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被賜福者(1)
大壯從街上急急跑回來,喊著:「爸、媽,政府又發口糧了,還是憑身份證,不論大人小孩每人一袋。」
靳強和如蘋趕快帶上身份證和口袋匆匆出門,一邊誇著兒子:「大壯,如今家裡多虧你了。你喊上青雲姐,一塊兒去。」
經歷了多次腦震后,靳強夫婦每天都昏昏沉沉的,連門都不敢出,生怕迷路,回不了家。反倒是傻大壯不大受影響。倒不是說他現在比別人聰明,不是的,他仍是原來的傻大壯。但就像走慣盲路的瞎子不怕天黑,他比別人更適應現在的智慧黑夜。崔家老兩口兒走失了,到今天也沒回來。青雲哭著來找他們幫忙,靳強領著她和大壯騎自行車找了很久,到底沒找到。他們不敢再走遠,怕認不得回家的路。青雲哭了幾天,沒辦法,只好認了。現在她經常待在靳家。靳強知道她是在盼小飛回來,小飛說過要回來的。
一個月前,電視上說「雁哨指令」發布了,靳強記不得「雁哨指令」有哪些內容,那些事和他之間過於遙遠,他懶得去記。只知道與他們有切身關係的一條:所有飛機、火車、輪船都停運了。它們一停運,小飛怎麼回來?靠兩隻腳板?那樣也好,雖然慢,安全。「雁哨指令」發布后,還經常有汽車相撞,有飛機和空中自行車從天上掉下來,不過這些事故慢慢少了,再後來甚至完全消失了——因為街上很少有車輛了,空中完全沒有飛機和空中自行車了。
「雁哨指令」沒說電視停播的事,但幾天後,電視沒了信號。再後來供電也不正常了。靳強他們一直領不到工資,其實有工資也沒用,商店早就關門了。關門之後,政府馬上派武警來,強迫糧店開門,免費給大家發糧食。管道氣早就停了,只能趁來電的時候,用電爐子趕緊做幾碗飯。要是連電也停了呢?
今天領糧食他們來得比較晚,路上已經有很多人背著糧食回家。糧店前面是老長的隊,一直排到大街拐彎。七八個武警背著槍在維持秩序,就連他們也是獃獃愣愣的,只會機械地喝著「排隊!守秩序!」,像是電壓不足的機器人。靳強他們排了一會兒隊,大壯突然指著前面說:「咦,咋多了一個人?你是加塞兒的!」
那是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很瘦,衣服很臟,趿著一雙拖鞋,流里流氣的。他小聲央求:「哥們兒讓我站這兒吧,我家沒剩一顆米了。」
青雲看他可憐,說讓他站這兒吧。大壯盯著他看看,生氣地說:「你撒謊。我剛剛看見你背著一袋糧食回家,轉眼你又來啦。政府說每人只給一份兒,不能領雙份的。你這人不地道。」
那男孩被揭出老底,只好罵罵咧咧地走了。老兩口搖搖頭,繼續排隊。快排到頭的時候,突然一顆石頭飛來,正砸到大壯額頭上,鮮血立時往外涌。青雲趕快拿面巾紙捂住傷口。如蘋看見一個男孩飛快地逃走了,沒看清模樣,八成是剛才那個加塞兒被趕走的小混混。
領了口糧回家,靳強嘆息著說:「如蘋、孩子們,看來得下決心了。小飛說小亂居城大亂居鄉,大亂快要來了,靠政府發口糧支撐不了幾天。咱們按小飛說的回老家鄉下吧,摘野果采野菜填肚子。沒有房子,咱們就住在那個柿子洞里。」
如蘋說:「得等小飛回來再說。」
「對,咱們先準備,等小飛回來。小飛讓咱們準備好乾糧,這兩天你和青雲抓緊時間烙餅,把家裡所有的面都烙成餅。還要帶上刀子,防備野物,也防壞人。要帶上繩子、鹽、筆和紙。小飛還說讓帶什麼來著?」
