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2 章
如今正是暑伏,寢殿中雖鎮著冰,毓坤還是睡得昏沉。
嘈雜的蟬噪中,她先夢到小時候未出閣讀書的那會,每到這時節,薛貴妃總要用上杭的烏梅煮湯,味道是酸甜的,唇齒生津。后又夢到先帝駕崩的那日,她將鴆酒一飲而盡,苦澀難當,心也是冷的。卻有人捏開她的下頜,強迫她吞咽,冰冷的茶水順著喉嚨流下去,將她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是藍軒,她用力抓住他的手,卻看著他的面孔一點點模糊下去,如水中月,指間沙……
毓坤猛然驚醒,才發覺已經身下簟席已叫她翻覆得起了皺。有個涼浸浸的帕子正貼在她額上,給她拭汗,馮貞輕聲喚道:「陛下。」
毓坤用力咳了聲,漸漸看清了周遭,馮貞正跪在榻下。他身上原先的深緋已換做了四品的淺緋,見毓坤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磕了個頭道:「奴婢……來向陛下辭行。」
毓坤見他抬起頭,眼眸中隱約閃著亮光,低聲道:「都收拾好了?」
馮貞用力點了點頭,抹了把臉道:「以後奴婢不在陛下身邊伺候,陛下冷了要記得添衣,熱了也不能貪涼。」
見毓坤不說話,他便一氣說下去,嘟嘟囔囔囑咐了一通,毓坤有些好笑道:「什麼時候你也變得這麼嘮叨了,倒像個老媽子。」
馮貞聞言放下帕子,沉默地望著她,毓坤方感到,他是真的要離開她了。
見馮貞坐起身,從帳外的絳雪手中接過碗,端在她面前道:「就讓奴婢,再伺候陛下一次。」
他認真地捧著那碗烏梅湯,輕輕舀給她,毓坤沒有拒絕。
入口是熟悉的味道,正是她最喜歡的。毓坤明白,他是最懂她的,也是最不放心她。
果然見馮貞放下碗,還是忍不住開口道:「奴婢還聽說,陸……」
毓坤知道他是要問陸英等三人的事,打斷他的話道:「放心罷,朕已擬了旨,叫英國公王輔接任禁軍統領,內閣里也並不缺人,其他人……自有合適的去處。」
馮貞似是終於放心,輕嘆道:「英國公有跟著太|祖打江山的威望,又有先前抵禦瓦剌的功勞,更是看著陛下長大,自是妥帖穩當的,只是這錦衣衛指揮使的位子,陛下可也想好了?」
毓坤淡淡道:「是想好了,只是還要再考察,看他能否能為朕所用。」
她不願明說,馮貞也並不追問,輕聲喚了句,便有人在帳外跪了下來。毓坤見是個半大的孩子,略微有些眼熟,似乎先前在身邊伺候過,聽馮貞道:「這幾日奴婢左挑右選,見他還算是機靈,身家又清白,調|教了些時日,陛下若是不嫌棄,便留在身邊做些粗使的活。」
毓坤明白,馮貞既這樣說,必是花了心血的,他終究是放不下。
見他眼睛都熬得紅了,毓坤心中有說不出的滋味,不由道:「叫什麼名兒?」
帳外跪著的孩子脆生生道:「奴婢叫進寶。」
倒不怕生,毓坤覺得有些意思,抬手叫他起來,瞧著毓坤和馮貞還有話說,進寶便乖乖地退了下去。
交代完了這事,馮貞知道,也到了真正要走的時候。他並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鄭重地伏地,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頭。
毓坤閉上眼睛,靜靜聽著帳外的動靜,直到馮貞熟悉的輕巧腳步聲漸漸遠了,一點點消失在她的感知里。
帳外的蟬噪漸漸小了,毓坤知道,是進寶拿了桿,把那些蟬都粘去了,就像是馮貞在時會做那樣,她更用力地閉上眼,任自己沉在鬱郁的暑氣里。
好在快入秋的時候下了場雨,那會她正打乾清宮西面的廡房過,見到雨滴向斷了線的珠子似地打在那片灰瓦上,便走下了御輦。
進寶給她撐著傘,毓坤下意識走進了原先藍軒住的那兩間值房。經久無人,案上榻上皆落了灰,沒有一點生氣,只有那兩本《東洋海國志》竟還在,毓坤怔怔撫著書脊想,這會他大約已出海了罷,也不知有沒有尋到他哥哥。
正出著神,忽然聽到窗外撲通一聲,進寶喝道:「誰在那。」
