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被賜福者(2)

9.被賜福者(2)

小飛的眼淚刷地湧出來,他狠狠地用袖子抹一把臉,淚水仍是止不住。他聲音嘶啞地說:「爸,我知道自己是個膽小鬼、懦夫,我知道自己早該走了,可我就是不敢離開山洞!我強迫自己試了幾次,就是不敢出去!你和媽媽給了我一個聰明的大腦,過去我雖然沒有浪費它,但也沒有特別珍惜。現在我像個守財奴一樣珍愛它。我不怕死,不怕爛掉四肢失去五官,不怕變成中性人,什麼都不怕,就是怕失去智慧,變成白痴!」

他的心靈自白讓父親心酸。靳強低聲說:「這不是怯懦,這是對社會的責任感。小飛,讓我替你去吧。」

他堅決地搖搖頭,「不,這是我的事,我必須自己去。我明天就出發。如果我一去不回,就請二老帶著青雲、大壯、鐵子一塊兒活下去,一定要撐下去,撐到災變期過去。」

靳強看看山洞另一邊的幾個人,莊重地點頭。小飛說得對,眼下的局勢,誰都不知道明天的情形,所以小飛真不敢說能回得來。他突然起了一個隨意的念頭:不知道青雲是否已經懷上小飛的孩子?如果懷上那就好了,以後不管怎麼艱難,大家都會把孩子養大。

小飛要走了,大壯非要跟他一塊兒去,被爹媽勉強勸住。青雲默默地為他準備行裝。這些天小飛已經總結出腦震的規律,按推算,今天該是凌晨五點來震,小飛要趕在腦震之後立即出發,這樣在洞外可盡量利用無震的時間。大家很早就起來,卻發現青雲不在洞里,正要出去找她,她已歪歪倒倒地走回來了,只見她臉色煞白,強笑著說:「我出去為小飛驗證了,沒錯,震波剛過,你抓緊時間走吧。」

大家為她的苦心感動。雖然小飛已經算出是五點來震,但她不放心,寧可用自己的痛苦來一次直接驗證,這樣小飛就可以放心出洞了。小飛忍著淚,把她緊緊摟到懷裡。她無力地安慰著:「別為我擔心,你看我不是很好嗎?可惜,我沒別的本事,只能為你做這一點點事情。」

小飛忍著沒讓淚珠掉下來。他沒有多停,背上掛包,看看大家,決絕地掉頭走出山洞。

小飛走了,大家默默為他祈禱,盼著他順利回來。他是大家的希望,也可以說是人類的希望。如今他們有了山洞的保護,但他們不想在人類滅絕過程中充當唯一的清醒者,那樣的結局,與其說是弱智者的痛苦,不如說是對清醒者的殘忍。

洞中的人狀態都很好,除了青雲。她比別人多經受了兩次震擊,一天後還痴獃呆的,有點兒像夢遊中人。如蘋心疼她,常把她摟到懷裡,低聲絮叨著。大壯不出洞幹活時總是蹲在她旁邊,像往常一樣拉著「雲姐姐」的手,笑嘻嘻地看著她。巨變使大家產生了錯覺,認為有了山洞的保護,大壯就會逐漸恢復智力。但現在爹媽不得不承認,他仍落在幸運的人群之外,他的智力還是過去的水平。這使家人更加憐憫他。

第二天傍晚,青雲基本恢復了。她坐在洞口,驚懼地望著洞外的夕陽。靳強知道她是在怕什麼——按照推算,馬上就要到來震的時間了。待在洞里的幾個人自然不怕,但小飛呢,洞外的小飛要受苦了。而且不是受一次苦,十天的旅程中要經受六次腦震啊,但願這不會擊垮他。

將要來震的時刻,全家人都陪著青雲坐在洞口,默默地為小飛祈禱。突然——來震了!也許是坐得太靠近洞口的緣故,今天這個「被賜福」的山洞沒起到一點兒屏蔽作用。五個人都被擊倒了,大口大口地嘔吐,大腦也都變成了一團糨糊。他們昏昏沉沉地想,在洞內就這麼難受,洞外的小飛不知道咋樣啊,然後就昏昏沉沉地睡了。