靳強忘了,如蘋、青雲也忘了,三個人努力回想。大壯突然說:「讓帶火鐮!小飛說打火機和火柴都有用完的時候,火鐮永遠用不壞。」他急匆匆地跑走,上了閣樓,過一會兒灰頭土臉地回來,手裡拿著火鐮,老輩兒留下的火鐮。全家人都樂壞了,試著打火。用半月形鋼鐮用力磕白石頭,馬上有一團藍白色的火焰把石頭包圍。不過,拿這團火去點紙媒並不容易,試了好久,青雲才點著了第一團火。全家人樂瘋了,輪流吹紙媒上的小紅火,直到它變成紅彤彤的火苗。有這團火就不怕了,再黑的夜,再寂寥的曠野,有一個火堆就有人氣。
青雲突然尖叫一聲,手哆哆嗦嗦地指著門口:是小飛!他又黑又瘦,衣服很臟,鞋破了,身上背著一個袋子。全家人跑過去,摟著他抱著他,讓他趕緊到沙發上休息。這不是那個又天才又快樂的小飛了,他顯得昏昏沉沉,眉頭鎖得很緊。在全家人的簇擁和呼喊中,他只是說:「我先睡一覺。」就搖搖晃晃地到卧室去了。
小飛很快睡熟了。如蘋高興得淌著淚,說小飛一定累慘餓慘了,趕忙做雞蛋挂面。面做好,她又不忍心喊醒小飛。青雲在卧室里,用濕毛巾小心地擦著小飛的臟腳丫,又小心地把小飛的挎包從他身下摘下來,裡邊除了一些乾糧,還有一張很精緻的弩弓。
全家人都高興,小飛回來大家就有依靠了。小飛吃了雞蛋挂面,又接著睡。全家人也陪他睡。然後腦震又來了,把大家從夢中折騰醒。雖然難受,但大家都習慣了,只是腦袋顯得更為昏沉。小飛看來比大家更難受,還光著腳跑到衛生間吐了一陣兒。從衛生間回來他愣了好長時間。大壯盯著他看,擔心地問:「小飛你咋樣?小飛你是不是也變傻了,像我一樣?」
大壯真是個傻子,這話說得全家人都難受,小飛更難受。小飛鎖著眉頭說:「是的,我也變傻了,我的智慧之火快要熄滅了。我特意跑回來,全家人抱成團兒,說不定那團火還能多燃幾天。」
青雲怯怯地問:「你是不是要跟我們回鄉下去?那我也去吧,我爹媽沒了……」
小飛疑惑地看她,如蘋心酸地解釋:「小飛啊,你青雲姐的爹媽都失蹤了。讓青雲跟咱們一塊兒走吧。」
小飛點點頭,「青雲姐,你跟我們一塊兒走吧。」青雲哭了,不過那是歡喜的淚水。
三天後,全家人背上了乾糧、火鐮、刀、棉衣和那把弩弓,還有家裡能找來的所有鉛筆、幾個筆記本。小飛說,得有一個人專門記日記,不能忘了寫字,要是把寫字都忘記,那就徹底變成野人了。咱們得把這些日子記下來,也許幾百幾千年後會有人看的,那就是一個氏族的歷史呀。靳強說:那就由你來記吧,我們忘了不要緊,只要你沒忘。如蘋要鎖門,小飛搖搖頭說:媽,用不著鎖了。如蘋想了想,嘆息一聲,把鑰匙放到客廳鞋柜上,讓門大敞著,走了。
他們走了幾天幾夜。有的城市著了火,燒紅了半個城,沒有消防隊來救火。公路上、野地里,無主汽車到處都是,也有從天上摔下來的空中自行車。火車都整齊地停在車站裡,但火車站也死了。路上有一群人見靳家人背的東西多,兇狠地過來搶奪。小飛惡狠狠地取出弩弓,一箭射去,扎在領頭人的肩頭,鮮血順著箭桿往外涌。那群人被嚇跑了。如蘋小聲說:「小飛,小飛,嚇跑他們就行了,可別弄死人。」
小飛聲音很硬地說:「媽,我知道。只要能嚇跑,我就不弄死他們。」
他的聲音里有一種特別的東西,青雲有點兒被嚇著了,膽怯地偷偷瞄他。
