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發現(2)
第二日下午,考察隊在一座孤山旁邊發現了一個狹長的林中小湖,決定在這兒休整半天。士兵們牽著鼠牛和鼠馬來湖邊飲水,讓它們在湖中洗浴。士兵們也赤條條地下了水,高聲笑鬧嬉戲。成吉和蘇辛也下湖洗浴去了。妮兒來到湖的另一端,盡情洗浴一番,把浸透汗臭味的軍服洗了,換上女式睡衣。她拎上濕衣準備離開小湖時,瞥見押述立在不遠的一個高台上,衣著整齊,手執武器,警惕地巡視著四周。妮兒知道,整個旅途中,押述時刻把她置於自己的視野中,她感激地朝那邊喊:
「押述!我要回去了,你也洗一下吧。」
「不忙,我先送你回去。」
妮兒突然看見尼微就坐在不遠處的湖岸上,他剛剛洗浴過,已經穿戴整齊,正在梳理著披散的長發。她說:「不用送了,我去見見咱們那位『最高』。」
這是她私下裡對尼微的戲稱。押述笑笑,目送她離開,下水洗浴去了。
妮兒來到尼微身後,笑著打招呼:「尼微教士,能讓我在這兒坐一會兒嗎?」
尼微扭頭,目光中有剎那的震驚。今天的妮兒煥然一新,與往常穿骯髒軍服的「假男人」迥然不同。她洗去了一身征塵,恢復了滿月般的容貌,皮膚潤澤,黑亮的長發瀑布般垂在身後,一身薄薄的白色睡衣裹著高聳的胸脯,而她的目光……不管它能否點燃教廷的帷幕,但至少能燒沸一個男人的血液。
尼微很快強使自己平靜下來,冷淡地說:「那是你的自由。」
妮兒把濕衣放到草地上,在尼微身邊坐下,直截了當地說:「尼微教士,雖然當今教皇反對婚外性關係,但《亞斯白勺書》中並無此項戒律。《亞斯白勺書出蛋房記》中明確記載,當阿褚和小魚兒等帶著兩百多弟妹走出蛋房后,小魚兒曾為阿褚、亞斯、薩布里等多名男性使徒生了兒女。不光小魚兒,其他女人也是這樣。《亞斯白勺書》還透露,神聖的耶耶在年輕時,在他的故土藍星,也有多個妻子,甚至有更多的性經歷。」
尼微冷冷地說:「沒錯,《亞斯白勺書》中是這樣記載的。」
「而咱們的考察隊只有我一位女性。按照《亞斯白勺書》的教誨,我有責任,也願意向每個男人奉送**。尊貴的尼微教士,如果你不在意我的光身人出身的話,我帳篷的大門隨時向你敞開。只是——我覺得教士似乎一直對我有某種成見。」
尼微在月光中看看她,冷淡地說:「我對你沒有成見。但我記得教皇說過一句話:沒有敬畏的物學家是可怕的。」
妮兒笑著反駁:「我怎麼沒有敬畏?我敬畏大自然,敬畏星空,敬畏大自然賦予息壤星人的天性。」
「對,但拜物教徒妮兒從不敬畏道德。」
妮兒沒有想到尼微會說出這樣……深刻的話,她想了想,坦率承認:「對,道德只是塵世中的臨時約定,而生存是永久有效的天條。生存大於道德。」
