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被賜福者(3)

9.被賜福者(3)

夜色漸濃。沒有飛行多久,越過一條西北—東南走向的山脈后,前邊突然出現一片璀璨的光團!在看慣了「普天皆黑」的夜景后,這片燈光引得機上眾人一片歡呼。「小蜜蜂」迅速飛近,光團也迅速分解。這是「樂之友」總部的建築群,最顯眼的是中間的三幢主樓。它們都是透明材質,屋內的燈光一覽無遺。靳逸飛很激動,「樂之友」總部的人啟動了備用發電機,恢復了電力供應,說明他們的意志已經蘇醒,已經開始新一波的奮爭了!飛得更近時他們看到,在「樂之友」基金會那幢圓柱形主樓的樓頂,一群人正在向「小蜜蜂」招手。人很多,可能「樂之友」現有的一百二十人全都在這兒。這些人圍成圓形,中間的空場中站著三個人,是劉蘇、洛威爾和成城。「小蜜蜂」在空場中降落,樓頂爆出如潮的歡呼聲。

這一趟的見聞讓靳逸飛心急如焚。各地的局勢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甚至可能已經崩潰,多耽誤一天,也許地球上就要多失去幾十萬條生命。不過他還是捺住性子在「樂之友」停了五天,他是想讓「樂之友」的成員有一個智力恢復期。五天後,劉蘇等人的智力基本恢復,可以同靳逸飛進行深入討論了。看來這個球形空間對人類大腦不僅有保護作用,還有激勵作用。

討論的結果是「星火計劃」——在人類心智全部淪入黑暗的時期,要努力在「樂之友」保留一個不滅的大火堆,並且要在全世界分出一百個小火堆。

雖然有這個神奇的泡泡護佑,但他們面臨的局勢仍是十分艱難的。關鍵是它只能保護一千人。而且為了保護這一千人,靳逸飛必須守在家中不能稍離半步,就像蟻群中那隻終生不能離巢、只負責產卵的蟻后。「樂之友」保有五架完好的「小蜜蜂」,可以向全世界派遣一百名「點火者」,他們要盡量維持所在地的社會秩序,減少饑饉和死亡。可惜的是,這些人一旦派出也就失去了泡泡的保護,在若干次腦震之後,他們的智力很快會降到沒被保護者的水平,從而失去點火者的作用。解決辦法是建立七個梯隊:一隊外派,六個隊在「樂之友」總部休養,然後輪班更換,初定一個月輪換一次(時間不能太長,否則點火者的大腦可能有不可逆的損傷)。這樣的話,點火者平均只需經受七分之一時間的腦震,智力不會受太大的毀損。

七個梯隊需要七百人。目前「樂之友」只有一百二十人,只夠第一梯隊的名額。靳逸飛他們決定先把第一梯隊放出去,再儘快招兵買馬。

雖然點火者只需經受七分之一時間的腦震,但他們的任務仍然充滿兇險。他們要面對的是心智迷失的人,甚至是已經獸性化的人,誰知道會有什麼意外在等著他們?也許那些飢腸轆轆的人會把外來的拯救者架在火堆上烤著吃,這在先民史上屢見不鮮。還有,如果總部這邊發生什麼意外,未能及時換班,那麼點火者就會在多次腦震中喪失智力,對於已經清醒的人們來說,這種結局和死亡同樣可怕。

但儘管兇險,幾乎所有人都報名了,包括劉蘇、洛威爾、成城、君蘭。靳家人開始都沒報名,不過不是因為自私,而是因為自卑。劉蘇是組建第一梯隊的負責人,這天,靳強領著家人包括鐵子來找她,不好意思地說:「劉院長,你知道我們這幾個人文化水平都低,不夠格去當點火者。可是,我們也想出一把力,不能光留家裡吃閑飯。」

如蘋、青雲、大壯、鐵子也都點頭,殷切地看著劉蘇。

劉蘇說:「首先青雲你甭考慮出去,你要一直留在小飛身邊,能把他照顧好就是最大的功勞。靳叔、靳嬸你們年紀大了,也甭考慮出去。總部這兒也有好多事呢,我讓洛威爾先生為你們安排。」

鐵子急忙說:「那我和大壯哥能不能去點火?劉阿姨,我知道自己沒本事,就是個小混混。那就把我和大壯哥派到一處,倆人加起來還不能頂一個人用?」

兩人巴巴地看著劉蘇。靳強為他倆求情,「劉院長,讓他們去吧。說句大實話,你讓他倆去維持什麼社會秩序肯定不行,但讓他倆領著一群傻子找吃的,他倆肯定能勝任,特別是鐵子,他的鼻子比獵狗還靈。」