毓坤抬一瞧,正見個灰黃的影子一閃而過,竟有些眼熟。她心中微動,走出去便見只花紋虎斑貓跳上了房檐,下面有個青衣的內侍跪在地上,手邊有碗剩飯,似乎方才正要喂貓。
那貓餓得極了,寶石綠的眼睛盯著那碗殘羹,但仍是警惕的,望見人便不肯下來。
雖許久未見,但毓坤斷不會認錯,是藍軒養的金赤霜。先前不知怎麼跑丟了,這會竟自己跑了回來
一時間毓坤眼眶發熱,仔細瞧著,同她記憶里那隻威風凜凜的大貓有些不同,也不知流浪了多少天,瘦脫了形,身上灰撲撲的,脖子上皮開肉綻,毛也禿了一塊,大概是剛和什麼打了架。但仍舊是極有氣勢,爪子壓在屋脊上,將尾巴高高地豎起來,用力地哈氣。
毓坤讓進寶別動,自己走了兩步,金赤霜似乎認出她來,有些猶豫地在屋頂上打著轉。毓坤試探地喚了句,金赤霜用力嗅了嗅,終於確認她的味道,縱身一躍跳下了地。
捧著碗的內侍本是跪著的,見金赤霜一個勁圍著毓坤打轉,著急道:「陛下小心,這貓凶得很。」
毓坤瞧了他一眼,發覺竟是崔懷恩。這一來就不由想起那個夢,竟與現實處處是反的,原先她心裡忌諱,如今只覺得慨然。
望了他會,毓坤道:「你怎麼在這。」
崔懷恩道:「奴婢原在殿外掃灑,也是前幾日才見這貓,也不知道從哪跑回來,餓得沒樣了,看著可憐,想著省下口吃的來喂一喂。」
原先他是常在藍軒身邊的,如今也只有他還記得他的貓。
見毓坤不理,金赤霜扒著金線綉著龍紋的衣擺便向上撲,崔懷恩急切地抬起頭,卻不敢動。毓坤俯身將貓抱起來,又摸了摸它的腦袋,金赤霜在她懷裡嗅了遍,沒尋到藍軒的味道,失望得很,再不復方才的親昵,掙扎著跳了下去,湊到那碗殘羹旁,小口小口地急促吃起來。
看得出這些時日,它吃了很多苦。
見崔懷恩將貓攏著,給它順了順毛,一人一貓倒像是相依為命,毓坤沉默了會道:「以後便留在朕身邊罷。」
崔懷恩猛然抬起頭,不可置信,眼見著御駕走遠了還發著愣,進寶轉過身道:「還不謝恩。」
崔懷恩如夢初醒,用力磕了個頭,將貓抱起來便跟了上去。
天啟三年的夏天,比往年都要熱一些。洛陽地處中原,貿易發達,雖是三伏天氣,東市中往來商旅仍是絡繹不絕,所以並沒有人注意到,有兩個南方打扮的客商天不亮是便入了城,尋了個鬧市裡的客棧落腳便再未出過門。
站在二樓的客房,趙彥將臨街的窗推開了些,望著市井間一派平靜祥和,意難平道:」你瞧罷,根本什麼事也沒有,值得你費這樣的周章,千里迢迢跑到這來。」
這話自然是對藍軒說的。自懷來一路向南,他們原本在二十日前就到了泉州,但藍軒竟藉此甩開了一路跟著他們的人,之後一聲不響地折向洛陽,叫他怎能不生氣憂心。
放下窗,趙彥端來煎好的葯,藍軒徑自喝了。雖然他身上的傷已好的七七八八,但連日奔波,趙彥懸著心,蹲在他身邊道:「就聽我一次話,咱們休息幾日再找他,好不好。」
藍軒沒有答話,而是仔細看著手中的書,似乎在想什麼事。
見他不聽勸,趙彥坐在桌邊,以手托腮道:「看這樣子,他壓根沒收到我的信。」
藍軒這才抬眸,趙彥望著他,正色道:「先前困在懷來時,我在信中寫了,叫他攛掇朱毓嵐自立,咱們好趁亂跑了,但現在你看,咱們一路過來,這洛陽城各門洞開,哪有一點嚴陣以待的樣子,只怕他根本就沒和朱毓嵐說上話,只有你緊張得什麼似地,巴巴地跑來替那狗皇帝鋪路。」
「鋪路也就算了,你為她做這些事,連自己的命也賠上,她有一絲一毫記得你的好么,還不是轉頭就……」
說到這,趙彥頓了一瞬。他知道藍軒的傷還沒有好徹底,有些事並不想和他講。
雖然很快轉了話,但藍軒還是捕捉到他言語中的躲閃,不由道:「就什麼。」
被他那樣審視著,趙彥自暴自棄,乾脆吐露道:「就搭上她那老相好。」
藍軒無奈笑道:「這些話都是哪學的。「
見他不肯信,仍舊是看書,趙彥是少年心性,斷坐不住的,站起身道:「我就直說罷,這幾天坊間皆傳,新上任的河南巡撫,便是從京中派來的,那個姓陸的。」
見藍軒將書放下了,趙彥紅著眼眶道:「所以你還有什麼不放心,姓陸的要了你半條命,她轉頭便給他個巡撫做,人家是明君賢臣,兩廂情好,倒要你賠了江山,又賠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