「也就是說,如果考察隊困在密林中、快要全部餓死時,我們可以心安理得地分食一位美女的肉體?」尼微平靜地問,但話語深處含著極度的鋒芒。
「是的。實際上,《亞斯白勺書》中正有這樣的記載:當年,耶耶門下第一使徒阿褚就在極度困境中分食過夥伴的身體,第二使徒小魚兒曾對此表示過反感,但耶耶並沒有責罰阿褚。」
尼微勃然大怒,「胡說!《亞斯白勺書》中從來沒有這樣的記載,這只是悖逆之人的歪曲!」
妮兒微微搖頭,沒有反駁。《亞斯白勺書》中關於這件事有記載,但很含糊,妮兒認為這是「記事者」——第三使徒亞斯有意使用虛筆來為尊者諱,但宗教界則認為此事完全是子虛烏有。
這件事是爭不出結果的,而且她今天來,並不是想來非難尼微的信仰,於是和解地說:「好啦,我承認《亞斯白勺書》對這件事的記載確實很含糊,也許你的理解是對的。而且,儘管我認可『生存第一』,我本人並不想被別人分食,哪怕吃我的人是一位尊貴的教士。」她怕這個玩笑激怒尼微,連忙說,「不說了不說了,這個玩笑本身就隱含著邪惡,尊貴的尼微教士不會欣賞它的。」
尼微尖刻地說:「妮兒,儘管你對教皇曲意逢迎,但我知道在你內心裡從來沒有宗教的位置,其實,連教皇陛下也十分清楚你的內心。不過,正如物學家愛說的一句話:存在即合理。那麼,宗教的存在難道不是一種合理?」
妮兒驚訝地扭頭看看尼微,這一剎那,她對尼微的印象有了改變。原來,這個目光陰沉的教士並不像她認為的那樣乾癟無味,而是一個頗有見解的人。妮兒心中確實沒有宗教的位置,但尼微的話讓她有了一個新視角、一個頓悟:在她心目中,耶耶教會一直是黑暗、愚昧、醜惡的代名詞。但它既然能長久地存在,贏得萬千信眾的虔誠信仰,甚至能顯著地自我凈化,難道沒有歷史的合理性?
妮兒真誠地說:「尊貴的尼微教士,你的詰問確實有分量,我會認真思考的。天色不早了,我們回帳篷休息吧。教士,我的邀請仍然有效:如果你不在意我的卑微出身,那麼我的帳篷門始終向你敞開。」
她站起來,俯身去拿草地上的濕衣,尼微突然拉住她,「我更願意伴著美景和美女度過良宵。來,讓我抱著你。」
月光中他的目光明亮而灼熱。妮兒略略猶豫后,順從地撲入他的懷中,但心中有些嘀咕。她觸到了一具肌肉緊張的男性身體。兩人肌膚相接處,她能感受到對方肌肉的戰慄,但那不像是通常的性興奮,而更像是某種防禦或抗拒。她突然明白了——尼微並非想同她來一場歡愛,而是來一場貼身肉搏,以教徒的自制力來對抗女性的誘惑力,最終戰勝一個不信神的**。
妮兒心中頗為惱火,生出一個惡作劇的念頭——既然這樣,那就讓他經受一場煎熬吧。她佯裝不懂尼微的居心,膩在他的懷裡,熱烈地吻他、揉搓他,冷眼旁觀他在高漲的**中勉力堅持。但令她佩服的是,這個男人在這場貼身肉搏中居然熬住了,甚至逐漸平靜下來,肌肉的張力也逐漸卸去,最後竟達到一種入定的狀態。到了這會兒,妮兒只有悻悻地認輸,打算結束這場肉搏戰了。她對這個意志力堅定的傢伙甚至有了某種敬意。那就趕快撤退吧,押述不會放心她留在野地,此刻肯定躲在暗地裡監視著,她不忍心讓押述一夜無眠。但——就這麼躺在一個無欲無望的男人懷裡也是從未有的經歷,她不由得放鬆了自己,不知不覺竟然睡著了。
