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驟雨傷春(一)

第152章 驟雨傷春(一)

曾為湯家頂樑柱的湯老爺子年事已高,愈發怕見閻王愈是身體每況日下,如今沉痾綿榻,鎮日無事就翻翻老冊子研究養生之道,他那點養老俸祿吊吊湯藥原也能捱,奈何湯家兒輩稀里糊塗不中用,孫子更是渾囊飯袋的繡花枕。

全家老小數張嘴都指著他來喂,委實家計蕭條,入不敷出。

更是從秦邈死後,湯菀秋跟著犯下瘋疾,他們曾極為驕傲的姻親秦家,也幾乎斷了來往,連自家親戚亦是避而遠之。

無怪人情薄涼,湯家一窩子好吃懶做,且素來有借無還,誰能那麼心大一直救濟,這是很現實的問題。

湯家人雖多是扶不上牆的泥豬瓦狗,但個個皮囊周正出眾。這是當初湯菀秋能入秦府的重要原因,也是湯天星能在女人身上撈銀子的資本。

而今,湯天星容光煥發華服加身,他在牌桌上逐於遊戲,懷裡擁著位嫵媚嬌俏的女妓,好不風流得意,他已經連贏數把,抬著下巴,輕佻傲慢吆五喝六,如臨人生巔峰。

要知道,這位年紀不大卻賭癮成性的湯大少爺,若是有賭運能贏錢,也不至於偷雞摸狗。

但今時今日他就是時來運轉,不說每把必贏,但定然是贏面居多,雖不足以發家致富,滿足其每日極侈揮霍也湊合。

湯天星的好運皆源於數月前,那時他在茶樓與人私會,被捉姦踢進府民河,將他救起之人,正是他現在奉為財神爺的大哥。

這位財神大哥名叫刑武,三十齣頭,棕黃色皮膚,生得粗獷魁梧,自稱老家在青州,走鏢討生,此番來京,是打算另謀活計。

身為土生土長的京都人士湯大少爺,家中雖落魄,但自有一份驕傲感,內心極看不上外來務工漢,三言兩語敷衍謝過便不再吭聲,刑武見他言語淡淡,也甚是知趣,拾起地上的衣衫往身上一披轉身便走。

他之前救人心切,衣服脫得急,荷包掉落掩蓋在衣衫下,走時沒注意,尚癱坐在地上的湯大少爺卻眼尖,小腿一挪,濕噠噠的袍裾便將之遮掩。

待刑武走遠,鼻青臉腫的落湯星抓起荷包瘸著一條腿卻跑得瘋快,回家關上門細細數之,碎銀銅板加起來不過十兩,他仍做賊心虛怕人找,在家中避了幾日風頭才出門。

湯大少爺先去私窠窯子意氣風發入天堂,甫一臉饜足摸進小賭坊,幾把輸光,心中欠欠,便繞著賭桌轉,看他人玩耍過眼癮。

於是一眼瞥見刑武在押大小,湯天星第一反應是溜之大吉,可刑武身前堆成小山的籌碼,委實叫人看著眼饞,他躲在人群后遠觀數局,發現刑武十開八贏,運氣好到不行。

直到那些籌碼兌成鼓囊囊的一袋銀子,刑武欲走,湯天星把持不住,遂厚著臉皮湊上前無比親熱喊了聲:「邢大哥。」

刑武眼睛一亮,拍著他肩頭朗聲大笑:「原來是湯老弟,真是有緣啊。」他晃了晃錢袋,特豪氣道,「早聞京都有家丹闕樓,遍地生金、美女如雲,哥哥想去見識見識,湯老弟可有空領個路,哥哥做東,咱兄弟倆一塊瀟洒去。」

一聲聲「老弟」「哥哥」稱呼得熟稔無比,湯天星原先還擔心他問起荷包之事,此刻忽然意識到,自己格局太小,人家壓根沒當回事。

蹭白食誰不樂意,何況還是在丹闕樓,以湯天星那點身家從前想都不敢想。

而這位大哥當真是耿直又大方,面對樓中巨額消費眼都不帶眨,直接將整袋銀子往管事手裡一拋,霸氣道:「不差錢,招牌酒先來,美人挑俊的,啥菜受歡迎齊齊整一桌,管咱兄弟痛快逍遙。」

