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1 章
天啟三年,註定是不平靜的一年。
前一年的黃河水患未絕,五六月份時疫又起,原本略有豐盈的國庫此時又顯得捉襟見肘。就在這樣的緊要關頭,京中又發生了一件隱秘的大事。
說是大事,因為牽涉到皇帝。說是隱秘,因為除了參與此事的人外,再無人詳知內情,旁人只能從紫禁城中發出的幾道不同尋常的任免旨意中對整件事窺知一二。
第一個不尋常便是,皇帝的大伴,貼身伺候多年的馮貞不再任司禮監掌印,而是調任南京守備太監。雖是從四品,只略遜於司禮監掌印和東廠提督,但誰都知道,這實是個養老的位置,不過是守著南京的太廟和祖陵罷了,說的再不好聽一點,就是放逐。
遠離北京,便是被永遠隔絕在權力中心之外。
打這消息已傳出,朝廷內外議論紛紛,背地裡流傳的是,皇帝身邊最親近的幾人,同馮貞一道,趁皇帝移駕西苑避暑的時候,射殺了那位歷經二朝,最得聖意的前司禮監掌印藍軒。
因著藍軒此前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獨斷專權的名聲,清君側師出有名,但也無疑有損天威。因參與此事之人俱是皇帝最信任的左右臂膀,要如何處置就成了難題。
原本朝臣對此事多有揣測,但馮貞的調令一出,眾人皆噤若寒蟬。
論與皇帝的交情,沒人能比得上從小看著她長大的馮貞,他尚且被逐出京城,那其他人又當如何?
所以當後來,皇帝先前的伴讀,安國公之子謝意被免去禁軍統帥之位,便沒有人再敢說什麼。是人都看得出,皇帝雖念舊情,但君權不可違,怕是朝中將有場大變故。
而就在謝意被免職之前,安國公謝言已在午門外跪了整一日請罪,並上書自請削爵,為的便是謝意擅自調遣禁軍一事。
與此同時,謝意也正跪著,不過不是在午門外,而是是在乾清宮的暖閣里。他也並不是為了自己求情,而是為了馮貞。
「陛下便是生氣,打我罵我,或是乾脆砍了我腦袋也好,不要趕馮貞走。」
「他是打小伺候陛下的人,知冷知熱,如今走了,又有誰能照顧陛下。」
雖來之前有沈崢攔著,謝意還是一股腦地將要說的話,急赤白臉地傾吐。
然而毓坤並沒有回答,只是對他道:「你父親是三朝重臣,看在他的面上,朕不抄你的家,只是以後你也不必做官,便在家做個閑散公子,也不必再來見朕。」
聽了這話,謝意眼眶登時紅了。
毓坤背過身道:「去罷,你父親年紀大了,不宜久跪,告訴他,朕不治謝家的罪,要他寬心。」
說罷便有人上前將他帶了出去。直到出了乾清宮,謝意仍是失魂落魄的樣子,怔怔道:「之前便想過,她怎麼罰我都認,但沒想到,她將馮貞也攆走了,往後身邊沒有人伺候,要怎麼辦才好。」
沈崢嘆道:「是不得不這麼做,如今朝中多少雙眼睛盯著,陛下要立威,就不能不趕馮貞走。」
望著身後巍峨的宮闕,沈崢輕聲道:「是我們迫她的,之前便想好了今日。如今能做的便是多分擔,你也不要再為馮貞求情,平添思慮。」
聽了這話,謝意道:「那你呢,怎麼說。」
沈崢沉默了會道:「外放,去揚州,稽查兩淮鹽運。」
原來他也要離開京城了,而且江南官場黨鵬林立,盤根錯節,從先帝朝起就棘手得很。
謝意憂心道:「是個得罪人的差事,怕是不好做。」
沈崢笑了笑道:「我還怕這些嗎?」見謝意還要囑咐,沈崢道:「放心罷,我什麼風浪沒見過,再不濟還有我父親在都察院,沒有人敢怎樣。」
明知是寬慰人的話,謝意還是道:「也是,這差事沒人比你更合適了。若是做得好,讓那些人將貪的銀子吐出來,也可為她分憂。」
「倒是我……」謝意苦笑了下道:「終究是無用,恐怕以後也不能再進宮了。」
沈崢重重拍了下他的肩道:「怕什麼,大丈夫頂天立地,還愁沒有用武之地?」
「說的也是。」謝意振作起來道:「那我就等著你的好消息。」
但說完他又嘆氣道:「只是你也要走了,那以後豈不是只留時傾一人……」
沈崢道:「這恐怕也說不好。」
謝意下意識望向乾清宮的方向,陸英進去好一會了,現在還沒有出來。與沈崢目光交匯了瞬,謝意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
陸英走入暖閣的時候,發覺地上正跪著一人。
是神機營的參將張越。
望見他的身影,陸英並不意外。藍軒為何能於亂箭之中保得住一條性命,起初他也驚訝,但現在看來,原本的猜測已有八分落到了實處。
果然,御座上的毓坤並沒有看他,而是對張越道:「說罷,為什麼手下容情。」
知道她已瞧出來了,張越也不再瞞,磕了個頭道:「違逆軍令,末將甘願受罰,只是當年北伐,末將正在藍軒麾下,出生入死,是過命的交情,斷不忍他慘死亂箭之下。
他寬闊的肩背伏得很低,壓在地上的手掌青筋暴起,看得出方才的話是情真意切。
毓坤怔怔望著張越,忽然就想起來,當年她做太子的時候,第一次與藍軒到宛平巡營,遇到的正是面前之人,當時他還自信滿滿地拉來了將軍炮給她演示,只是不如西洋的火|器精巧。後來藍軒便讓工部改造了火|銃,那時張越歡喜不已的樣子她似乎還記得。