靳逸飛用半天的時間走出了大山,前邊是一座城市。這是一座死亡的城市,沒有來往的車輛,沒有閃亮的紅綠燈,也很少有行人。寥寥幾個行人都目光痴獃,走路的樣子像殭屍。倒是有很多家畜家禽,像豬啦、狗啦、雞啦、鴨啦,都掙脫了主人的約束,在城市中任意遊走,為城市增添了一絲生氣。路上橫七豎八地停著很多車輛,大都是撞壞了的。他突然發現一個院內停著一架「小蜜蜂」,看上去狀態良好。院內無人,他略為猶豫,翻牆進去。沒錯,這架「小蜜蜂」狀態完好,點火鑰匙也在,它的金屬氫燃料是滿的,飛到南極都不成問題。靳逸飛坐在駕駛椅上猶豫著。按說他不敢駕駛「小蜜蜂」的,如果正在空中飛行時突然來了腦震那就麻煩了。作為地球人唯一的雁哨,他的生命很貴重,不能輕視。但這些天他對腦震的規律已經摸透了。下一次來震是傍晚六點十三分左右,距現在還有兩個小時。兩個小時內,「小蜜蜂」足以飛到「樂之友」總部了,這樣可以省下八九天的時間——更重要的是,可以少經歷四五次腦震。他只需掐準時間,在腦震來臨前提前降落,就可以避開危險。

他下了決心,啟動「小蜜蜂」,向西南方向飛去。機下也是一片寂靜,沒有航班、火車、汽車和行人。天上的衛星應該還在正常運行,但在這個高度他看不見。遠處是一片漂亮的水面,那是國內儲水量最大的水庫,前輩們孵化卵生人的小島就在這兒。但此時庫容量相當小,這說明「雁哨指令」(其中包括讓各水庫閘門開啟)確實得到了落實。「小蜜蜂」飛過一條東北—西南走向的山系,前邊出現了一片透明材質的樓房群,這就是「樂之友」總部了。靳逸飛看看錶,五點四十分,離腦震來臨還有三十三分鐘,足夠他安全降落了。

樓房群迅速變大,中央是三幢聳入雲天的主樓,分別屬於「樂之友」一會兩院,其中科學院大樓是螺旋形,像一架盤旋而上的天梯,由球體連綴而成;工程院大樓是金字塔形,基金會則是比較保守的圓柱形,樓頂比較寬敞。靳逸飛在三座樓的中心找一塊平地降落,降落前他瞥見圓柱形大樓樓頂西側有一個人,是位女士,她正張開雙臂,似乎是在閉著眼睛擁抱夕陽。靳逸飛多少有點兒奇怪:在腦震的多次摧殘下,這位女士還有這樣的閒情逸緻?但他無暇多想,趕快把「小蜜蜂」落在空地上。

現在安全了,那就咬緊牙關,準備迎接腦震吧。「小蜜蜂」降落後,「樂之友」總部內沒有任何反應,沒人出來迎接,沒人在窗口探望。靳逸飛沒有忙著離機,而是準備在機上熬過腦震后再說——突然他渾身一震,想到了樓頂的女人是誰:「樂之友」工程院院長劉蘇——那位親切的漂亮幹練的大姐。他也悟到劉蘇是在幹什麼:恐怕不是在欣賞落日,而是準備從樓頂一躍而下,去擁抱死亡。這毫不奇怪,在腦震的蹂躪下,越是社會精英越容易失去活下去的勇氣。她此刻可能正閉著雙眼淬硬自殺的決心,因為她似乎沒有看見飛來的「小蜜蜂」。

現在是五點五十九分,離腦震還有十四分鐘。如果抓緊時間,還能在腦震來臨前救下這位大姐,但時間緊迫,因而有相當的危險性。靳逸飛猶豫著——不是為自己的安全,而是為「人類雁哨」的安全。最終他咬咬牙,決定還是搏一下。他立即啟動「小蜜蜂」,迅速爬高,升到圓柱形大樓的樓頂。「小蜜蜂」剛一躍出樓頂,他就高喊:

「劉蘇院長!劉蘇大姐!我是靳逸飛!」

劉蘇聽見了,手搭在眼睛上,在夕陽的光照下向這邊凝望。「小蜜蜂」在樓頂中央停住,剛一停穩,靳逸飛就急忙跳下來,奔向樓側的劉蘇,一把抱住她。他用力過猛,兩人摔到地上。靳逸飛忙拉劉蘇起來,打量著她。漂亮幹練的劉蘇大姐已經變多了,目光中也滿盛著迷茫甚至是畏縮。

劉蘇久久地看著小飛,嘴角綻出一絲笑紋,「你——是——小飛?」

「對,我是小飛。」

她指指「小蜜蜂」,「你——不該駕駛的。危險。有腦震。」

靳逸飛感受到她真誠的擔心,感動地說:「我知道。我有把握。」

她指指落日,嘆息一聲:「我每天來看。電梯——停電,得一級一級爬。我想看落日的輝煌。」

原來她並非想自殺,而是來憑弔落日,憑弔人類文明的落日。靳逸飛看看錶,腦震快到了,留在樓頂比較危險,便趕快拉著她走,說下樓再聊。他們從樓梯間下去,來到頂層。

劉蘇突然停下來,指著前邊說:「君蘭——在這兒。她說——你們約好的,在這兒等你。」

靳逸飛一愣。君蘭曾和他約定在「那個小家」等他,指的是她在北京的小家,她怎麼會在這兒?當然這兒也是「家」,第一次腦震之後他來「樂之友」總部開會,曾和君蘭在這兒住過兩夜。那時,在對未來的恐懼中,他倆盡情享受著情愛,累了就仰面睡在地板上,透明的天花板上嵌著滿天的繁星。也許君蘭對這兒印象極深,所以在腦震造成的神思昏昏中,把約定的地方錯記為這兒了。

他立即跑過去,推開虛掩的屋門。君蘭真的在這兒!她坐在陽台地板上痴痴地看著天空——就如那晚一樣。他狂喜地衝過去,把君蘭摟在懷裡。君蘭盯著他,奇怪地問:「是——小飛?」

靳逸飛落了淚,「是我。君蘭,是我。」

君蘭突然淚如湧泉,緊緊摟著小飛,吻他的臉、他的脖頸、他的胸脯。靳逸飛看看錶,已經到腦震的時間了,就用最大氣力摟住君蘭,等著那個時刻來臨。他苦澀地想:兩個人一起承受苦難,還是比獨自承受要好受一些啊。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腦震並沒有來。時間已經過去三分鐘了,仍然沒反應。靳逸飛回頭看看,劉蘇也進來了,站在門口處默默看著這對久別的戀人,她此刻表情平靜,看來腦震確實沒來。也許他的計算有誤?就在這時,靳逸飛透過陽台看見了對面,在科學院那幢螺旋形的透明材質的大樓中,他看到一個房間里有三個人抱著腦袋,正在痛苦地嘔吐——毫無疑問,這正是典型的腦震癥狀!這是怎麼回事?靳逸飛下意識地鬆開了懷中的君蘭,苦苦思索著,而君蘭也獃獃地看著他發愣。突然腦中一道電光劈開迷濛,他立即起身,把君蘭一把拉起來,對劉蘇急急地說:「劉蘇大姐!這幢樓上還有哪些人?快帶我去見見!君蘭你跟我一塊兒。」

劉蘇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但還是順從地領著兩人下了一層,這一層人比較多,洛威爾和成城也在這兒。他們雖然看上去有些痴獃(人們在多次腦震后都是這樣),但顯然不是剛經受過腦震的樣子。洛威爾和成城沒想到靳逸飛突然出現,想過來向他問好,但他們現在的反應都很慢,沒等他們開口說話,靳逸飛就朝他們擺擺手,拉著劉蘇離開了。