劉蘇突然心有所動,覺得靳強說得很在理。「樂之友」打算向外派遣的人選大都是精英,他們(在智力恢復后)看問題的目光肯定十分高遠深刻。但如果是要到生存線上掙扎,也許鐵子和大壯這樣的人更適合。特別是大壯,聽小飛說,這個弱智者反倒對腦震最不敏感,在其他人因腦震而急劇變傻時,他基本沒什麼變化,雖說並不比別人聰明,但他就像一個早就習慣了用明杖探路的老瞎子,要比剛盲的明眼人更適宜環境。

劉蘇笑著說:「好,我答應了,鐵子和大壯加起來算一名隊員!」她對如蘋說,「靳嬸你別擔心,我把他倆派到比較近的地方。」鐵子大聲歡呼,大壯也高興得張著嘴傻笑。「這隊人馬上就要出發,你倆趕緊做準備吧。」

臨走前靳強問:「劉院長,我問個外行問題,行不?」劉蘇笑著說儘管問。「小飛說腦震可能持續百十年,讓一代代的人越變越傻。那變傻了的人生下的孩子會不會是傻子?」

「不會,你問的是人的本底智力,它取決於大腦的物質結構,而大腦結構又取決於基因。基因會隨環境發生變化,但那是幾萬年幾十萬年的事。」

靳強點點頭,「好的,這我就放心了。」他對「樂之友」決定向外派遣點火者的計劃有不同意見,有了劉院長這句話,他覺得自己的看法可以向下推行了。

「樂之友」又開始以狂熱的速度運轉起來。劉蘇負責第一梯隊的組建,成城負責其他六個梯隊的組建,洛威爾負責總部的運轉。成城的工作最難,因為全世界的交通和通信系統已經完全崩潰,他無法和已經遣散的「樂之友」成員聯繫,而招收其他知識界精英同樣困難。有利的是:人類世界的崩潰是「軟性崩潰」,仍保有雄厚的硬體基礎。他準備到附近城市搜羅一些「小蜜蜂」或空中自行車,逐漸擴大「樂之友」的活動範圍。但這要利用現有的五架「小蜜蜂」,只能等第一梯隊的派送工作完成後再說。

第一梯隊準備在四天後的腦震過去后立即出發,這樣可充分利用腦震之間的有效時間。以「小蜜蜂」的性能,四五天可環球一周,這樣,「小蜜蜂」駕駛員在失去泡泡的保護后,只會經受兩次腦震,智力雖然會嚴重受損,但還是能把「小蜜蜂」開回來的。

靳強則在努力推行自己的計劃。第一梯隊出發前的兩天,靳強拉上如蘋、青雲、大壯、鐵子進山了,忙活了兩天沒回來。第二天晚上,靳強一個人回到「樂之友」,對劉蘇說他想為外出的點火者們餞行,地點在山裡,楚天樂的舊居,因為靳家人在那兒準備了最傳統的農家飯菜。劉蘇開始不大同意——後天就要出發,明天再進山時間太緊張。但看到靳強祈求的眼神,而且考慮到讓點火者們在告別故土前瞻仰一下楚馬舊居也很有意義,就笑著答應了。

第二天,五架「小蜜蜂」載著「樂之友」所有人降落在玉皇頂的山頂——楚馬舊居的停機坪。靳強說飯還沒準備好,讓小飛留下來幫忙,其他人先去山裡參觀。劉蘇領著大家看了那些著名的景點:像一線細流串起來的小水潭,水潭中的柳葉魚,懸崖上橫生的松樹,懸崖邊的火葬台等。小水潭中的柳葉魚仍是魚樂水文章中描寫的樣子,大小像小號的柳葉,懸浮在清澈的水中,一旦有人撒幾粒餅乾屑,它們就閃電般衝過來吞下。時間在它們身上是靜止的,可怕的腦震看來對它們沒有任何影響。火葬台邊,松木柴垛已經沒有了,懸崖壁上的刻字則歷久彌新:

活著

生命是過客,

而死亡永恆。

但死神嘆道:

是你贏了。

在石壁前,「樂之友」三駕馬車率領眾人向三位聖哲默哀致敬。楚天樂、姬人銳、魚樂水等人開創了輝煌的氦閃時代,他們的功績前無古人。可惜,以今天的情況看,上帝的力量似乎更強大一些,祂把人類從成功的頂峰一下子拋到深淵。此情此景,令人不由得扼腕嘆息。但再難也要活下去!先走起來再找路!一百二十個人在心中默誦了前輩們留下的格言。

靳強他們準備的餞行席擺在露天。幾口鐵鍋架在石頭上,鍋下的柴火還有餘燼,鍋里是熘好的紅薯或煮熟的苞米穗,小飛和君蘭正在起鍋。大壯和鐵子在扒鍋下的火灰,那裡也埋著紅薯和苞米。它們都是從附近無主的農田裡采來的。這兒和軒轅洞一樣,也有倖存的村民,但他們同樣野性化了,看見人影就跑,消失在青紗帳和山林中。

空地上還有幾張桌子,上面擺著各種野菜。宴席開始了,如蘋、青云為大家分發食物。沒有椅子,每人都蹲地上吃。飯菜確實是農家風味,很簡單但很美味,讓這些天吃膩了罐頭的人們大快朵頤。尤其是鐵鍋上熘的紅薯,皮兒烤得金黃焦脆,還沾著熘出來的糖稀,太美味了。

從小長在大城市的君蘭沒吃過這樣的飯,讚不絕口,但她突然發現兩位老人和青雲一口也沒吃,忙給他們端了一盤,「你們怎麼不吃?快吃吧。」

如蘋笑著說:「讓出遠門的人先吃,俺們以後有的是機會。」

君蘭不聽,硬把這盤東西塞給他們。

靳強仍然沒吃,站在人群外笑眯眯地看著。見小飛正吃得來勁兒,他把劉蘇、洛威爾和成城喚到賀老的屋裡。這兒後來被闢為紀念館,賀老、馬老、楚天樂、姬人銳、魚樂水、阿比卡爾等人的畫像微笑地看著後人。

靳強指指屋外人群中的小飛,凝重地說:「你們三位,小飛就託付給你們了。」

三人互相笑望,洛威爾笑著說:「把我們託付給他才對,他是我們的保護神啊。」

「甚至是全人類的保護神,對不?」靳強加重語氣問。

「是的。」

靳強搖搖頭,苦澀地說:「我就是怕這個擔子太重,把他壓垮了。小飛是個很敏感的孩子,責任心很強,但內心有些脆弱。我講一件事吧。」他講了在軒轅洞,小飛決定出去找「樂之友」,卻因「對失去智力的恐懼」而在洞里徘徊了三天的往事,「現在,全人類的存亡都砸在他肩上了。他是被命運很偶然地挑中,沒有任何心理準備。我擔心他挑不動。」

三人神色凝重。洛威爾說:「我相信他能挑得動。我們幾個的智力基本恢復了,也盡量為他分擔一些。」

「還有一點兒建議,我說出來有點兒不自量力了。」

洛威爾故作生氣地說:「我不想聽這樣自貶的話。有什麼你儘管說。」

劉蘇和成城也笑著說:「靳伯你就別客氣啦,快說。」

靳強說:「我見你們緊趕著往世界各地派點火者,很欽佩你們的責任心,但我覺得這個決定太草率。你們是想盡量維持各地的秩序,盡量多搶救一些生命。可是——這個擔子你們擔得起嗎?」

這話說得很重,三人一震,正容道:「請講。」

「神對小飛說過,尖脈衝也許會維持百年,在這麼長的時間中,人們的心智肯定全部崩潰了,回歸成野人了,憑百十個點火者就能維持各地的秩序?這副擔子太重,你們擔不起來的,倒不如量力而行。我覺得,眼下最重要的,不是那一百堆小火,而是儘力讓『樂之友』這堆大火一直燃燒,不要滅,還要盡量亮一些。在這個象牙塔里,把知識的火種妥妥保存著,等百年之後宇宙恢復正常,那時再把各地殘存的野人召集起來,教他們知識——劉院長前天對我說過,腦震不會影響後代的本底智力,只要本底智力不受影響,野人會非常迅速地變成文明人,也許只需要十年二十年。當然,如果現在不往各地派點火者,死的人會更多,死得會更快,也許全世界很快只剩下幾千萬、幾百萬,甚至幾十萬人。這個前景太悲慘,只要心是肉長的,誰也不忍心束手旁觀。可是,還是那句話,無論是小飛,還是『樂之友』,都不能硬去挑你挑不起的擔子。『壓斷扁擔』和『少挑一些』這兩者比起來,寧可要后一種。我知道這個決心很難下,我今天特意把幾位請到這兒,就是想讓你們想一想——」他指指牆上的先人掛像,凝重地說,「如果是賀老、馬老、姬人銳和楚天樂遇到這個難題,他們會怎麼選?」