湯天星心裡樂開花,暗自嘲笑著:土包子沒見過世面,贏了點錢就得意忘形。

嘴裡虛情假意喟嘆著:「大哥你太破費了,剛剛贏的錢一頓飯就沒了,這叫弟弟多不好意思。」

刑武拎著小酒壺仰脖豪飲,而後神秘一笑:「這算什麼,吃過飯哥哥帶你見識,什麼叫千金散盡還復來。」

見他說得底氣十足,湯天星雖將信將疑,但不妨礙「長見識」的好奇心被吊起。

醉生夢死行樂一場,刑武竟是直接去往丹闕樓賭場繼續玩押大小,他取下一枚玉扳指擱在身前做抵押,湯天星就眼睜睜看著他一把把的贏,剛開始他以為那是運氣,可接下來的一天、兩天……都是如此……

湯天星暈暈乎乎,也認清一個事實,刑武確實有兩把刷子。

他這回是巴心巴肝要與這行走的錢袋子義結金蘭,刑武樂樂呵呵,利落乾脆道:「行啊,咱在京都沒個親戚,能有個異姓弟弟相照應,求之不得,以後,哥哥有酒你就有肉!」

能日日蹭好酒抱美人溜賭場,神仙也難自拔,湯天星心裡美得冒泡,反正他一窮二白,怎的也不怕被刑武佔便宜。

可人心不足蛇吞象,時日一久湯天星又覺得,刑武雖管他吃喝玩樂,可贏了錢從不分銀子給他,就算他開口「借」,刑武也只是拋去幾兩:「拿去玩,不用還。」

在丹闕樓感受過高人一等滋味的湯大少爺,現在格局不一樣,幾兩哪夠在丹闕樓玩一把,他覺得這位大哥有些小氣,於是某日,將人灌得七七八八,問了一個琢磨已久的問題:「大哥,你給弟弟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是不是藏著手藝,出了老千?」

刑武迷醉不清,哈哈大笑,不屑道:「哥哥用出老千么?運氣!老子就是運氣好。」

湯天星久經賭場,這種話自然不信,又連灌數杯,軟磨硬泡著要求刑武教他千術。

刑武也終於摸出那枚頻頻出現在牌桌上為賭本的玉扳指,驕傲又神秘道:「嘿嘿,他人有聚寶盆,老子有來錢玉,還是這玩意好使,你以為我鏢師不做,跑到京都來為何?老弟啊,這事哥哥就告訴你一人,你千萬莫對他人講……」

果真有蹊蹺啊,湯天星盯著那枚玉扳指已是眼冒綠光,點頭如搗蒜:「自然自然,大哥放心講,我指天發誓誰也不說。」

刑武摩挲著扳指,愛不釋手,大生感慨:「哥哥來京都前,押了一趟遠鏢,行至山中,救下一位被山匪吊在樹上的道人,他感念我救命之恩,於是給了我這東西,你別看它不起眼不值幾個錢,那道人說這在祖師爺前開過光的,他又與我說,我的財路在京都,倘若能多多積德行善,那麼有此玉,逢賭必贏……」

湯天星咕得咽下一口口水:「還、還有這好事?」

「老子當時也不信啊,可那押鏢的行當風裡來雨里去,委實難捱,索性一試唄,嘿嘿嘿,老弟啊,這還得感謝你,哥哥一來京都就遇上你,這不就積德行善了,老子當時就去賭場一試,他娘的,還真就靈了啊……」

湯天星聽得直咂舌:「我滴個乖乖,這麼神?」

刑武道:「神不神的,這些日子你不也見識了么……說不準是哥哥走了狗屎運,當時救下的那道人,是位活神仙呢……」

這種事委實玄奧,湯天星雖不盡信,但心目搖蕩,望著玉扳指眼神愈發貪婪渴望。

是真是假,他親自試試不就知道了?刑武有此好運,那也多虧當日他落水給他機會行善啊,這功勞他有一份,借來一用不為過吧。

於是他眼珠一轉,道:「好大哥,我怎麼覺得那就是你自己賭運好,與那扳指無關,要不你借我去驗證,要我也能贏,那我就信了。」

刑武爽朗大笑,毫無猶豫遞去扳指:「行啊,你儘管拿去試,哥哥也想知道咋回事。」

得他這般信任,湯天星簡直呆了,感動得淚如雨下,回頭便帶著扳指去賭場開運,當真是神了,他居然嘗到贏錢的滋味。

湯天星覺得整個人生都開了光,此後每日都死皮賴臉去借扳指賭上幾把,他雖贏,但總不如刑武那般成日盆豐缽滿,他大哥還為他總結,也許他能多多行善,說不準氣運會更好,湯天星認為他說得非常有理,可此人貪圖安逸,忙著賭忙著享受人生,哪有空搞慈善做好事。