他們匆匆地巡視了整幢基金會大樓。劉蘇說,「樂之友」對人員進行遣散后,總部留下的有一百二十人,都集中住在這幢基金會大樓的上部,剛才看到的科學院大樓中的三個人只是去取東西。靳逸飛發現,凡在基金會大樓頂部的人都沒經受腦震。他們三個一直下到十二層才看到不同的場景,十二層以下的人,包括底層大廳里的保安,都剛剛經受了腦震,此刻正在嘔吐。劉蘇和君蘭的思維現在很遲鈍,苦苦思索,不知道為什麼有兩種情形,也不知道靳逸飛是在察看什麼,但靳逸飛腦中剛才閃過的電光已經變成實實在在的圖像。只是,這個結論太出人意料了,幾乎和「神使賜福」的那個夢境同樣離奇。但不管如何離奇,它是由邏輯推理得出的,並且得到初步的實證,不容懷疑。而且它還非常容易再次驗證,只用等到下一次腦震來臨就行。

靳逸飛鬆了口氣,拉著兩個氣喘吁吁的女人坐下休息一會兒,舒心地說:「劉蘇大姐,召集『樂之友』成員開會吧。也許我會送給你們一份大禮呢。」

「樂之友」一向是雷厲風行的,即使在智力崩潰的今天也還保持著這種慣性。十分鐘后,所有人在基金會大樓頂樓的會議室聚齊。剛剛經受過腦震的人們,包括在對面樓上的三個人,也被連拖帶拽地架來了。他們和那些未經受腦震的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會議開始前,洛威爾、成城和劉蘇同靳逸飛低聲交談著。他們雖然神思昏沉,也能看出靳逸飛的與眾不同,他的目光清亮如昔,保持著敏銳的才思和反應。他在同其他人說話時,小心翼翼地隱藏著內心的憐憫。

會議開始。靳逸飛放慢語速(他得照顧眾人現今的思維速度),詳細講述他這些天的經歷:講了他經受的腦震,講了腦震所造成的智力崩潰;講了軒轅洞里發現的屏蔽作用,講了「夢境」中的神和祂留下的「六維時空泡」以及祂此行的打算。眾人艱難地追趕著他的思路。

洛威爾懷疑地問:「你說——一個時空泡——可以隔絕空間暴漲?」

靳逸飛說:「是不是像縹緲離奇的神話?這也正是我當初的想法。但基於對科學的信仰,我覺得更可信的說法是:那是幾千年幾萬年後的神話般的科技,就如我們的億馬赫飛船在兩百年前也是神話一樣。而且,它的效果是實實在在的,確實保護了山洞中的六個人,我做過嚴格的對比實驗,所以你們不必懷疑。但我當時的結論也出了一個錯誤,一個大大的錯誤。」他強調道,「我曾認為,神留下的泡泡是固結於那個山洞的。但我錯了,它是——」他苦笑道,「各位,這個結論比剛才的結論更加不可思議——它是固結於我個人的!當我乘『小蜜蜂』來『樂之友』時,它也跟著我過來了!」

眾人一片騷動,人人都抬起頭來端詳四周,想找出那個「隱約可見」的球壁,但周圍什麼都沒有。

靳逸飛說:「你們是想找到球壁吧,不必找了,我們在軒轅洞中也沒找到,我只是在『夢境』中見過一次。據我那次所見,球體的半徑大致為二十五米,這個尺寸剛剛又得到了驗證。剛才腦震來臨時,我在頂樓,以我為中心、半徑二十五米的泡泡罩住了八層的樓房,所以你們都沒感覺到腦震,但其他樓層和其他幾幢大樓的人就未受到保護。關於這點,剛才我、劉院長和君蘭都去實地驗證過了。」

眾人的反應各不相同。沒有經受腦震的人大致都明白了他的話,而剛被腦震蹂躪過的人則目光茫然。

靳逸飛繼續說:「我從軒轅洞來這兒,原想把你們都接去,看來沒必要了。只要我留在這兒就行了。」

他說出這個結論時表情很複雜,有喜悅,有沉重,甚至有奇怪的愧疚。「神」說楚前輩已經犧牲,讓他接雁哨的班。雖然他覺得擔子太重,還是慨然應承。但現在他才知道,他不僅僅是雁哨,而且成了救世主!地球上,甚至宇宙內唯一可保安全的泡泡現在與他的身體固結在一起,無論他走到哪兒都能護佑一方。這個地位太尷尬,與他淡泊洒脫的秉性完全不符。但是沒辦法,這是神賜予他的,不是他能自由決定的。神為什麼單單挑中了他?或者只是偶然撞上了他?不知道。