三人沒想到小飛的父親——一個很普通的老百姓——會說出這樣沉甸甸的話,不由陷入沉思。在靳逸飛提出向世界各地派點火者時,他們三個都完全贊同,而且非常急迫地開始實施這個計劃,這可以說是出於「善」的本能,是深植心中的人道主義替他們做了決定。而靳強是從另一角度得出的意見,是基於「群體的長遠利益」。要他們同意這個意見很難,因為它不僅牽涉理智,更要首先把心淬硬。他們躊躇著、思索著,馬老、賀老、楚天樂、姬人銳、魚樂水、阿比卡爾等人的畫像微笑地看著他們。

靳強看出他們內心的鬥爭,說:「我問一下,如果想保留完整的人類知識,大概得多少人?」

成城說:「如果是想保留完整的知識那太難了,至少得十萬人吧。不過其實不需要這樣。所有知識都有紙質或磁碟介質保存,我們只需要扮演導引的角色。當人類恢復智力后,由一小部分人告訴他們,人類曾經達到怎樣的高度,到哪裡去尋找已經有的知識,如何讀懂它們。這種導引者不需太多,我想——三百人就夠了。」

靳強立即說:「那就選三百個最聰明、最有知識的人留在『樂之友』,包括小飛和你們仨,永遠不要外出。你們唯一的任務是保存知識,在那個泡泡的保護下把火種保護好。一千個名額不是還剩下七百嗎?選七百個普通人去當外派的點火者,像我、如蘋、大壯、鐵子都行。你們考慮一下,這樣的決定是不是更穩妥一些?這樣的話,哪怕七百名點火者都變傻了、失敗了、失蹤了、死了,只要『樂之友』這兒的火堆不熄滅,那就是勝利。」

劉蘇、洛威爾、成城三人陷入了思索。沒錯,靳強的方案應該更穩妥,不會「把扁擔壓斷」,不會因某種意外(如「小蜜蜂」環球飛行時失事)而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初看起來,這個方案的出發點——即使七百名點火者及世界民眾都無法挽救,也要首先保住家裡這個火堆——比較冷酷,但這種冷酷是以大愛為基點的,是以群體生存的最高利益為基點。三個人看著牆壁上賀、馬、楚、姬、魚、阿比卡爾等人的畫像,心中想:也許魚媽媽不會同意靳強的方案,但楚天樂、賀國章、馬士奇恐怕會贊成,姬人銳、阿比卡爾則肯定會贊成。

靳逸飛發現父親和三人的談話時間過長,猜出他們是在說什麼重要話題,便向這邊走過來。

靳強看見了,笑著說:「我的那個意見,請你們和小飛商量著定吧。我就不要在場了,省得小飛在老爹面前說話有顧忌。」

說罷,靳強在門口笑著拍拍兒子的肩膀,然後走入人群。

靳強沒有想到,自己的這番話促成了「樂之友」決策的重大改變。第一輪先遣隊的出發被推遲,經過幾天的商議,「樂之友」高層基本採納了靳強的所有建議,確定了如下的方針:

首先,確保「樂之友」這個火堆不滅。計劃由成城負責,選擇三百位知識界的精英。他們將永遠處在那個泡泡的保護之中,全面梳理以往的所有人類文明庫存,把它們分門別類地保存,確保它們能被一百年後的人類看懂。這個任務很艱巨,因為今天的科技術語、電腦程序、知識序列,都已經發展得極度繁複,對一百年後從零起步的人類來說,肯定相當於無字天書。

至於那些尚未納入公共知識體系的秘密知識,如各個企業的工藝秘密、各研究機構的最新研究成果,可以說是人類知識中最精粹的部分,當然也要盡量搶救和保存。但不包括有關軍事和武器的秘密知識,這些東西任由它們消失吧。要搶救這些秘密知識,需要「樂之友」有足夠的「遠足」能力。目前,僅有五架「小蜜蜂」肯定是不能滿足的,只能邊干邊壯大了。

