開來。他早該想到的,施家老二就是個油鹽不進的牛皮筒,「不為難你了,誰曉得你小腦袋瓜里裝的什麼,一看見這車就跟看見洪水猛獸似的。」

倒也跟猛獸沒差了。必齊心想。

周恪控訴她,你現在晾著沒說和先頭怪我不把故事說完一個德性,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不能這樣啊,小寧。

耿直的施必齊即刻覺得他說得不無道理,但又過於難啟齒,就趁他下車繞過來,要與她交換座位之際,用微信文字的方式告訴他:

因為我小時候親眼看見你在這輛車上跟人……

那個。

車門從外邊打開,暴雨劈頭蓋臉之勢。傘下的人幫她解安全帶,才聽到手機響,掏出來看。

起初不過是草草一眼,看清說的什麼,周恪當即愣住了。

而必齊無比緊張地眯著眼睛,見他遲遲不語,就睜開來試探。

醒豁眼間,只見那人撐傘站在雨幕里,眉眼亦莊亦諧,裝作不懂地來請教她,

「那個,是哪個啊?」

——

注1:引自張愛玲《丈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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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bbyisfree,怕有人不懂,是出自哈利波特的梗。多比原本是個沒有人身自由的小精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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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的核心設定是強取豪奪(但文案不給標),男主人設一則為了服務於情節,二則,我想突破自己去寫一個「反派臉譜」的人物。

所以文案才說,粉白臉,這在戲曲里有奸妄或姦猾的色彩。

就說明這一次啦,大家量力而行唯心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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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園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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