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0 章
情到濃時,毓坤的意識渙散起來,卻聽得外面咣當一聲響,是水盆打翻在地聲音。她清醒了些,掙扎著坐起身,正見帳簾被掀開了一半,趙彥飛快將地上的水盆撿起來,倉皇道:「我再去打些水來。」
毓坤隱約見他緋紅著面孔,頭也不回地走了,也不知方才看到了什麼,不禁推了藍軒一把道:「都是你……」
這話帶著嗔意,竟像是撒嬌了,藍軒只覺可愛,莞爾一笑,想開口,下一瞬卻很劇烈地咳起來,毓坤想起他的傷,很有些後悔方才那下推得重了,忙扶住他道:「哪兒不舒服?」
藍軒搖了搖頭,枕臂躺了回去,毓坤看得出他的心情不好,恐怕也是這麼多年來第一次,受這樣的挫折。
毓坤想安慰他幾句,卻見藍軒望著帳頂,輕聲道:「我要……再睡會。」
說罷,他用力閉上眼,毓坤知道他是想快些好起來,也沒有多言,為他掖了被角便起身走了出去。
遠處的趙彥慌裡慌張,一口氣跑到營地之外,正被人攔下了。毓坤見謝意走過去詢問,趙彥有些手足無措地回眸,似是看她的方向。毓坤很有些疑心他要亂說話,想要開口喚住他,謝意卻望見了她,便向著她走過來。
見謝意再無心在他身上,趙彥鬆了口氣,趁著無人注意,三兩步走出了營地。
等到走得遠些了,他一改方才的樣子,冷靜地放下水盆,見四方無人,以手做哨,等了一會,便將豢養的信鴿喚了來。
自打被陸英抓住,他就再沒有機會傳信出去,好在方才靈機一動,裝作慌張的樣子跑出來,竟沒有人懷疑。
沒有紙筆,趙彥便撕下半幅中衣,又咬破手指書寫,之後將布條縛在鴿子的腿上,摸了摸它柔順羽毛,用力將它放了出去。
藍軒的傷勢雖好轉,但他們仍是砧板上的魚肉,他只有寄希望於那人。
辦完了這事,趙彥一點也沒耽擱,抱起水盆便往回走,果然尋他的人已來了。見他並沒有逃跑,來人皆鬆了口氣,押著他回了大營。
見自己一個沒看住,趙彥就想往外逃,謝意氣不打一處來道:「將他綁起來。」
趙彥沉默地任人捆住了手腳,待再不能動彈了,方辯解道:「沒逃,只是一時心急,走錯了路。」
謝意望了眼他,又望了眼藍軒的帳子,疑心他是不是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才這樣慌張,只是仍有懷疑,便仔細審視著他。
藍軒大約聽到外面的喧嘩動靜,用力地喚了聲:「彥兒。」謝意遠遠地聽到了,本不想理他,又怕毓坤聽到了擔心,左右瞧不出什麼來,只能放了他道:「這次就算了,下次再讓我抓到,打斷你的腿。」
趙彥低著頭,似乎是害怕的樣子,謝意不許他再亂跑,叫人重打了水,讓他端著,送進藍軒的帳子里。
見趙彥將水盆一放,便絞了了手巾要給他擦臉,藍軒低聲道:「方才去哪了。」
趙彥舀著水,故作輕鬆道:「方才當真嚇我一跳,只想著走遠些,沒看路,他們還以為我要逃呢。」
藍軒沒說話,只是望著他,表情有些嚴肅。
過了會,終於頂不住壓力,趙彥伏在他身邊,輕聲道:「我送了封信出去。」
見藍軒的表情越發沉了,趙彥仰面望著他道:「我知道你不喜歡他,不擇手段,又慣會蠱惑人心,但如今你連命都捏在別人的手裡,難道還指著那狗皇帝念什麼舊情?況且還有她身邊的人,哪會放過咱們?」
藍軒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道:「他人在哪兒。」
趙彥猶豫了下道:「洛陽。」
嘩啦啦的雨點擊打在庭院中的山石上,朱毓嵐望著廊下的水簾,嘆了口氣道:「這雨又下了三日,倒像是天要漏了一般。」
對面坐著個仙風道骨的老人,自然是如今在王府中已做了上賓的張士謙。此時他手中捏了個訣,並未看面前的蓍草,而是微微闔目,似乎不被俗世所擾。
「故弄玄虛。」朱毓嵐在心裡小聲嘀咕了句,卻不由有些心急。
這人的話總是說一半留一半,譬如此前要他枕戈待旦,若京中有變便可北上,然而等了這些時日,一點兒動靜也無,叫朱毓嵐不由懷疑起他的用意來。
待到香爐里的沉水也燃盡了,一陣風過,餘燼卷著蓍草滾動起來。朱毓嵐下意識抬手去壓,卻見張士謙已睜開了眼睛,將面前的蓍草一分為二,左右演算起來。
朱毓嵐見著他邊算邊畫,在香灰上勾勒出的,竟是六個陽爻。
乾卦,元亨利貞,主顯。飛龍在天,利見大人。
這是大大的吉兆,朱毓嵐猛然一震,下意識望著天邊連綿的雨幕,聽張士謙低聲道:「真龍現於淵,行於水。這雨正應了卦象。」
朱毓嵐明白他的意思,一顆心砰砰跳得很快,見他有些不可置信的樣子,張士謙望著灰濛濛的天際道:「天命即如此,王爺且看。」
他的話很有些意味深長,朱毓嵐不由自主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然而並沒有看到什麼天命,反倒見一個迅捷的灰影由遠及近。
也就在這時,天空霎時炸起一道驚雷,朱毓嵐見張士謙的面色也變了變,再望過去時,正有隻鴿子落在他們面前。