息壤星黑夜長達一百個小時。妮兒睡得很熟,只是遵照某個冥冥中的節律,每隔八個小時會醒一次,警惕地看看四周,隨即再度進入沉睡。她在朦朧中感覺到,那個抱著她的男人已經很疲乏了,有時他會輕輕挪動一下,以便緩解一下酸麻的肌肉。妮兒惡意地想:既然是你挑起的這場戰鬥,那就活該受罪。
但之後半夜的一次短醒時,她終於忍不住了,惱聲說:「尼微,我承認你贏了。不必煎熬了,來,咱倆換換位,你趴在我腿上睡吧。」
尼微有些猶豫(如果趴在妮兒懷裡睡覺,似乎就不是徹底的勝利),但六十個小時的僵坐實在超出了耐力的極限,他沒有堅持,順從地換了位,趴在妮兒的腿上很快入睡。妮兒也進入淺睡,任一些不連貫的念頭在腦海中滑過……這個永遠裹著黑色教袍的男人其實也蠻強健的……他贏了,自己也不算全輸,相信經過這一夜,他再看自己時,那雙一向冰冷的目光中總會有一絲漣漪吧……《亞斯白勺書》中說,第一使徒阿褚在十三歲那年第一次吻了小魚兒,小魚兒曾為此惶惑,向耶耶求問。耶耶說這是好事啊!我的卵生崽子總算長大了、睡醒了。這會兒阿褚似乎就躺在小魚兒懷裡,而耶耶在不遠處默默觀看……
這個感覺越來越強烈:年邁的、臉上有刀疤的耶耶就在不遠處飄浮著,默默地觀看。他是在看阿褚和小魚兒,還是尼微和妮兒?
妮兒驀地醒來,三個紅色月亮仍散布在天穹上,但高高的天頂有了一抹紅光。已經凌晨了,旭日還在地平線之下,湖對岸仍是黑黝黝的密林,完全隔斷了東方的晨曦,五個小時后,晨曦才會逐漸驅走黑暗,讓紅光從枝葉縫隙中艱難地滲過來……不過,為什麼密林中有一處已經透出紅光?雖然很微弱,但分明是一團紅光。
妮兒在朦朧中隨意地想著,又滑入淺睡。她夢見阿褚、小魚兒及眾人睡在蛋房裡。《亞斯白勺書》中說,蛋房在內部看非常巍峨,下雨時,蛋房最高處總會留有一片藍天,紅色的陽光從那裡灑到蛋房內。早晨也是一樣,當蛋房四周還被密林遮蔽時,房頂有一處會首先被陽光照射,讓蛋房內部提前沐浴著紅光……妮兒突然驚一下,完全清醒了。定睛望去,剛才看見紅光的地方依然漫溢著紅光,而且更濃了。她環視著月光和晨曦下的小湖,還有湖對岸的那座孤山,心中突然一震,失聲喊了出來:「這不就是《亞斯白勺書》中記載的墳山和人蛋湖嗎?」關於蛋房附近的墳山和人蛋湖,每個息壤星人都在《亞斯白勺書》中讀過千百遍,但——也許是因為它們過於神聖,以至於親眼看到這座平凡的小山和普通的小湖時,她竟然沒有立即認出來!