他們一路走著,不分白天黑夜。腦震來的時候反正走不了路,他們就窩在什麼地方休息,歇過勁兒再走。腦震越來越重,但次數一多也就習慣了。頭疼、嘔吐、噁心、腦袋越來越木,但反正死不了。第五天他們來到黃河灘,很遠就看見河灘上座著一個巨大的東西,是一艘飛船!大得像一座山。透明的橢球形雙層殼體,磁力加速線圈沿縱向排列,就像哈密瓜的瓜紋。他們雖然很累,但止不住強烈的好奇,都跑了過去,仰頭觀看,用手撫摸。這玩意兒往常在電視上見過,但那時飛船都是位於同步軌道,襯著廣袤的太空,顯得很小,沒想到擱地上它是這麼個龐然大物,而且那麼精緻漂亮,實在是九天之上飛來的神物,不是這個凡間能有的。飛船好像沒有損壞,只是裡面橫七豎八躺了幾十具屍首,讓這個美麗的神物顯出幾分猙獰。靳強想進去看看船員中還有沒有有氣的,但打不開門,再說那些人顯然已經死絕了,也就沒再努力。
小飛默然面對飛船,過了一會兒,聲音硬硬地說(他現在老是這麼個語調):「是『凌波號』。從『烈士號』失蹤后,它是世上剩下的唯一一艘億馬赫飛船。但『雁哨指令』后它已經去功能化了,現在怎麼會墜落在這兒?我不知道,我一點兒也想不通。」
他想不通,忍不住打了幾個寒戰。看飛船的狀態,顯然這是一次緊急處置引起的。那麼,很可能,如果沒有這個緊急處置的話,它已經撞上地球了,並且是蟲洞飛行狀態下的撞擊,它會輕鬆地撞穿地球,留下一個縱貫東西半球的孔洞,然後是地核的岩漿順著孔洞向東西半球噴涌,把整個地球變成煙和火的地獄……
他無聲地垂淚,朝飛船內的死者深深鞠躬。全家人都跟著深深地鞠躬。
晚上在小溪邊睡,山很高,樹不多,有很多青草。在水裡抓了「旁血」,燒著吃。記日記的小飛知道這兩個字不對,可是想不起來該咋寫。他在旁邊註上:就是那種有八條腿、橫著爬的東西。
夜裡很冷,大壯、小飛和鐵子拾了柴,生起很大的「溝」火。這個「溝」字也不對,應該是竹字頭的那個字,但小飛想不起來該咋寫。鐵子到地里偷了不少紅薯,用衣服兜著回來。眼下不是收紅薯的時令,它們只有雞蛋大。鐵子就是那個領口糧時加塞兒、被大壯趕走後用石頭砸破大壯腦袋的小混混。大壯、青雲在路上碰見他,那時他被一伙人搶光了東西,打得頭破血流,他不服軟,嘴裡日爹操娘地亂罵。青雲見那伙人掏出刀子要下狠手,趕快上去求情,把他救了下來。從那之後,他就死皮賴臉地跟著這家人走。大壯記著仇,攆他幾次攆不走。後來大壯看他可憐,不再攆了。
「溝」火真大啊,火苗子呼呼地躥,畢畢剝剝地響,把青雲的劉海都燎焦了。
青雲真的喜歡小飛,一天到晚跟著他,仰著臉看他,再累,還是笑。晚上只要沒來腦震,她就和小飛睡在一起,兩人忙忙地脫光衣服,吭哧吭哧地上下折騰,青雲快活地尖聲叫著。大壯有時爬起來看他倆,看得很出神;鐵子有時也抬起頭看,眼光賊兮兮的。靳強和如蘋都使勁兒閉著眼不看。那不好。看著那兩人的光身子,尤其是青雲很好看的光身子,靳強總覺得有股很邪惡的火在小腹處燒、在往外頂,他生怕自己壓不住這團火,會幹出醜事來。靳強想,明天我就告訴小飛和青雲,絕不能再那樣。倒不是干那件事不好,是乾的時候讓別人看見不好。
到老家了。靳強曾擔心找不到柿子洞,可是很順利地找到了,是大壯找到的,他就像一條鼻子賊靈的獵狗,嗅著地皮就找到了。小小的洞口,原來洞口還鐫有三個彎彎曲曲的篆文,雖然模糊不清,靳逸飛還是辨識出來:軒轅洞。原來這個山洞還有大名呢。洞子得彎著腰進去。裡面很大,像個大金字塔。全家人都笑啊笑啊,說這是咱們的新家啊,咱們要在這兒一直熬到變聰明的那一天。
柿子還沒熟,不過山裡有很多東西能吃,不會餓死的。還要存些過冬。有山韭菜、野蔥、野蒜、野金針、石白菜、酸棗、野葡萄、楊桃、地曲連兒、蘑菇,溪里還有小魚和螃蟹。小飛高興地說:螃蟹,我想起這兩個字了!
