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9 章
見陸英站著不動,徐文遠嗤笑了下,又端起茶碗痛飲了口,擲下碗便出了茶棚。
知道他是故意說氣話,陸英在心中想,定是錦衣衛來找他的時候,兩邊起了衝突,因而再聽到別人提起這事,他便沒有好臉色。不過這也說明,藍軒的人並沒有從他這裡得到好處去。
雖然徐文遠很是不客氣,陸英卻並不生氣,歇息過後仍是同他一道回到河堤上。
徐文遠很是詫異,眯起眸子望著陸英也解下上衣,同身邊的河工一道,繼續搬起裝了碎石的竹簍,走出幾步,再用力拋入河中。
毒辣的日頭打在身上,能叫人曬脫了皮,但陸英卻沒有叫一聲苦,徐文遠不動聲色地看在眼中,不由心想,原本他以為這年輕公子只是仗著與皇上少年時的情誼才得重用,卻沒想到他倒當真是條漢子。
直到日頭落下,河堤上只能看見模糊的影子,陸英這才收了工。徐文遠以為他在他這裡討了個沒趣兒,自然會打道回府,卻沒想到第二日濛濛亮的時候,他剛披衣起身,趿著鞋走到庭院里,便見陸英已帶著幾個人出了門。
原本還在心中揣測他是要去什麼地方,待到了河堤上徐文遠就有了答案,竟是同昨天一樣,陸英早已扎開架勢上了工。
徐文遠走到他身邊道:「我勸你也別費功夫了,還不如尋條船到黃河撈一撈有用。」
陸英一笑,望著他道:「我瞧這裡缺人的很,既來了就不會不理,橫豎是為皇上辦事,填河也是是為皇上分憂。」
徐文遠沒有話說,冷哼了聲道:「那就隨你便。」
雖然這麼說,待到中午的時候,陸英發覺伙夫端上來的飯比昨日多了幾碗,倒像是徐文遠有意吩咐人準備,他不由在心中想,這位徐大人雖然面冷,心地倒是不壞。
就這樣過了五日,到了第六日上,積蓄了多日的暴雨傾盆而下,黃河水位暴漲,徐文遠帶人到下游去清理淤堵的河道,得知河堤滲水的消息急忙回返,走到一半的時候便聽到天邊炸起一道驚雷,接著便是轟隆隆的山石滾落的聲音。
屋漏偏逢雨,暴雨引發的泥石流滾滾而下,徐文遠的心涼了半載,不要命似地向大堤趕。
道路泥濘,當他沉著心到了河岸的時候才發現境況比想象得好許多,河工們分為幾班,在禁軍的指揮下挖石、裝石、搬石,井然有序。原本滲漏的河堤外又挖開了一條引流渠,正將因暴雨而上漲的洪水引到原先的河道里。
徐文遠心中驚異,腳下的步伐也加快,一路疾跑到引流渠畔才發覺陸英整個人都浸沒在半人高的水裡面,身邊是他帶來的禁軍。
暴雨將他全身淋得濕透,但他不過抬手抹了把臉,便拿起鐵鍬,帶著身邊的人一起用力地挖開淤堵的泥沙,叫水流的更暢通些。
腳下就是奔流的黃河,稍有一個不注意便有溺水的危險,即便是識得水性的人,跌落下去恐怕也再無生還的可能,所以這樣的事連經驗豐富的河工也不敢輕易地做,徐文遠沒想到竟是陸英帶著人就這樣跳了下去。
望見他的身影,陸英用力喊出聲,讓他去河堤上堅守。徐文遠自然知輕重,看樣子這邊的事有陸英在他可放心。
使勁一跺腳,徐文遠果斷地上河堤去了。
到了後半夜的時候風雨才止息,高漲的水位在數千人竭力的疏導之下終於降了下去,但徐文遠知道,一場硬仗尚在後面。
忙碌了一夜一天,帶領著河工搬石運沙直到第二天銀月初升,河面上的風浪平息下來,徐文遠才踉踉蹌蹌地走下大堤。他並沒有回縣裡的府衙,而是叫人挑了壇酒,就在先前的茶棚里支起張大鍋。
如今糧食都拿去賑災,河工們只能以雜糧野菜為食,大鍋下的火灶里燃的是豆萁,上面炒的是黃豆,徐文遠從腰間帶著的葫蘆里到出一把粗鹽,撒在已炒得粒粒翻香的黃豆上,對身邊的陸英道:「山野簡陋,陸大人莫怪。」
陸英笑道:「如今這時候能坐在這黃河邊炒豆下酒,也是前無古人的風雅事。」『
他也一夜一天未闔眼,連衣服也未換,身上凈是泥濘,但精神尚好。
徐文遠嘆了口氣,請他到茶棚里坐下,借著豆萁燃燒的紅光,望著遙遠的京城方向道:「如今我方知,大人當真是位一等一的人才。」