與會眾人在努力吃透他的話。「樂之友」留下的一百二十人他大都認識,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三位「樂之友」掌門人更是他一向敬重的:漂亮幹練的工程院院長劉蘇,外冷內熱、人情練達的基金會會長洛威爾,性格內向、睿智通達的科學院院長成城。但經歷多次腦震后,他們都顯得相當遲鈍,他們的表情明顯比靳逸飛的講述慢了幾拍。靳逸飛想,以聽眾的智力狀態,他眼下無法對這件事進行更深的剖析,便溫和地說:

「今天就說到這裡吧,大家好好消化一下我介紹的情況。再請大家考慮一個問題:這個半徑二十五米的球大致能保護一千人,那麼,如何依靠這一千人來盡量保護整個人類?大家好好想想,反正此刻我心裡沒數。從今晚起請大家住得盡量離我近一點,要處在這個半徑二十五米的泡泡之內。劉院長請你安排一下。」

「好的,我來安排。」

君蘭拉著小飛回到頂樓那個房間,關上門,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就像上次那樣。天花板和牆壁此刻仍處於透明狀態,他們就像置身於星空。不過熱擁中靳逸飛立即想到了青雲,想到軒轅洞中那幾次「野人式的」歡愛。他走了,如果這個泡泡確實是隨他移動,那麼,留在軒轅洞中的家人肯定遭罪了。特別是青雲,現在會不會再度變傻了?

他感覺到了懷中人情慾高漲,自己也很想徹底瘋狂一下,宣洩一下心靈上的壓力。但千里之外的青雲此刻卡在兩人中間。雖然他與青雲的重逢和歡愛是諸多因緣造成的,並非他的本意,但他現在已經無法拋棄青雲的情意……最終他只是擁抱著君蘭,強使自己平靜下來。心智遲鈍的君蘭體會不到他的內心爭鬥,但也逐漸平靜下來。

靳逸飛問她分手后的情形,她都不記得了,只記得當時兩人決定分手,因為兩人都不想讓對方看到一個變傻的自己,想讓對方保留著最美好的印象。分手后她回了北京,但後來是怎麼來到了這兒,她記不得了。甚至是不是步行來這兒,她也說不清。只能說是冥冥中的召喚吧,就像回遊的大馬哈魚,依照基因中的指令游回來了。

「小飛,我信你說的話——你帶來的球形空間能夠隔絕腦震。而且恐怕不光是防護,還有激勵作用。我和你在一塊兒不過半天,覺得頭腦清爽多了!」靳逸飛低頭看看懷中的君蘭,她的目光確實變清澈了。「小飛……」

「怎麼啦?」

「你現在的角色——很難的。你身上的擔子太重了。」

聽了這句話,靳逸飛欣慰地想,看來君蘭的心智確實恢復了。他第二天還有很多事,得養足精神,便與君蘭相擁著入睡。

第二天上午,靳逸飛讓劉蘇領著巡視了總部,他得對這裡的情況心中有數。總的說,這兒情況不錯。「樂之友」在腦震剛來的時候就準備了足夠的食物,其中多是耐儲存的原糧和罐頭。雖然外部的供電和通信已經斷了,但「樂之友」有自備發電機,有足夠的柴油,可以隨時恢復送電,維持兩年沒問題。還有五架狀態完好的「小蜜蜂」,配有足夠的金屬氫燃料庫存。這些硬體都會很有用的,至於究竟如何使用,此刻他還心中無數。

巡視完畢,匆匆吃完午飯,他要趕回軒轅洞,把幾位親人接過來。他要趕在明早七點——也就是下次腦震之前回來。這兒的一百二十人已經划入他的保護範圍,這個擔子終生不能放下了。劉蘇要為他派遣專職「小蜜蜂」駕駛員,但靳逸飛覺得,以他們眼下的智力,還是自己駕駛更放心一些,遂婉拒了。君蘭要隨他去,靳逸飛點頭答應。