後來脫歡南下,藍軒北伐,朝中無兵可用,帶的正是張越的神機營去,怪不得他說,與藍軒是一起出生入死過的。
那會藍軒還給了她一把小巧的火|槍。後來她在圍場遇刺,那把槍也丟了。現在想來,她身邊竟沒有留下一件他送的東西。
輕輕嗯了聲,毓坤道:「倒是講義氣。只是你可知,軍令如山,身為神機營的參將,本應令行禁止,你卻陽奉陰違,該當何罪。」
她聲音雖低,語氣卻重,張越叩首,再抬頭時道:「按律,當鞭三百,徙千里。」
見毓坤不說話,張越乾脆道:「當日陸侍郎手持禁軍虎符,要末將領騎兵三百,於懷來列陣。末將到了懷來才發覺,圍剿之人是藍軒,那時末將便想,便是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給他留一線生機。」
望了眼陸英,張越沉聲道:「這會也不必隱瞞,末將原是想在不要緊處射上幾箭,等陸侍郎驗過後,便悄悄將人送醫,只不過陛下趕到了,便沒有機會了。」
說罷他再次叩首道:「末將認罪。」
毓坤望了他會道:「便按大明律,鞭三百,處流刑。」
聽了這話,張越反倒釋然,用力叩首,之後便被押了出去。
而自她的話音落下,毓坤便感到陸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等到暖閣內再無他人,見陸英沉默的樣子,毓坤道:「怎麼,朕處置得不妥?」
陸英望著她道:「陛下不以私心度事,是明君之所為。」
毓坤道:「這也正是朕想叫你明白的事。」
陸英望著御座上的人,聽她道:「一直以來,朕總以為,最信任的位置應該留給最親近的人……」她苦笑了下道:「……以至於今日地步,大概就是任人唯親的結果。」
陸英嘴唇動了動,但並沒有反駁,毓坤走下御座道:「所以如今,朕想明白了,朕的身邊只需要聽話的人,而其他人……」
陸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已不再需要他在身邊了。
抬眸望著他,毓坤聽陸英緩緩道:「陛下,想要臣怎麼做。」
毓坤淡淡道:「便做河南巡撫,到開封去罷。」
雖是逐出內閣,外遷出京,但一省巡撫畢竟是要職。見陸英驚訝的樣子,毓坤道:「是去治水,順便再給朕盯著朱毓嵐。」
她的語氣不耐,陸英卻忽然笑了。
望見他篤定的神色,毓坤沒好氣道:「黃河水患,非朝夕之功可止,再加上受災的百姓有數十萬之眾,若是做不好這事,便不用回來了。」
陸英並沒有為難,而是望著她道:「若是做得好呢。」
毓坤道:「若真做得好,興許還有回來的機會。」她還想再說什麼,卻被陸英打斷道:「好,那就一言為定。」
毓坤瞧了他一眼道:「你別以為,這是件容易的事。」
陸英搖了搖頭道:「我知道,這很難,但是,我想要回來。」
被他那樣地望著,毓坤忽然感到強烈的壓力,她明白他的意思,卻也知道,他們再回不到當初。
然而陸英並不肯放棄,而是望著她道:「無論多久,我願意等。」
背過身,毓坤道:「已不早了,這旨意明日便發下去,你當早做準備。」
感到身後人雖下跪領旨,目光卻一直落在她身上,毓坤也沒有回身,只是在陸英走出暖閣時,低聲道:「他……怎麼樣。」
陸英一頓,毓坤的話令他的心沉了沉,他淡淡道:「陛下問的是誰。」
毓坤沉默了會道:「別以為朕不知道,你一直派人跟著他,是不是?」
「這會……走到什麼地方了?」
她的聲音平靜,但其中的情緒是藏不住的,陸英心中發澀,但並未否認她的話,而是道:「一路向南,這會大概要到泉州了。」
聽了這話,毓坤說不是開心還是難過,既希望藍軒走得無牽無掛,又隱隱期望他仍念著她。但最後,她只是道:「也好。」
「今後不必再派人跟著了。還有,把洛寧給朕帶來。」
毓坤料定趙彥既落於陸英之手,那送他去泉州的洛寧大約也在陸英那。
陸英好一會沒有答話,直到毓坤忍不住轉身,與他相視,方聽他應道:「好。」
於此同時,紫禁城的神武門之外,三百鞭足足抽了有半日。濃烈的血腥氣中,張越被抬下刑架,雖皮開肉綻,但望見御駕親臨,還是掙扎著跪倒在那雙攢金的皁靴下。
手臂被托住,張越不可思議地感到,竟是皇帝親手扶他起來。正午的日頭有些耀目,張越感到頭暈目眩,但又清楚地知道,一切都是真實。
他跪著仰視君威,聽毓坤道:「於法,無可恕罪,但於情,朕該謝你。」
張越一震,重重叩首,身上雖痛得厲害,但心中湧上的卻是滿腔熱血。他沙啞著聲音開口道:「末將戴罪之身,但求充軍,以全忠君報國之心。」
感到他身子發顫,毓坤沉默了會道:「宣府是西北重鎮,你便去那兒罷。」
張越聞言振奮,宣府與大同正是此前他與藍軒鎮守之地,他猶自記得那時大破脫歡的快意,如今可重歸故地,便是做苦役,也算得上是皇恩浩蕩。
他撐著身子,用力地磕頭,再抬眸的時候,御駕已遠去了。
望著明黃的鑾儀,張越不禁想,即便是皇帝,也有種種不得已。這麼想著,少年皇帝筆挺瘦削的身影,莫名就單薄寂寥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