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出五折
她從他懷裡逃開之際,周恪不禁想起必昀的話:
如果你當真憐惜她、尊重她,就該敬而遠之。
這就是周恪說他年初碰見必昀而扣下不表的內容。必昀自從經歷了那起事件,成年了,兩家長輩便不再開二人的撮合玩笑,姑娘心智成熟了,也會懂得避嫌。
回回見到周家老大,都是唯恐避之不及。
但那次破天荒,她主動和他聊了許多。
問他至今感情上是否還沒個著落;
問他這個年紀怎麼還不考慮婚嫁;
問周懌有無透露何時歸國;
也鄭重地答謝他,多年來對「我家」老幺的百般照拂。
聰明人說話向來拐著彎的話術。周恪意會一笑,「沒什麼,不客氣。都是我應當應分的。」
倒是很會挑重點。必昀反問,應什麼當、什麼分?
「是應你世交兄長的身份,還是一個預備役『大伯』的身份?你明明知道的,必齊和你家老二什麼關係。」
不愧是一名諮詢顧問該有的職業素質,氣場和邏輯都天.衣無縫。只可惜她面對的是周恪,後者倨傲地浮浮眉,直接跳過追問,反詰她,
施大小姐,你要知道這世上血緣並不是萬能的。
「它不保值,尤其對於雙親緣淺的必齊來說。也許有時你該反省,為什麼這些年,她凡事寧肯來求個無親無故的外人,也不肯求你。」
「說到底,你們待她再好,也從來沒把她當成自家人看待。不然,當初必齊發生那件事,你父母也不會頭一個想到聯繫她那沒名堂的娘,讓後者把姑娘帶走,美其名曰,親生的教養起來總會輕巧些,其實,你們就是露怯了。」
「你們也沒想過看似很情理的決定落到她眼裡有多殘忍,何況她當時才十三四歲。」
你施必昀犯了錯,一家子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反省、糾偏,是無盡的關懷與包容;
她施必齊犯了錯,想到的卻是如何早早脫手,是你們力有不逮,這孩子太難管,不能養了……
嘴上說著視如己出,說著一筆落不出兩個姓,實際還是有差,差就差在這裡。
周恪問,「我說得對嗎?」
必昀當場被噎在那裡,遲遲緩不過來,既覺得愧怍,又有點不白之冤。
等她想說什麼,周恪又抬手說不必,道歉也好爭辯也罷,都不必他來聽,「誠然,這件事也分不出個對與錯,只不過是,站在各自立場各有各的苦衷罷了。」
說完便遞手來和她拜別。周恪微微戲謔地說,擇日有機會,我再去看望「親家」。
親家?必昀當即不樂意了,手裡酒杯重重一落,訓他,你嘴巴放乾淨點!
喊誰親家呢?這廝從前就這樣,三十了也還沒個長進,沒皮沒臉,壞到胚子里。
自己身邊一車皮的風流賬沒釐清,倒跑來臊他們老施家的。必昀只當他的豺狐之心顯形了,她老早看出來,他心思不單純了,混賬東西在覬覦必齊呢!
做姐姐的連忙警醒他,必齊和你那些目標不一樣,我不管你想戲弄也好,動真格也罷,總之,你但凡還有點人性就離她遠點!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周某人一副沒聽懂、被錯怪的嘴臉,俯著身子單手撐桌,湊近些來糾正她,
不是你說的嗎,我是必齊的預備役「大伯」……
倒請你來教教我,
喊親家,錯在哪?