「小蜜蜂」沿著他來時的原路飛去。途中,君蘭好奇地打量著機艙外面,她是在搜索那個半徑二十五米的泡泡,看它是否真的隨著「小蜜蜂」在飛。

君蘭笑著問:「那個球形空間真的永遠跟隨著你?我什麼也沒發現。」

「看不見的,但我相信它正隨著『小蜜蜂』移動。」

君蘭又問:「軒轅洞中都有哪些人?是不是那位叫青雲的鄰家姑娘也在那兒?」

靳逸飛扭頭看她一眼,說是的。接著,他向她介紹了其他幾位,包括半路撿來的鐵子。

君蘭問:「你把鐵子也接到『樂之友』嗎?他恐怕不大適合留在這兒。你說過,半徑二十五米的空間泡最多能保護一千個人,等到『樂之友』正式恢復工作,這個名額一定會非常緊張的。」

聽了這句話,靳逸飛不由得想,看來君蘭的智力確實恢復了。她想得很遠,心機也很深。不錯,等到「樂之友」恢復工作,開始組織對整個地球的拯救,這一千個名額會非常緊張,只能挑選那些最有能力的人。所以,像鐵子,還有大壯、青雲,甚至爹媽,這幾位應該是排不進這個名單中的,而以君蘭的實力肯定能排進來。如果是這樣,青雲就不再是君蘭在婚姻上的威脅。靳逸飛覺得君蘭過於聰明了,但對於一個想保住「丈夫」的女人來說也不算過分,畢竟他與君蘭的關係在前。

靳逸飛溫和地說:「你說得對,名額會非常緊張。如果姬人銳、楚天樂等前輩還在,他們也許會嚴格把關,只選召最有用的專業人士,而忍痛把親人留在球外。但我不是他們,做不到那樣的冷靜理智和大公無私。我更願意遵從命運的選擇,既然命運把這幾個人和我連在一起,我絕不會把他們留在球外的。」

君蘭點點頭,簡單地說了一句:「很好,也許感情的選擇更明智。」

軒轅洞中,靳強把大伙兒召集到洞的中心。腦震已經過去了一天,他們的神智多少恢復了。按照推算,下一次腦震將在明早七點左右降臨,靳強讓大家都待在洞子中心,免得像昨天那樣太靠近洞口而失去保護。天慢慢黑下來,青雲偎在如蘋懷裡。這些天,特別是昨天,青雲強忍恐懼為小飛「試震」之後,如蘋對青雲更加疼愛,已經完全把她當成兒媳婦了。大壯和鐵子親親熱熱地擠在一起,這些天來,大壯早忘了對鐵子的「前仇后恨」(后恨是指有一段鐵子躲避去洞外)。太陽落山了,氣溫有點兒低,鐵子在洞中點起火堆,明亮的火苗歡快地跳動著,推拒著周圍的黑暗。大家都不說話,眼睛盯著跳動的火苗。

青雲突然抬起頭,沒頭沒腦地說:「咱們昨天挨了震,興許那個寶貝泡泡跟著小飛走了?肯定是的,那樣小飛就不會受罪了!」

靳強夫妻互相看看,沒有吭聲。這顯然是青雲的一廂情願,是她心疼小飛而走火入魔了。那個泡泡是空的,又不能用繩子拴在身上,怎麼能跟著小飛走呢?突然天上傳來熟悉的嗡嗡聲——是「小蜜蜂」飛過的聲音,過去常聽到,不過已經久違了。然後,青白色的強光倏地在洞口閃過。

「青雲!鐵子!大壯!聽見喊聲快到洞外點火,我們要降落!」

是小飛的聲音!大家都狂喜地衝出洞外,看見天上射下來青白色的光柱,光柱繞著這一帶盤旋。地上的人們高聲叫喊,青雲向天上打手電筒,大壯和鐵子回洞中抱來一捆樹枝,找到一處平地,燃起大火。「小蜜蜂」在火堆旁輕盈地落下,機下的離子噴焰把火星吹得漫天飛舞。

炫目的光柱中小飛跑出來,大聲喊:「爸,媽,昨晚你們是不是又受了一次腦震?」

靳強說:「是呀,你咋知道?都怪我們坐在洞口,可能越過了泡泡的範圍……」

「不,不是那個原因。那個泡泡原來是隨我走的!」

「是隨你走的?」靳強不由得看了一眼青雲,原來她的「胡說八道」竟然說中了!