「樂之友」原留下的一百二十人基本都劃在這三百人之內,包括君蘭和青雲。洛威爾不在內,他說自己年紀大了,只能發揮一下餘熱,執意要做一名點火者。

正如靳強所說,這應是「樂之友」的第一要務。他們決定,隨著這項工作的開展,如果三百個名額不足,那就壓縮外派人員的數量。

其次,另外選擇七百人,仍組成七個外派的梯隊。但這七百人不再要求是知識精英,附近的普通百姓和「樂之友」的後勤人員即可,這樣也將降低組織工作的難度。他們將被派往全球最大的一百座城市,因為毫無疑問,越是大型城市,饑饉越嚴重。派駐人員的第一要務是尋找食物來源,如果這個問題解決了,社會秩序的建立要相對容易一些。

先解決第一梯隊的一百人,然後,當他們到達世界各大城市之後,也可以在當地挑選合適的人員,帶回「樂之友」來培訓。

除了鐵子和大壯外,靳強夫婦和青雲爹媽都要求當點火者,最後磨得劉蘇他們同意了,把這六人作特殊對待,兩兩分為一組,派到國內的北京、上海和鄰近的東京,這樣離「樂之友」近一些,便於照顧。其實,洛威爾在辭去基金會會長職務時,曾力勸靳強接任。洛威爾說,單憑靳強的那次建議,就能看出他在危難關頭把握大局的能力。雖然他沒有多少文化,所具有的只是普通人的直覺,是所謂的「民間智慧」,但在這樣的歷史關頭,也許這樣的直覺和民間智慧更為可貴。

對他的勸說,靳強使勁擺手,笑著說:「別讓我臉紅啦,別讓我臉紅啦。我那天胡說八道一通,你們能採納,那是我的榮幸。我可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我幹不了什麼會長,你別趕著鴨子上架。」

洛威爾苦勸不行,索性痛心地責備他是「犯罪」,因為他拒絕了一個睿智大腦應盡的社會責任。但不管怎樣,靳強不為所動,一直做著自己出發前的準備。

很快,出發的時間到了。

第一梯隊出發的前一天,靳逸飛和青雲、君蘭來到爹媽住的房間,青雲爹媽也跟著來了。這些天來,靳逸飛在獨自從事另一件工作——一項最困難的研究。「樂之友」正努力成為智慧黑暗時代的唯一燈塔,但前提是——這個神奇的泡泡必須得一直保持它的神力。偏偏這又是最拿不準的事。這個泡泡的保護功能究竟能延續多少時間?它會不會在某一天突然離散?即使不離散,它與靳逸飛個人的「固結」又能保持多長時間?如果靳逸飛去世(這是早晚的事,而且恐怕是在尖脈衝時代結束之前),這個泡泡還能留在地球嗎?要知道,空間是靜止的,而地球是運動的。所以,這個泡泡作為「空間泡」來說,它依附、固結在靜止的空間內才是最自然的狀態,而與地球(以及同靳逸飛本人)保持同步是很特別的狀態,一定有某種外界干涉,而外界干涉難免有其時效性。

雖然這段時間靳逸飛一直處於泡泡的保護和滋養之下,覺得自己的思維特別敏銳和有效,但他不敢保證自己能勘破這個秘密。他從未相信過這是神力,它只能是某種更高級的科技。但高度發達的科技就是魔術和神力,是前人解不開的黑箱,就像聰明的墨翟不會理解廣義相對論、天才的阿基米德不會理解量子力學一樣。但不管怎樣,他都要做下去。好在他與這個泡泡已經融為一體,似乎與泡泡有某種心靈上的聯繫,也許這會幫他勘破這個秘密。依他的直覺,這個六維時空泡就是他研究的三階真空,但究竟是與不是,需要確鑿的證明。眼下他還沒想出證明的辦法。