今天很幸福,一直沒有來腦震。大家也沒嘔吐。後來全家人都睡了。青雲和小飛還是脫光衣服摟著睡。當爹的忍了忍,沒斥責他們,他決定等明天再說吧。
他們這一覺一下子睡了兩天三夜!是電子錶上的日曆說的,不會錯。睡前的日記小飛記成了8月32號,小飛說這個錯誤真丟人,但不要改它,就讓它原樣留著吧。醒來后大家都發現腦子清爽多了,就像是醉酒睡醒后的感覺,或者像一池被攪混濁的泥漿正慢慢澄清。
靳強小聲對小飛說:「小飛,兩天三夜,按時間肯定該來震了,是不是咱們睡得太熟,沒感覺到?」
小飛搖搖頭,「不會。過去夜裡來震時,哪次不是把人從夢裡折騰醒?不是這個原因。」
「那會是什麼?是山洞把震擋住了?」
小飛苦笑,「哪能恁容易就擋住?地下幾千米的中微子觀測站也擋不住。這種震波是從高維世界傳來的,你可以想象它是從每一個夸克深處冒出來的,沒有任何東西能擋住它。」
大家坐成圓圈,你看我我看你,從眼神看都很清醒,清醒得太突然,反倒覺得不自然,就像一下子發現彼此都是裸體的那種感覺。
如蘋突然驚問:「青雲呢?青雲哪兒去啦?」
鐵子最先發現她。她在遠處的一個角落裡,已經把衣服穿得整整齊齊,還下意識地一直緊緊掩著領口。大家喊她時,她咬著嘴唇,死死地盯著地下,高低不開口。大壯真是個傻小子,他笑嘻嘻地跑過去,親熱地拉著青雲的手,「雲姐姐,你幹嗎把衣服穿上?你不穿衣服更好看呢。」
青雲的面孔唰地紅透了,狠狠地甩脫大壯跑出洞去。如蘋喊著「雲兒!雲兒!」,跟著跑出去。等靳強跑出去時,青雲正在一下一下用頭撞石壁,額上流著血,如蘋哭著拉不住她。靳強罵:「青雲!你怎麼恁糊塗?咱們剛清醒了一點兒,不知道明天是啥樣哩,你又想把自己撞傻嗎?」他硬著心腸往下說,「我知道你是嫌前幾天的事丟人,我告訴你那不算丟人。若是咱們真的變回到茹毛飲血的傻猿人,能傳宗接代是頭等大事!咱靳家還指著你哩。」
他和如蘋把青雲拉回去,小飛看看她,仍是用那種硬硬的聲音說:「哭什麼!現在是哭的時候嗎?是害羞的時候嗎?」
青雲真的不哭了,有點兒膽怯地走過去,靠在小飛身上。小飛用手帕為她包紮了傷口。
小飛和爸爸商量,讓大家出洞拾柴火,收集秋糧——其實是偷。干這件活兒鐵子最熟門熟路,別人比不上。好在秋收快到了,糧食容易採集。得積攢足夠的糧食、柴火,準備冬天用。有時也能見到村民,但奇怪的是他們好像怕人,這邊一喊,他們立馬消失在青紗帳中了。大家又忙了一天,夜裡照舊燃起一堆篝火。煙聚在山洞裡,熏得每個人都淚汪汪的。大壯和鐵子在笑,繞著火堆打鬧。青雲也不害羞了,甜甜地笑著,靠著小飛,看大壯和鐵子打鬧。
雖然表面快活,其實每人都心驚膽戰地等著來震,比糊塗的時候更要怕。
但今天一直沒來腦震。
早上,小飛早早就把爸爸叫醒。靳強覺得今天大腦更清爽了點兒,但還沒有沉澱得完全清澈透明。
小飛皺著眉頭說:「爸,我想做個試驗。今天二十四小時洞外都要有人,我想看看究竟是不是山洞的屏蔽作用——按說是絕不可能屏蔽的,但不管怎樣,我們要驗證一下。我想讓你們幾個出去換班,我不出去。爸,得留一個清醒的人觀察全局。」
說這話時他別轉了眼光,口氣硬硬的。
靳強知道小飛心中難受,他讓別人換班出去而自己留在安全的山洞裡,肯定覺得理虧,便安慰他:「小飛,你考慮得完全對。我們要把最聰明的腦袋保護好,這是為了大家,不是為了你一人。」
小飛凄然一笑,「謝謝爸能理解我。」