妮兒急忙搖醒懷中的尼微,高聲喊:「尼微,紅光!是蛋房的紅光!蛋房就在那裡!這就是《亞斯白勺書》中記載的墳山和人蛋湖呀!」她朝遠處喊,「押述,你在附近嗎?趕緊過來!」
尼微立即醒了,順著妮兒的指向,驚愕地盯著那片紅光,也重新打量著眼前的小湖和孤山。他在片刻中認可了妮兒的推斷,也陷入狂喜之中。亢奮中妮兒緊緊抱住尼微,給了他一個熱吻,而尼微也下意識地給了熱烈的回應……不過他馬上醒悟了,粗魯地把妮兒從懷中推開。不過妮兒並不生氣,她知道尼微此刻的抗拒是假的,是一個教士的理性決定,而剛才下意識的回吻才是他的本心。
一直待在附近的押述聞聲跑來了,後邊還跟著蘇辛,兩人驚喜地盯著黑暗中的那團紅光,也重新打量著孤山和人蛋湖,一時不敢相信勝利就在面前。
妮兒下令:「押述,你快集合士兵,朝有紅光的那個方向搜索。我先去了,蘇辛跟著我!」
她脫去衣服盤在頭頂,猛地跳入湖中,向紅光的方向游過去。蘇辛緊緊跟著。身後的押述吹響了骨號。
蛋房果然在密林中。一個圓滾滾的球體,被大葉樹和蛇藤遮蔽、盤繞著。牆壁是透明的,向外漫溢著紅光。《亞斯白勺書》上的記載是對的,朝蛋房打眼一看,就會生出一個強烈的印象——這個球形蛋房本身並非球形,而是被某個看不見的球面擠壓所成。蛋房外的一些部分,像它的底座(聖書中還記載了它那奇怪的別名:船尾天線)向上翻卷著,緊緊地貼合著那個無形的球面,看起來很柔軟。但用手摸摸,它分明是堅硬的金屬。
他們小心地前行,走近了那個無形的球面。眼睛只要一越過球面,視野立即有了奇怪的變化。這幢從外面看圓滾滾的、並不高大的蛋房,從內部看立即變得十分巍峨,牆壁近乎無限地向上延伸,頂部浸泡在紅色陽光中,蛋房內的紅光就是從那兒來的。要想看到頂部,你得努力向上仰著頭。但只要向外一側身,眼睛滑出那個無形的球面,蛋房就立即縮起身子,重新變回那個並不高大的、被藤葉遮蔽的球形。兩者形成了完全割裂的畫面,令人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蘇辛目瞪口呆,喃喃地說:「老師,我從不相信神力,可是你看這幢奇特的蛋房,任何一種物學原理都無法解釋它啊。」
妮兒溫和地說:「也許明天的物學原理能夠解釋。蘇辛,先去尋找房門吧。」
他們很快找到了房門,門邊有一個圓形的輪子,顯然是開啟裝置。蘇辛試著去開啟,妮兒趕忙制止他:「不要動!——等尼微教士趕到,我們共同開啟吧。」
蘇辛理解老師的用心,捺下性子等著。
不久,尼微、押述、成吉和三十名兵士都趕來了,他們同樣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奇景。儘管蛋房的奇異大家早就耳熟能詳,但當書中的文字變成真實的場景時,仍然令人震驚。尼微有時會把震驚的目光從蛋房轉向妮兒。無疑,發現蛋房的第一功應記在她身上,這讓尼微第一次對妮兒產生了懼意。耶耶教的最高聖地竟然被一個不信神的光身人女子發現,這讓尼微很是氣悶。
妮兒迎著尼微的目光,恭敬地說:「尼微教士,房門就在這兒,請你下令開啟吧。」
尼微心緒複雜——儘管妮兒態度恭敬,但尼微總覺得她的恭敬中暗含嘲諷——他定了定神,下令開啟房門。
房門很難開啟,四個士兵用盡氣力,才開啟了一條細縫,伴隨著立即響起尖銳的呼嘯聲。妮兒注意觀察,呼嘯聲是蛋房外的氣體向內流動時產生的,看來蛋房內的氣壓較低。不過二者相差不會太大,隨著門的開啟,呼嘯聲很快變小,之後的開啟也變得輕鬆了。