見陸英欲言,徐文遠打斷他道:「大人也不必多言,經歷了這些天的事,我自然知道有些事能說,有些事不能說,大人是忠心朝廷,愛民如子,與閹黨錦衣衛之流絕非同路。」
陸英知道,這回徐文遠是真正打開心防,那麼他想要知道的事恐怕馬上也會水落石出。
徐文遠的聲音壓得很低,陸英知道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才是重點,不由屏息凝神,靜靜望著他。
徐文遠抱起酒罈,將面前的酒盞都滿上道:「來,幹了這一碗。」
陸英舉起盞,一口飲盡,徐文遠摔了酒盞道:「大人想知道什麼,就儘管問罷。」
陸英也不猶豫,直言道:「我還是想知道一個人的下落。」
徐文遠沉沉望著,陸英道:「就是那個錦衣衛也在找的鄭恪。」
徐文遠道:「難道你覺得他沒死?」
陸英笑了笑道:「這便要問徐大人您了。」
徐文遠目光一凜,接著嘆了口氣道:「果然瞞不過你的眼睛。」
不待陸英發問,他便如竹筒倒豆般講道:「一開始我並沒發現這人有什麼不對,直到那幾日雨越下越大,我半夜在河堤上巡視,總見個人影鬼鬼祟祟,便留了個心,叫人灑了些石灰在草里,白天將人都叫到堂下,果然在他身上發現了痕迹。」
「但我想不明白他為何要偷上河堤,只能不動聲色,派人悄悄跟著他。」
「但也就這樣一個疏忽,一下便釀成大錯。」
陸英聽聞他的語氣帶著濃重的悔意,神情也凝重起來。
徐文遠用力拍了把自己的大腿,咬牙切齒道:「我也是萬萬沒有想到,竟有人在築堤的石頭裡藏了雷火,就在水越漲越高的那個晚上,這鄭恪竟悄悄跑去將雷火點著,大堤一下被衝垮,洪水傾瀉。」
說到這時,徐文遠眼眶通紅,恨不得對鄭恪這人食肉寢皮。陸英雖已猜到這樣的因果,但當真聽他講出來,心裡還是悸痛不已。
「那後來呢?」陸英用力平復了下呼吸道,徐文遠呼啦一下站起來,冷笑道:「許是天意,他竟沒有叫雷火炸死,叫水衝到下游昏過去,叫我帶人撈了起來。」
陸英目光灼灼道:「所以,他真的沒有死。」
徐文遠道:「死?哪會那麼便宜了他。」
望著陸英,他沉聲道:「此人不過一介小吏,背後定有主使,若是他死了,這事豈不是成了樁無主的懸案,我又如何對得起下游成千上萬的百姓。」
「被我撈起來后,他數次想尋死,皆被我看得嚴嚴實實,那米湯強灌,留著口氣到現在。」
陸英道:「那你為何不將此事上奏朝廷,而是自己瞞了下來。」
徐文遠嘆了口氣道:「我為什麼這麼做,恐怕與陸大人為什麼來,理由是一般。」
陸英道:「你不信錦衣衛,卻信我?」
徐文遠道:「這幾日我已想明白了,若陸大人不是皇上身邊的忠臣,那也再沒有人是了。」
「這鄭恪是朝廷派下來,而他身後的主使之人想必也正在朝中,陸大人既能來走一趟,想必正是皇上的授意,我猜得對不對?」
陸英心道,徐文遠雖想岔了些,但最終將鄭恪交給他,結果倒是不差。
這會他當真慶幸,當初工部派到河南的能有徐文遠這樣一位聰明又忠心之人。
事不宜遲,陸英起身道:「你放心罷,這事我定查個明白,將首惡元兇繩之以法,告慰百姓在天之靈。」
徐文遠面上終於現出欣喜的神色,他踉蹌地站起身,領著陸英向縣衙走去。
就像陸英預料的那樣,那個他只聞其名不見其人,心心念念了許久的關鍵人物正關在縣衙的地牢之中。
地上的入口皆被陸英安排禁軍層層把守,徐文遠舉著黑黢黢的火把在前面引路,陸英跟在他身後沿著潮氣撲面的石階緩緩向下。
徐文遠先前安排專人看守要犯,陸英隨他一同走到地牢盡頭,借著火把微弱的光亮,陸英隱約瞧見血跡斑斑的朽木后正有個人垂頭坐著,手腳皆叫鐵鏈鎖得嚴實。
見那人一動不動的樣子,陸英心中發緊,大步上前。
而聽到銅鎖緩緩抽閂的聲音,地上那個披頭散髮的影子漸漸抬起頭來,就在火把的映照之下,他驀然望見陸英的面孔,瞳孔一下收緊了。
見到這情景,陸英心中有了十二萬分的把握,他叫人將獄門打開,徑直走了進去。
居高臨下望著鄭恪,陸英道:「你知道,我為什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