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9 章
毓坤第一時間要反駁,她娘從沒有要放棄她,只是……
然而,她最終沉默著,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如今回想,其實藍軒說得無錯,他們確實都是被放棄的那個。
見她睫毛忽閃了下,眸子很快垂下了,藍軒忽然道:「但後來我卻發覺,其實你和我並不像。」
毓坤不由道:「這怎麼說。」
藍軒瞧了她一眼道:「傻裡傻氣,又喜歡惹是生非,你說哪兒像。」
他說得理直氣壯,毓坤氣結,到這會他還有心與她玩笑。
見她憤怒的樣子,藍軒一笑,神色卻鄭重。
「其實你的性子,更像我哥哥。」他輕輕嘆了口氣。
毓坤一怔,聽藍軒淡淡道:「他也是這般,什麼事都攬在自己身上。」
「有時候我看著你對公主的樣子,便會想起我哥哥來,他待我也是一般。」
毓坤知道藍軒的故事還沒有講完,也不願打斷他,只是靜靜等著。
果然,他低沉道:「我哥哥一直是知道我的。」
「但他從來沒有把我當作是替代,而是個活生生的人。」
「第一次見到我時,他便求我爹,讓他放了我,讓我過正常的日子。」
「但我爹怎麼會聽他的話,不過是連他一起懲戒罷了。」
「直到後來,我爹娘都死了,我爹的親信將他從亂軍之中救出,要送與蕭儀撫養,我哥哥便找到我,將這機會讓了給我。」
「我至今還記得,那時他對我說,小鳳去罷,遠遠地走,忘記你的身世,做個普通的人,過你想要的生活,再也不要回頭。」
」但我知道,那其實也是他想要的生活。」
「後來的事你大概知道了,我做了蕭儀的兒子,少年意氣,風光霽月,那是我人生中最恣意的日子。而我哥哥……我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也從未有過他的音信。」
「我時常會想,他明明知道復國之事渺茫,卻不能辜負身邊人的期望,為著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夢顛沛流離,在無人知曉之處,苦苦支撐。」
「我曾無數次想過我們的會面,卻沒有想到再見是十年之後,竟是在牢獄之中。「
剎那間,毓坤的心一緊,這段往事她也是知道的,當年因陸循構陷,蕭儀無一言自辯,她爹深感被背叛,殺了這個自己曾經最信任的人還不夠,還要折辱他,要讓他最引以為傲的兒子,入宮為奴。
這一切對於蕭恆來說,比死更不堪。
好一會毓坤才有勇氣開口道:「那當年,是你哥哥將你從獄里換出來?」
藍軒極緩地點了點頭。
「那時的我從昏睡中醒過來,只覺得憤怒,憤怒他為什麼要替我抉擇,有沒有問過我意願?」
「但當我找到他的時候,我卻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藍軒忽然抬眸,深深望了她一眼。毓坤的心顫了顫,聽他壓抑著情緒道:「你大概不知道,受了宮刑的人,都會被送到蠶室一樣的地方,那裡四面都點著火盆,因為流得血太多,人便會感到冷,又因為疼痛,只能佝僂著身子,但又不能蜷起腿,以免傷口粘連,於是手腳都要被緊緊捆著。」
「只有這樣熬過三十天,能下地之後,才會去到宮中。」
他忽然就說不下去了。
毓坤抬眸,第一次在他俊美的面孔上看到那樣痛苦的表情,剜心之痛,她感同身受。
見他英俊的眉目間儘是無法掩蓋的傷痛,毓坤不由自主地湊近,最終迎面將他抱住。藍軒很是意外,身子僵了僵,腰挺得很直,毓坤卻將他抱得更緊,有些笨拙地在他背上輕輕拍了拍。
她並不會安慰人,現在卻想為他做些什麼,靠在她柔軟溫暖的胸膛上,他終於肯卸下力氣,就那樣安靜地抵著她,毓坤聽得見他的激烈的心跳漸漸平靜,放軟了身子,任他的手臂環上她的細腰,下頜壓在她肩上,懶洋洋埋進她頸間,一點點嗅著那裡芬芳的少女氣息。