於是,湯天星沒能因此飛黃騰達,但放浪形骸的小日子亦算是暢快淋漓。

這時的他,全然視刑武為財神、為再生父母,言聽計從。

二樓憑欄雅座,李綏綏盯著再一次闊氣押上全部籌碼的湯天星,眼眸深邃,彎起無聲笑意。

收回視線,她對著山箬道:「坐久了腿發脹,我回了,扶我下去吧。」

「是。」

蒼梧跟了李綏綏不少時日,仍是警惕不減盡職盡責守在三步開外。

山箬攙扶著她走得極慢,路過大堂戲台時,借著嘈雜歌樂聲,李綏綏壓低聲道:「他這幾個月,提前享盡一輩子清福,此生無憾了,今日讓他再儘儘興,嘗嘗最後極樂吧。」

「是。」

對於湯天星的人間極樂,便是上桌就贏錢,別人掏錢他收錢,而今夜他收錢收得手軟,贏得太狠,他渾身輕飄飄,如在雲端。

這時,刑武卻前來對他講:「老弟,哥哥有事,明日要回青州一趟。」

湯天星的心一下子從雲端落到地面,他緊攥玉扳指,緊張道:「大哥,那你何時回來?」

「不是什麼大事,不出幾日便回。」

湯天星松下一口氣,猶豫探問道:「那大哥能否將扳指先留我這,等你回來我就還你。」

「這有什麼。」刑武不甚在意,「你我兄弟一場,難不成我不信任你?拿著便是。」

湯天星早被他成日的「兄弟情深」洗腦,又見刑武這般豪爽,他更不好小氣,加之這錢來得輕鬆容易,於是頭一回大方做東,毫不手軟掏出大把銀兩,包下最華麗的廳堂,請了樓中新晉頭牌前來獻藝,後半夜,又揮去餘下銀錢,一口氣要來樓中頂配三窈,兄弟二人胡天海地一整夜。

然而,次日刑武一走,湯天星又故技重施押上玉扳指,卻再沒能千金還復來,他簡直不敢相信這來錢玉會失靈,可昨夜無度揮盡錢財,身無分文的他拿什麼作籌碼?無論如何也要先將扳指贏回來才行啊。

他心亂如麻,根牙盤錯,最後紅著眼不住懇求再來最後一局。

莊家笑言:「湯大少爺運氣日日好,說不準下把真能贏,我們丹闕樓也不是小氣的地方,那行,今日給您開個例,讓你再玩一局翻本,但是……」

他嘿嘿笑了兩聲,「倘若您下把還輸,那麼不好意思,咱們有言在先,您嘞就只能光腚出這道門了。」

湯天星又不是頭一回光腚被人踢出門,他只魔怔般,死死盯著玉扳指,堅定道:「行,我就贏那扳指!」

可是遺憾無比,財神爺再沒眷顧於他,輸是肯定輸的。

湯天星五內如焚,猶不甘心,死乞白賴非要再來一局,說什麼也要拿回那枚扳指,那是來錢玉啊,說不準只是暫時失靈……也說不準刑武回來后又靈了,他怎麼能將它拱手讓人,他還指望著它逍遙快活呢……

見他直勾勾盯著那玉扳指,莊家將之拿起,瞅了兩眼,嘲謔一笑:「怎的,這地攤貨還是湯大少爺傳家寶?」

「那不是地攤貨,你先還我!」湯天星生怕寶貝被莊家揣進腰包私吞,再是不管不顧,瘋也似地撲上去爭搶。

莊家一腳將他踹翻,徑直將扳指砸向他,遂翻臉,惡聲惡氣道:「拿地攤貨當寶貝,哼,沒錢還敢來丹闕樓撒野!您可別忘了,這局賭的是您光腚出門!在場諸位可都聽見了,來人啊!」

他話音一落,湯天星立時被一群五大三粗的精壯漢子摁在地上扒衣服,這流程大少爺歷經數次,對此毫無反應,他雙眼大瞪,盯著地上裂成兩半的扳指,只覺心如刀絞天塌地陷,嘴裡悲切嚎啕:「我的來錢玉,啊啊,我的來錢玉……你、你竟敢摔壞我的來錢玉,你瘋了么……你賠我……」