*
那場碰面自然是不歡而散的結局,事後二人也默契地瞞著必齊。
只是隱瞞的初衷不同。於必昀,是不想給妹妹思想包袱,這孩子本就心思沉,姊妹倆又許久沒交心過,必昀甚至找不出個切入點來和她聊這些;
而於周恪,更簡單的邏輯了:一個人當真想算計你只會鞘著刀,不會把刀露給你看,
更不可能大剌剌地宣告,我圖謀不軌。
男女進退最俗套也最有趣的點子就在這裡,必須一個在暗,一個在明。
眼下,晚飯來到收尾環節,二人在桌邊對面而坐。周恪非要必齊把飯光碟,就那麼兩淺勺,塞牙縫都不夠的量,還剩,你再瘦下去能從門縫裡進出了。
餐桌上的吸頂燈壞了,只在邊上支著個落地燈應急,米色光線對角割開二人,籠著她的臉,而他坐在背光處。必齊委實吃不下,一推碗,「我不會浪費的,會留著明早炒飯吃。」
「不是浪不浪費的問題。」
「我吃了很多菜。」
「算了。」牛不喝水,你強按頭也沒用。周恪乾脆起身問她,家裡有沒有備用燈泡?「我幫你換上。」
「有,我拿給你。」必齊即刻跑去客廳,打開電視櫃趴著身摸索。
這個姿勢很不雅觀,她還穿著睡衣褲,褲子是那種百褶闊腿型,綉著一顆顆木槿花。有人按下自己不該有的思緒,只調侃她:
這褲型像紙杯蛋糕的托子。
下一句,「有點丑。」
「哦。」必齊才不惱,丑就丑咯,她喜歡就夠了。
她成功在一堆雜物里找出燈泡,拿給他。周恪正好也脫下外套捲起了袖子,踩著椅子卸燈罩的時候,他突然來了句,「托子丑,托子上的『糕體』不醜。」
必齊心跳像下樓踏空了一級,怔怔神,再次聽而不聞。
只抬頭幫他照顧著椅子。這人實在高,又平白多出四十來公分,她的目光正好能與他腰際平齊,
與那若隱若現的肌肉輪廓,
與他微微仰著上半身,襯衫從腰間牽扯出來,繼而露出的皮帶搭扣平齊。
必齊很難不挪開視線,聽到上面的人問她,「你在看什麼?」
看什麼,沒看什麼啊。
她撓撓頭,試圖拂開不正當的思想。
燈泡還沒對齊線路切口,一霎一霎地,通了光又轉瞬滅了。
一瞬的黑暗裡,周恪把取下的燈泡遞與她,讓她拿著。
必齊本能地去接,手卻撲錯了,撲到他的皮帶又隨即抽走,在某人淺淺的笑聲里,從他手上拿走燈泡。
不等她反應過來,燈頃刻間復原。周恪已然半蹲著與她四目平視,施必齊別開臉,他就追著她目光,如法幾個回合,誰也不服誰。
到底小的那個急了,斷喝他,「周恪!」
「哎。」
周某人認認真真地應下這聲,也說,你許久沒這麼喊了。
從小寄人籬下的緣故,她總是過分地循禮,過分在意眉高眼低,唯一的叛逆也只有中學階段。這麼多年,她稱呼他要麼「恪哥哥」,要麼「周大哥」,要麼就是,乾脆不帶稱謂。
周恪很樂得她崩壞的樣子,於是繞著她,再喊一遍。
「不喊了,」必齊重新約束起自己,「必也正名乎,不可以瞎喊。」
切。周恪尤為地不受用,又嗤又嘆氣,伸手搡了她腦門一下,「大清都亡多少年了,還來這套糟粕。」
施必齊揉揉額頭,任由他從椅子上下來,近距離地立在眼前,她聞到他身上些許違和的不具名香味,很甜很淡,花果香,顯然為女性所用。
嘴裡說著請他回吧,時候不早,該休息了;心上卻是鄙夷的,正所謂狗改不了吃屎,他是狗,也是屎。
周恪說,不急。回肯定得回,但要先問問她,明天傍晚有沒有空?