靳強和如蘋先出去拾柴火找野菜。沒多久就來震了,電子錶上顯示是早上九點三十分。就像一根大棒在腦袋裡使勁攪,原來已經沉澱清澈的大腦又變成一團泥漿。嘔吐,渾身像抽了筋。歇息一陣后,兩人強撐著回返,大家都在洞口迎候,趕快過來攙住兩位老人。靳強用昏沉的目光打量著周圍,喃喃地說:「留在洞里的人沒事?這我就放心啦。我就放心啦。」
第二天,靳強和如蘋還要出洞值班。他倆不是不害怕腦震,只是不想讓孩子們受罪。但青雲和大壯硬攔住他倆,爭著去了。老兩口在洞里歇了一天,腦子清醒不少。他們看見小飛豎著耳朵聆聽外面,懼意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就像群狼包圍圈裡的小兔子。他雖然留在安全的洞里,也同樣受罪啊,是心靈上的受罪。
到晚上十點三十五分,外面來震了。月光下,遠遠看見青雲吐得一塌糊塗,然後靠在大壯的肩膀上慢慢回來。奇怪的是,大壯的情況比她好得多。留在洞內的人則一點事兒都沒有。
小飛欣喜地說:「不必懷疑了,肯定是這個金字塔形的洞穴有超強的屏蔽作用,但究竟為什麼,我不知道,我一點兒也想不通。」
他跑到門口接過渾身無力的青雲,把她安頓在地鋪上。青雲不睡,偎在他懷裡,兩人就這麼著一直到天明。
第四天仍是青雲和大壯搶著出去。這幾天,鐵子一直躲避著不出洞輪班,別人爭著出洞時,他就藏到洞的深處。沒人勉強他,只有大壯老是拿鄙視的眼光瞪他。但今天青雲出洞后,鐵子突然放聲大哭,搶到大壯前邊出洞了。沒多久,青雲和鐵子互相攙扶著回來。大壯搶先迎上去,把他們接回山洞。他笑嘻嘻地捶著鐵子,恢復了往日的友情。青雲連著經兩次震,又變痴了,目光茫然而恐懼,到晚上也沒恢復。快睡覺時,靳強瞥見她偎到小飛旁邊,解著衣扣,問:「小飛,那件事真快樂,我還想干。靳叔說那不是壞事,是嗎?靳叔說那是頭等大事,是嗎?」
靳強不忍看下去,別過臉,閉上眼睛。那邊,小飛把青雲攬到懷裡,把她解開的扣子一顆顆扣好,絮絮叨叨地說了很久。
青雲在小飛的安撫下睡了。小飛沒睡,他考慮了整整一個晚上。早上,小飛把大家喊醒,認真地說:「我要問一件事,請你們認真回想一下。幾天前,就是咱們連續睡了兩天三夜的那段時間,你們發現什麼特別的事兒沒有?」
大家認真回想,都說沒有。小飛遲疑地說:「那麼是我在做夢?但他說的話我記得清清楚楚,而且應驗了。」
靳強小心地問:「他?是誰?」
小飛苦笑著說:「是一個神。」他看看大家,很快地說,「我沒有精神失常。我也知道這件事太荒謬,所以一直在說服自己,說那只是個夢境。但分析幾天來的情況,我現在看法變了,也許那不是夢。」
靳強看看老伴,溫和地說:「不管是不是夢,你說給大家聽聽。」
原來,那晚小飛在睡夢中看見一個神飄然進洞,形貌和人一樣,只是光頭裸體。祂的身體周圍有幽光浮動,仔細看,原來祂是待在一個透明的球內。球很大,從洞外緩緩飄進來,隱約可見的球壁把山洞都充滿了。奇怪的是,那個神的雙手還銬著一副鋥亮的手銬,與地球上曾用過的手銬式樣相同。祂神態安然,被銬著的雙手托在胸前,彷彿那不是一副手銬,而是一對手鐲。神默默地盯著他,嘴唇沒有動,但他分明聽見了神在說話。神似乎說的是漢語,或者是英語,反正是他很熟悉的一種語言。
神說:孩子,楚天樂已經不幸去世了,可是地球人還是需要一個雁哨的,我就選你來做吧。
夢中的小飛慘然地說:多謝啦。可是很抱歉,我干不來。我不是楚天樂那樣的偉人,甚至也不是當年的靳逸飛。經歷了這麼多次的腦震,我現在的智力可能還趕不上大壯哥。
神不在意地說:放心吧,孩子,既然選中了你,我會賜福於你的。記著我的囑託,好好做一名雁哨,帶領地球人走出百年苦難。
小飛一震,連聲問道:是百年嗎?它要延續一百年?百年後它肯定會過去?