青雲反應很快,不像是昨天剛剛經過腦震的人,「小飛,那你昨天沒有遭罪?」

「沒有,正是從那之後我才悟出真相。現在我要接你們一塊兒去『樂之友』總部,以後咱們全都長住那兒。」

青雲的面龐立即如鮮花綻放,漫溢著動人的光輝。靳強看在眼裡,不由得十分感動。青雲這孩子,把心全放在小飛身上了!如蘋喜得搓著手說,快點回洞去收拾東西!小飛一把拉住她,「什麼都不要帶了,把人點齊就行。咱們得趕在下一個尖脈衝之前回到『樂之友』,快走吧!」

「至少得把火鐮帶上,有紀念意義的。大壯你快去拿。」

這時,炫目的光柱中走出來一個女人,「伯父、伯母,快登機吧。」她的聲音柔柔的,非常冷靜,外表高雅、雍容。靳家人認出她是君蘭。她攙著兩位老人爬進機艙,大壯和鐵子也大呼小叫地爬上來。但靳強突然若有所思,覺得這個場合少了一個聲音,一個絕不該少的聲音。是青雲。自打君蘭出現,青雲就沉默了,沒有狂喜地哭喊,沒有同小飛擁抱。別人登機時她猶豫地停在原地,在小飛的催促下才登了機,藏在後排的黑影里。

「小蜜蜂」嗡嗡著離了地,強光掃過前方,後面的山峰淹沒到黑暗中,只能看到洞口那堆明亮的火團,但它也很快縮小、消失。一路上到處黑沉沉的,沒有城市燈光和道路上的汽車燈光。小飛全神貫注地辨認方向,只是偶爾和坐在身旁的君蘭說一兩句,兩人的交談很簡短,顯示出默契和親密。機艙後面的人都不再歡笑,反常地沉默著。

如蘋看著前邊小飛和君蘭的背影,突然回頭說:「青雲,你過來,挨著媽坐。」後排的青雲悄悄向她擺手。君蘭回頭迅速看了如蘋一眼,沒有說話。如蘋滿臉堆笑地說:「小飛你知道不?青雲這兩天有反應,肯定懷孕了!」

小飛也回頭迅速看了一眼,沒有說話,仍全心駕駛著「小蜜蜂」。青雲顯然吃了一驚,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大壯聽說青雲懷孕,立即來了勁,笑嘻嘻地想說什麼,靳強制止了他。然後他拉拉老伴兒,制止了她不合時宜的話。他想,老伴兒這個謊話撒得太不高明,小飛和青雲在一塊兒才十幾天,就是懷上也不會有徵兆。也許如蘋本來就沒打算讓別人相信,她只是向小飛和君蘭亮明當媽的態度——青雲才是我的兒媳!但小飛正在駕駛,在黑暗中努力辨認方向,這會兒她扯起這件事顯然不合適。

而且,在眼前的「大黑暗」中操心這樣的事,確實是女人見識。老天爺給人類降下彌天大難,好在一位大慈悲的神給小飛送了一個寶貝泡泡,可以護住一批人不變傻。以後得靠這群人來盡量多救一些人,保住人類文明不絕種。這個責任很重、很難,是黑暗中的摸索。說句不算誇張的話,小飛現在扮演的角色就是救世主,是補天的女媧,至少是《聖經》中那位率領猶太人渡過紅海的摩西。家人現在能做的,就是盡量不去干擾他。

靳強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明晰和果斷過,他說:「如蘋啊,以後小飛會累得要死,別拿這些小事煩他。小飛,你以後會很忙的,我知道君蘭很能幹,以後讓她在工作上幫你;青雲雖說沒多少文化,但她是一心撲在你身上,不妨讓她在生活上照顧你。你身邊有她倆,我們就放心了。」