必齊照著他吩咐給秦洛報了未來一個月的排班排課,他研究過,明天她八個工時,下午五點下班。
「有空的話,帶你去摸摸車子。」
「好呀。」她答得不咸不淡,一如這麼多年來,對待他各種主動被動的人情加塞。
借的時候好好說謝,還的時候還是說謝。
已然深更里了,必齊堅持送他下樓,才到一樓,周恪就催她回去。
辭別之際,手慣性地揉了揉她頭頂。
他站在良宵月明裡,說要親眼看著她上樓,「每層都是感應燈,亮到第四層,我就知道你安全了。
明晚五點,不見不散。」
……
實際上,直到施必齊開門到家,把餐桌上的碗碟都拾掇進水池,透過廚房窗戶瞰樓下,那輛車子才徐徐發動起來,揚長而去。
遠至不見的車燈像牽著繩,盡頭纏著她心門把手,拽開門,是一段被當事人封鎖的過往:
施必齊二十歲生日那天,她送了自己一樣禮物,一張飛往加國的單程機票。
她瞞著周邊所有人,只身前往找尋周懌。
這趟「出逃」絕密工作做得極好,她甚至特為換了一個全球通的卡,原來國內用的那張自然處於關機狀態。
瘋狂且荒誕的旅程還剩兩天收梢時,必齊架不住負罪感,還是換卡開了機,一恢復通信就是狂轟濫炸的消息,
有人像瘋了般地問她,去哪了?!
打電話來,她也拒接,對面就再打。如此往複地死循環。
次日,那人乾脆飛過來追捕她。
也不容商榷地直接「押解」她回國。
去往機場路上,必齊難得忤逆地哭了。車外是九月的雨季,雨很兇悍很迅猛,遠處還滾著濃濃的雷。
她苦求周恪,讓我留下來罷,待完這兩天,我會乖乖回國的。
而余怒未消的人充耳不聞。他只關心一點,揪著她手腕逼視著她,「你告訴我,他碰你了嗎?」
「說話!」
可惜無論他如何軟硬兼施地誘供,必齊始終沉默,甚至是淡漠,淡漠地把他擇得清清楚楚,「和你有什麼關係?」
她的意思很明顯,你再怎麼管我有恩於我,該不著你過問的還是在範疇之外。
言盡於此,戾氣像沸騰的水潽出了頭頂,情緒難以名狀,周恪不想承認它是嫉妒或者什麼醜惡嘴臉。
總之,他一把推著她抵在門上,低頭封住她雙唇,幾乎是咬、是吮。
不等理智歸還回來,施必齊還了他一巴掌。
那日回國航班上,彼此心照不宣地沉默下,必齊歪頭睡著了,周恪側首端詳時聽到她隱約說了什麼,遙不可及,幾不可聞……
委屈的兩聲懌哥哥。
*
次日下午兩點,老唐奉旨去了趟周家,把周總囑咐的那輛越野從倉庫里開出來,送去精洗,再開到公司樓下。
這車子從周恪二十五歲起就吃灰了。一來人的審美會變,二來這些年風裡來雨里去地,有個白眼狼時不時就吐槽他的座駕,很醜,鬼打更的「很醜」!
而今天之所以舊物重用,也是因為練車場地減速帶太多,他如今的車子底盤低,捨不得作踐它。
公司地庫車位近來很緊俏,偌大的越野下來,還是秦洛把自己的車子挪出來,讓給它的。
她上樓把鑰匙拿給老闆。後者正在開會,笑著同她道謝,也家長嘴臉般地嘆氣,「家裡有個二十四個月養下來的拖油瓶,就是這麼麻煩,多謝了,回頭給你報銷車馬費。」
巧立名目的資本話術。秦洛才不吃這套,暗地裡翻個白眼,就走了。
傍晚五點,車子如約等在上回的地點。
施必齊一下班就尋了過去,她耳朵上還戴著耳機,最近愛上聽王菲翻唱的鄧麗君,上一首《又見炊煙》,這一首《假如我是真的》。
就在副歌唱完之際,她一拐彎看見了那輛車。
心裡咯噔一下,下意識轉身要走。
車裡人糊塗了,鳴著笛也踩著油門來跟她,「又發什麼神經?施必齊。」
必齊隔著車門問他,「就非要開這輛嘛?」看看車裡沒外人,又奇怪,「你家司機呢?」
「沒有司機。」
周恪從車裡下來,一身清爽的襯衫西褲,來扽住她手腕,也摘掉那對耳機。雙肩荷著黃昏的餘暉,他無比認真的眉眼,
「我親自教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