這世間哪有什麼來錢玉。

他的瘋言瘋語只換來滿堂嘩然鬨笑。

湯天星拼盡氣力,將那碎裂的玉扳指重新捏進手心,腸斷魂銷的他,被人扒了精光扔上大街也渾然不覺恥。

怎麼辦,怎麼辦,他要如何拯救他的財路。

春寒料峭,湯大少爺□□,連個遮羞的念想都無,他看不見路人的指指點點,聽不見眾人的辱罵嘲笑,凍得全身通紅跑回家,隨意套了身衣服,趁著他家老爺子睡著,在其屋裡收剮出半吊錢,便跑去玉器店要人修補。

店裡夥計見那扳指玉質低劣,翻了個白眼,直接拋還給他:「幾文錢的東西,地攤上都是,補什麼補,少來消遣人,趕緊走!」

誰說神器就本身一定要值錢了!這是開過光的啊!

湯天星自我安慰著,也不氣餒,風風火火連跑幾家店,仍是同樣碰壁,他毫不言棄,於是自己想了法子,找來細紅繩,將斷口處密密緊纏,勉強也算補上。

接下來幾日,湯天星寢食難安,盤著家中能換錢的物什賤賣后又混進小賭坊,然而他的運氣一落千丈,比遇見刑武之前還臭,贏這個字眼似乎與他再無瓜葛。

嘗過雲端的滋味,又怎甘心再吃糠咽菜,他還不信邪,他就不信玉扳指當真失靈,於是再次將手伸向家裡……由此,陷入了無法自拔的惡性循環。

幾番來回,他輸紅了眼,痴心妄想著要翻本,可家中再無值錢的東西讓他變賣,他終於失去最後理智借了水錢……

結果可想而知,他不但欠下一屁股賭債,還沾上了無底洞般的高利貸。

直到要債的人將他打到家門口,湯家人才後知後覺,他們家要被這孫子弄垮了。

湯老爺子這月的湯藥費都被他斷送,更是氣得破口大罵,呻.吟不止,然後便暈死過去。

刑武遲遲歸京時,湯天星沒被追債人打死,也差點被家裡人罵升天,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大放悲聲訴說心酸:「好大哥,你一定要救救我啊,不然我死定了……我借了水錢,血本無歸啊……」

哭哭啼啼好一大通。

刑武皺著眉,無比詫異:「不是有那玉扳指么,你怎能落到這步田地?」

湯天星聞言,更是悲痛欲絕,他磨磨蹭蹭將碎掉的扳指拿出來,噗通跪地,不安抽搭道:「大哥,弟弟對不住你,來錢玉弟弟沒保護好,被人砸了,自打你走後,它、它就不靈了……它怎能就不靈了呢……」

刑武盯著扳指愁眉緊鎖,似乎也極為痛心,默然好半晌,他長嘆一口氣:「哥哥之前說過,這東西需要積德行善才靈,哎,你是不是只顧著去賭,沒將哥哥的話放在心裡?它不靈,那肯定是福氣被用盡啦……」

一句話猶如醍醐灌頂,湯天星恍然大悟,自己怎麼就沒想到是福氣用盡了?怎麼就沒想到先去尋個好事做做?

可他好逸惡勞,投機僥倖,就算想到也不可能去做。

於是,現在只剩後悔與自責:「大哥,那怎麼辦,水錢我不能不還啊,大哥,好大哥,你能不能先借我點錢,讓我先把債還上啊?」

刑武手一攤,無奈道:「大哥現在也拿不出那麼多銀子,你也知道,之前贏的錢哥哥都請你玩了。」

「啊?啊!那這如何是好?」湯天星大失所望。

刑武略略一忖:「弟弟先別慌,沒了來錢玉,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豈能為幾兩碎銀困擾住?」

「哥哥還有生財之道?」湯天星只聽他這話,彷彿吃了一顆定心丸。

這真的是他的親兄弟啊,換作旁人聽聞他借水錢,跑還跑不及,刑武不但不計較玉扳指被毀,還要替他想辦法還賬,他感動得再次嚎啕大哭。

刑武安慰幾句,又道:「是有一樁好買賣,不過我也只是道聽途說,還得去查證一番才踏實。」

湯天星甫聽好買賣,立馬抹去眼淚,精神大振:「哥哥你快說。」

刑武道:「是這樣,我回來時,在城外驛站落腳一晚,聽到兩人在交談,說這一兩年木材極是吃緊,價格已翻三倍,說是因為修那萬壽山的緣故?」

「是有這麼回事。」湯天星猛點頭,「這事絕對沒錯,京都里誰人不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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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亂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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