五人一進來,君蘭就宣布:「告訴二老,青雲懷孕了,已經測了試紙。」她笑著說,「我很想忌妒的,只是沒時間。」

兩家人都很高興,大壯笑嘻嘻地問:「雲姐姐,你要是生下寶寶,是不是管我喊舅?」

青雲爹笑著說:「你個傻瓜,應該喊伯伯的。」

「好啊,我要當伯伯了。雲姐姐你要抓緊點,等我從東京回來,我想見到小外甥。」

「不是外甥,是侄兒。」青雲媽說,「咱們出去的人是一月一輪換,一個月後你就回來了,哪能見到小侄兒?得十個月後才行。」

鐵子說:「俺倆這次去東京,一定要給小侄兒帶回一件最好的禮物,只要俺倆能平安回來。」

大家互相看看,佯裝沒有注意到最後一句話。外派的點火者雖然按計劃是一月一輪換,但在這個艱難的時刻,一切都在未定之中。可能他們能順利回來,也可能一去不回。如果回不來,那麼失去了泡泡的保護,他們的心智會很快沉淪,也許連親人們都記不住。所以今天的送行實際帶著訣別的傷感。靳強、如蘋把兒子疼惜地摟到懷裡。小飛在別人的心目中已經是神了,永遠罩著神聖的光環。但在爹媽眼裡,兒子既幸運又可憐,幸運的是他不會變傻(還保護一群人不變傻),可憐的是這個擔子太重,一旦放到他肩上就永遠別想卸下,就像《一千零一夜》中那個永遠騎在落難者肩上的海老人。

靳強說:「小飛,還有君蘭、青雲,你們別挂念我們。就是失了聯繫也別費力去找,我們都會想辦法活下去的。你們得首先顧著這兒的大事,只要保住這個火堆永遠不滅,我們又沒有死的話,早晚會順著光亮找過來的。」

「好的,我想你們一定會平安回來。」

「小飛,還是那句話:能挑多重挑多重。不要壓斷了扁擔。」

「爸,我記著你的話。」

「小飛,我把家傳的那套火鐮留給你,萬一『樂之友』的火堆滅了,就用它再敲出火來。」靳強笑著說。

小飛理解了這句話的象徵意義,莊重地說:「好的,我一定會。」

出發這天,據推算腦震應是在凌晨五點十分來,腦震一過,「小蜜蜂」就要出發。一架「小蜜蜂」留在總部,其餘四架載著一百名第一批隊員同時出發,去往不同的方向。留在總部的一百二十人,包括靳逸飛、劉蘇、成城、君蘭和青雲,全都趕到機場送行。送行氣氛是輕鬆的,至少表面上是輕鬆的,畢竟這只是一次為期僅一個月的短暫分別。走的人與留的人互相招手,笑著喊「再見」,然後四架「小蜜蜂」同時上天,向各自的目的地飛去。

靳強夫婦、崔家夫婦、大壯、鐵子,還有洛威爾在一號機上。「小蜜蜂」飛快地升空,進入到陽光之中,而地下的「樂之友」總部還躲在山脈的陰影里,籠罩在朦朧的晨色中。留家的人打開了三幢主樓的全部燈光來為「小蜜蜂」送行,地上閃著一個明亮的光團。這個唯一的光團在蒼茫晨色中顯得那樣溫馨。隨著「小蜜蜂」的爬高,燈光突然熄滅了,於是那兒也沉入蒼茫之中。

突然,鐵子驚叫一聲:「呀,你們看!」

人們順著他的指向看去,蒼茫之中,在應該是「樂之友」總部的地方,如今有一個不大的球體。球體是透明的,但球內隱有白光的閃爍和流動,這使得球壁隱約可見。依距離估算,它應該有一幢樓房的大小。

洛威爾喃喃地說:「它應該就是那個一直不可見的泡泡吧。來,小張,」他喚駕駛員,「咱們返回,仔細看看。」

「小蜜蜂」向那個光球折返去,隨著飛近,它越來越大。泡泡似乎是軟性的,微微蠕動著。泡泡內流動的白光使它看起來純潔而高貴。它把基金會大樓整個包起來,而大樓蜷著身體縮在泡泡的範圍內,幾乎變成一個球形。這讓觀看者十分驚異,因為他們一直生活在這幢大樓中,在內部從未察覺大樓有變形。

機上的人虔誠地定睛觀看。

洛威爾說:「好了,咱們繼續原定的行程吧。在離開『樂之友』前能夠看到這個泡泡,咱們很幸運的。小張,你用通話器把這件事告訴家裡的人。」

小張向地上通報。大壯得意地宣布:「我知道小飛弟弟這會兒在哪兒——肯定是在那個泡泡的正中心!」

機上人都笑了,沒錯,大壯說了一句大實話。雖然看不到人,但靳逸飛肯定是在球體的中心,這是沒有疑問的。他將在這個泡泡內保存人類文明的火種。

隨著距離的拉遠,光團慢慢看不見了。這時陽光已經向前推進,灑到「樂之友」所在的區域。泡泡看不見了,而透明材質的總部大樓在旭日中閃閃發光。「小蜜蜂」向那兒投下最後一瞥,向上爬升,向遠方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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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父地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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