他實際是表了態,同意兩人都成為小飛的妻子。其他人聞聲有些吃驚,互相看著。

大壯脫口問道:「爸,你是不是說,讓青雲姐和這個姐姐都當小飛的媳婦?」

他問完后自己先害羞地搖頭,看來以他的智力,也知道這個答案很不對頭。

倒是君蘭略略考慮,扭過頭乾脆地說:「謝謝靳伯伯的明斷。阿姨、大壯哥和青雲,你們不必吃驚,現在是危難時刻,也許更適合採用《諾亞公約》而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她甚至立即改了口,「爸、媽,你們放心,我會和青雲照顧好小飛的。」

她用目光向後排的青雲示意問好,青雲顯然還沒反應過來,痴痴地看著她和小飛。君蘭不再等她的回答,微微一笑后扭回頭。

「小蜜蜂」繼續飛行。後排的青雲突然怯怯地問:「小飛,咱們去『樂之友』,路過我家嗎?」

小飛立即說:「馬上就到。我知道你擔心崔伯崔嬸,我這就降落。」

「小蜜蜂」在城市上空盤旋,尋找目標區域。城市成了無人區,只有野狗在街上遊盪。「小蜜蜂」降落後,青雲急急下來,向自己家跑去,靳強夫婦和大壯跟在後邊。原來這兒並不是無人區,只不過人們反應很慢,聽到「小蜜蜂」的聲音,慢慢有人影在各家門口和窗戶里出現。崔家的門口也出現了兩個人,是青雲的父母!青雲飛跑過去投入爹媽懷中,淚流滿面。

青雲爹顫巍巍的,說話很不利索,喃喃地說:「雲兒,總算見到你了……那天我和你媽買糧食,迷路了……政府不發糧食了,以後咋辦呀……」

靳強夫婦也下來了,向老鄰居問安好。青雲看了看屋內,尤其是廚房,發現家裡確實已經米沒了面也沒了,不知道最近爹媽是怎麼打發日子的,她心中一陣酸苦。

小飛進來后,青雲低聲對他說:「小飛,我不去『樂之友』了,留在這兒陪爹媽……你別為我擔心,總有辦法可想的。」

小飛剛到附近幾家鄰居看了一遍,知道行政體系已經崩潰,不再有人發放基本口糧,不再有人維持秩序,留在城裡的人已經山窮水盡。而且不光是這座城市,全世界恐怕都一樣,甚至比這兒的局勢更嚴重——畢竟中國還維持了很長一段時期的口糧供應和秩序。可以說,全球性的饑饉和大亂已經開始,一個黑暗時代已經張開巨口。青雲姐想留下來陪爹媽,說「總有辦法可想的」,但小飛卻不樂觀。如果失去那個泡泡的保護,青雲的智力也會迅速衰退乃至崩潰,到那時她就不能去「想」了。

小飛果斷地說:「不,你要去,把崔伯崔嬸也帶上。」他扭頭對君蘭苦笑著說,「這是我最後一次擅自做主了。以後,哪些人可以進保護球,必須由『樂之友』集體決定。」

君蘭點點頭,對青雲說:「聽小飛的安排,帶你父母走吧。」

青雲感激地看看兩人,然後略略收拾了一些東西,主要是影集等紀念物,和君蘭攙著二老出門。靳強夫婦也回自己家收拾了一些東西。這時,十幾家鄰居慢慢聚到附近,默默看著準備登機的人,他們的眼神是那麼茫然無助,令靳強、如蘋不敢直視。他倆很想為老鄰居們求求情,但也知道小飛是對的,那個保護球所能容納的一千個名額必須精心挑選,只有這樣才能救出更多的人。經過一番思想搏鬥,他們最終沒向小飛求情。小飛同樣陷於感情鋸割中,最後咬咬牙說:「大壯哥、鐵子,『小蜜蜂』的每個座位下都有應急包,包里都有乾糧,全拿出來給他們分了。」

大壯和鐵子翻出所有的應急包,去給大家分發。小飛沒去,他提前登上「小蜜蜂」,坐在駕駛位上,面色冷如石像。家人陸續登機后,「小蜜蜂」迅速爬升,把那些鄰居留在黑暗的夜色中,留在不可知的命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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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父地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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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被賜福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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