這鴿子似乎飛了許久,精疲力竭,羽毛凌亂,但像是養熟了似地,用自己的短喙親昵地蹭著張士謙的手背,咕咕地叫著。
朱毓嵐第一次見張士謙的面色竟有些發白,他沉默著解下鴿足上縛著的布條,朱毓嵐才發覺,那上面似乎寫著些什麼,但經了這一場雨,已經完全模糊了字跡,滴滴答答地淌下朱墨來。
然下一刻朱毓嵐忽然明白,那並不是朱墨,而是血,淡淡的粉色順著張士謙枯瘦的手向下流,很是觸目驚心。
朱毓嵐壓著心中的不適道:「這就是你說的天命?」
聽出他語中的諷刺,張士謙猛然抬眸,朱毓嵐忍不住退後一步。
方才他面上閃過的是他從未見過的狠厲表情,與先前的仙風道骨很是不同,若不是太吃驚,朱毓嵐幾乎要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但很快,張士謙便恢復了平靜。朱毓嵐看著他若無其事地將布條揣入懷中,沉聲道:「王爺恕罪,山人要出一趟遠門。」
朱毓嵐道:「把話說清楚,這是誰的血?」
「你又要去哪?」
張士謙並沒有理他,而是徑直向外走。
朱毓嵐望著他的背影,冷道:「你以為這是哪兒,想來便來,想走便走?」
說這話時,已有府兵將張士謙的去路攔住。
朱毓嵐見他緩緩轉身,沉沉望著他道:「王爺不需問,也不需動。」
「只需記住一點,我的卦,從來都沒有錯過。」
他並沒有再自稱山人,朱毓嵐忽然覺得,褪去了仙風道骨,他不像是個道士,而更像是個陰謀家。
許是求生的意志很強,藍軒恢復得很快,到了第四日上精神便好了許多,又過了兩日,他已經可以叫人攙扶著下地。而隨著他一點點好起來,毓坤知道,分開的時候也到了。
像是察覺到她的異樣,夜裡四下無人時,藍軒用力握起她的手,靜等她開口。
借著星光,毓坤隱約能看見與他相扣的十指,她心中發澀,但還是一字一句道:「明日一早……我便回宮了,有輛馬車是留給你的,食水和路引都備齊了,若是南下,當不會有人攔你。
藍軒好一會沒說話,毓坤感到他的手收緊了,最終牢牢將她攥住。
毓坤知道,這些天他如此努力地養傷,自然是為了快些好起來,解她之困。但她不願重蹈覆轍,更不願再次承受失去他的打擊。
聲音帶著頹然,毓坤輕聲道:「你知道的,我護不住你。」
「而你……」
她抬眸望著他,未竟之意不言而喻。
儘管夜色很沉,毓坤還是看到藍軒狠狠被刺痛的神情。她是故意要這樣說。
曾經的他有多驕傲,就有多痛恨如今的無能為力。她寧肯他生氣,也不願他為了她,再丟了性命。
但藍軒並沒有鬆開她,毓坤狠了狠心道:「你忘了你哥哥么。」
藍軒猛然一頓,毓坤低聲道:「你有你要做的事,我也有我的。」
她的語氣很堅定,藍軒好像終於清醒了般,沉默著,緩緩鬆開了她的手。
雖然這便是她想要的,但那一刻毓坤還是感到胸腔的某處,劇烈疼了下。
好在她很快剋制住了,收回手來,毓坤晃了火折,重將燭火點亮,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看著帳中紅燭一點點燃盡,而外面的天色卻漸漸亮了起來。
第一縷晨光照進來的時候,毓坤狠下心站起身,卻聽藍軒在她身後道:「我走以後,你要提防著朱毓嵐。」
毓坤有些驚訝地回眸,沒想到他會說這些,不由道:「為什麼?」
藍軒沒有回答,而是徑自道:「尋個錯處削了他的王爵,便是不忍殺他,也要將人圈禁起來,不許離開封地。」
毓坤蹙眉道:「再怎麼說,他也是我親弟弟,怎至於此?」
藍軒沉沉望著她,那目光中有許多複雜的情緒,毓坤聽他道:「他若有反心,難道會念與你的骨肉之情?帝王天家,不比尋常,你要狠下心來,知道么?」
這話倒像是愛切責深了,為了叫他放心,毓坤道:「我會盯著他的。」
藍軒並不滿意,牢牢望住她道:「是要按我說的做。」
見毓坤有些猶豫,藍軒不耐道:「別的都隨你,但這件事,你須得記得我的話。」
毓坤並不懂他為何如此篤定,但看得出他的憂慮,她不想再叫他為這事懸心,於是鄭重道:「我答應你。」
藍軒似乎還想說什麼,隱隱傳來整齊劃一的軍令聲,毓坤明白外面已儀仗齊備,鹵薄待發。
她知道自己若再不走,恐怕就再難走了。
決然轉身,毓坤大步向外走,她知道藍軒雖躺在草堆上,目光卻一直落在她身上。
她心中百轉千回,但始終沒有回頭。
直到御駕轉過了山坳,毓坤方命停隊伍停下。
站在高高的山崗上向下望,毓坤正見蜿蜒的小道上,趙彥奮力駕著輛灰撲撲的馬車,形單影隻地駛向遠方。
簡陋單薄的車頂上,蓼藍染的布帘子是放下來的,但毓坤知道,她要尋找的那個身影,就在裡面。
她忽然想起,她甚至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問他留下的那封信里究竟寫了什麼。
似乎他們從未好好道別,卻要面對真正的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