她忽然發覺他也有脆弱的一面,見慣他的強勢,如今這樣孩子氣的樣子,竟讓她覺得有些許可愛。
毓坤想,原來他也是可以依靠她的,在這樣的時刻,她願意給他些安慰。
好一會藍軒才鬆開她。
他已恢復了冷靜和自持,仍舊是果決心性,繼續講述道:「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那麼多血。
」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可以流這麼多血,就像……要將身體里的血都流幹了。」
藍軒的語氣平靜無波,毓坤卻看得到他眸子里的憤怒,她終於明白他為什麼那麼厭惡血的味道,又是如何一次次逼迫自己面對最深的夢靨,在北鎮撫司衙門觀錦衣衛刑訊時不改色。
她竟有些心疼他了。
慢慢握住他的手,毓坤道:「那後來呢。」
藍軒道:「那時的我,看著我哥哥躺在那裡,幾乎去了半條性命,我心中既痛又悔,一遍遍問自己,為什麼受這樣折磨不是我?」
「我恨你爹,但更恨我自己。」
「我曾極其痛苦地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哥哥卻撫著我的臉說,他想讓我活下來,想讓我們都活下來。」
「因為他知道我是蕭恆,知道我有我的驕傲,寧可乾脆地死,也不會屈辱地活。他說已有了自己的兒子,並不在意這些。」
「那時我流著淚對他說,我不怕死,一點兒都不怕,我哥哥卻對我說,小鳳,你應當明白,死是這世上最容易的事,活卻難得多。」
毓坤記得,這話藍軒也曾說過。
藍軒沉聲道:「也是從那時候起,我決定不再做蕭恆,以往的那些聲名、心性,我都可以拋下。」
「但我依舊不能原諒自己,如果我當年沒有同蕭儀走,那我哥哥也不會為了我,落到如此境地。」
「所以我要為了他的期許,好好活著,要成就他和我爹都沒能做到的事。
毓坤不由頓了下,藍軒察覺到了,但並沒有迴避,而是道:「又過了些時日,我哥哥漸漸好起來,也到了要入宮的日子。」
「其實我是不願他去的,我想要帶他走,走得遠遠的。」
「但他卻說這是個機會,如果他能走到離皇帝最近的那個位置上,而我在宮外籌謀,到時候便能成為我的助力。」
「我終究沒拗過他,但與他約定,無論發生何事,在宮中的每一個月都要傳封書信與我。」
「我哥哥也信守約定,無論過去了幾個年頭,他每月皆會給我寫信,直到……」
毓坤道:「直到他出宮去查那件事,從東南出海,再……沒有回來。」
藍軒沉默了會道:「無論如何,我都會找到他。」
「即便窮盡東海,活,要見人……」
他終究沒說出那幾個字,毓坤心中悶悶的,現在她終於能理解他了。
「所以,後來是你代替他回宮?」
藍軒望了她一眼道:「我哥哥出海前曾寫信要我去福建,但等我到了約定的地點,約定的時間,卻沒有見到他人。」
「之後三日,依舊不見他的人,我知道一定是出事了,但我並不死心,又整整尋了他十天。」
「後來我知道這樣不是辦法,要想查清楚真相,只能用非常手段。」
「所以我要回到京城,回到紫禁城中,回到你爹身邊去。只有在那樣的位置上,我才能做我要做的事。」
毓坤自然知道他要做什麼,甚至說,他幾乎已經成功了,只要……長睫微微顫了顫,毓坤抬眸望著藍軒,輕聲道:「那就這樣放棄了,你不後悔?」
聽了這話,藍軒第一次正經地打量著她,目光沉沉。
「那你覺得,我為什麼放棄。」他望著她道。
毓坤有些遲疑道:「是……因為我?」但說完便覺得,自己實在是自作多情了些。
藍軒果然笑了笑,毓坤心中有些失落。
她努力想甩開這念頭,卻聽他淡淡道:「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