神搖搖頭:我說的「百年」只是泛指,準確的時間此刻我也不能確定,但它肯定會過去的,這一點我可以保證。孩子,災難期間,這個泡泡我就留給你了。這是一個六維的時空泡,它能隔絕腦震,任何災難它都能隔絕。
祂指指透明球,球體在剎那間變得白光閃爍,耀花了小飛的雙眼。然後白光慢慢變弱,又變回原來那個隱約可見的透明球,但球內的主人已經不見了。
小飛停止了講述,所有人都仰起頭在洞內觀看,尋找那個「隱約可見的透明球」。小飛搖搖頭說:「不必找了,這兩天我一直在察看、搜尋,但它已經完全消失了,也許已經和山洞融在一起了。但他說的球體對腦震的屏蔽作用——你們都看見了。」
靳強問:「楚天樂真的去世了?」
「很可能。在我離開『樂之友』總部前,就知道『雁哨號』已經失去聯繫,差不多和『烈士號』同時失蹤了。」
大家都沉默著。小飛從不是信心開河的人,大家都認真對待他說的話。但這件事過於荒誕,一時難以令人信服。何況五個聽眾中至少有三人是絕對不相信神靈的:大壯、靳強和鐵子。
鐵子笑嘻嘻地說:「既然老天爺幹了這麼多操蛋事,我不相信天上還有一個好心的神,巴巴地跑來給咱們送寶貝。小飛哥,說不定祂是一個好心的外星科學家?」
小飛點點頭,「這也是個解釋,不過,一個駕著透明球的外星科學家,可以倏然出現、倏然消失,這和神也沒什麼區別。」
小飛媽和青雲則相信這位肯定是神——一位慈悲心腸的大神。
爭論了一會兒,小飛果斷地說:「這件事的真偽不去爭它了,但至少這個山洞的屏蔽作用是真的,已經經過驗證了。過去,『樂之友』的科學家設計過兩種智慧保鮮辦法,其實這兒才是真正的保鮮室。爸、媽,這個保鮮室太寶貴了,不能讓它閑置。我要趕緊返回『樂之友』總部,搶救劉蘇、洛威爾和成城等領導人,搶救一批科學家,把他們帶過來,靠這個奇異的山洞來盡量保留一點兒文明火種。至於召他們來后該怎麼辦,這事以後再說,當務之急是先把他們帶來——趁著他們的大腦還沒有遭到不可逆的損壞。」
「只是,」小飛苦笑道,「現在去『樂之友』總部只能步行,往返最少需要十天,我怕再來幾次腦震把我弄成白痴,那時的我不知能不能記得回山洞的路?甚至不知是不是記得出去時的責任?不過,不管怎樣,我都要去試試。」
靳強、如蘋和青雲都說:讓我們替你去吧,你只用說明去「樂之友」總部該咋走,再列一個要搶救的人名清單就行。大壯也憨乎乎地說:我替你去吧。
小飛搖搖頭,「不行啊,你們能替我去洞外值班,但這件事你們替不了。不必爭了,我去。我要做一些準備,把問題考慮周全,盡量減少往返的時間。」
已經三天了,小飛在洞里一圈一圈地轉,說要考慮一切可能,做一個細心周到的計劃。但他一直躲避著爹媽的目光。靳強知道是怎麼回事,他有足夠的人生閱歷,在山洞的保護下思維也清晰了,能看透兒子內心的恐懼。他避開其他人的目光,把兒子喊到角落裡,柔聲說:「小飛,還是讓我替你去吧,我一定努力替你把事情做好。我們得把最聰明的腦袋留在洞里保護著,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