尼微率眾人在門外跪拜,請求耶耶原諒凡人來打擾他的清靜。尼微回過頭,見妮兒也跪下了,唯獨蘇辛直橛橛地立在那裡。
尼微正要呵斥,蘇辛機靈地說:「尼微教士,耶耶怎麼會怪咱們來打擾清靜呢?我們正是遵從他的聖諭啊。他曾說過:『我的卵生崽子們,我把很多連我也弄求不懂的神奇知識保存在蛋房裡,一旦你們看懂了,你們就有福了,你們就能脫去凡胎,變成法力無邊的神靈了。』所以,今天他看見咱們,一定會很高興。」
雖然尼微覺得這並非他的由衷之言,但無法斥責,只好隱忍。他回過身,帶眾人念誦著耶耶的名,輕輕舉步進入蛋房。視野中所有東西都是美輪美奐、神力天成,令人驚嘆和敬畏。牆壁薄而透明,渾然一體,看不出任何接縫。牆壁上有供人攀登的梯子。房內的很多物件不知道是幹什麼用的,但它們都異常精緻,沒有一點兒瑕疵。物件上刻著奇怪的文字,這些文字之下寫著熟悉的方塊字,比如「控制室」「輪機間」等,顯然都是手寫。據《亞斯白勺書》記載,蛋房已經存在數萬歲(數十萬息壤年),但漫長的時間沒有在蛋房上及蛋房內部留下一絲滄桑。人群中敬畏感最強烈的也許是妮兒和蘇辛。在信徒眼裡,眼前的一切都是神物,是神力所造就,但妮兒和蘇辛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物學和技術的功勞。那麼,這該是何等先進的物學和技術啊。蛋房晶瑩剔透,高與天齊,渾然天成,顯然是一次性的製造。那麼,它使用的是什麼材料?是什麼樣的工藝能一次性地製造出這麼一個**來?實在難以想象。
而且,蛋房造型奇特,顯然不是普通意義上的房屋。《亞斯白勺書》中曾用過這樣的稱呼:飛船。顧名思義,應該是天上飛的船吧,不,不是在息壤星的天空飛,而應是從那顆藍星飛向息壤星。如果是這樣,那麼蛋房奇特的形貌就好解釋了:它的封閉船體是為了隔絕真空,保住供人們呼吸的空氣;雙層透明外殼之間的奇怪線圈,應該是飛船前進的動力源。飛船上部寫著「控制室」的地方,當然是控制飛船飛行的地方。還有很多地方妮兒看不懂,無法猜出它們的實際用途,但這不奇怪,高度發展的技術和魔法無異。
最初的亢奮過後,妮兒迅速冷靜下來。她覺得,應該勸動尼微,命令眾人暫時撤出蛋房,免得不小心破壞了蛋房的原貌。然後,由她、蘇辛和尼微對蛋房進行謹慎的考察,逐個地塊、逐個房間地進行。想來尼微不會反對吧……
就在這時,醫官成吉高聲喊:「耶耶!那是耶耶的聖體!」
妮兒渾身一震,順著成吉的指向看去。在一個半敞的隔間內,果然是耶耶的聖體,因為他臉上的刀疤在《亞斯白勺書》中有明確的記載,那是他最明顯的特徵。他穿一身黑衣,仰睡在一把長椅上,並非如《亞斯白勺書》中所說的睡在「冰的棺室」中。妮兒一直認為,冰凍是長久保存耶耶聖體的唯一辦法,所以看到耶耶被這樣敞開放置,她十分震驚不解。他的身體狀態良好,雪白的長發和長須披散在腦後和胸前,臉色紅潤。但他顯然處於「死亡狀態」,因為他面容僵硬,完全看不出活人的靈性。他旁邊的桌子上放著一本書,是《亞斯白勺書》。妮兒一眼看出,這就是她不久前發現的那個最古老的版本,距今有五千息壤年。如果它真的成書於五百歲前,那麼,很有可能,在那個時間節點,蛋房曾同塵世有過一次交流,也許有凡人進入過蛋房,但更可能是耶耶曾離開蛋房到過世間。
尼微率領眾人趨步上前,很遠就跪下,狂熱地對耶耶朝拜。妮兒也熱淚盈眶俯伏在地。剛才,在蛋房之外,她也參加了眾人的朝拜,但那只是不想惹惱尼微,是策略上的權宜之計;此刻她的跪拜則是響應內心的呼喚,是對一位人類先祖和物學家的敬仰。蘇辛也跪下了,他也是在響應同樣的內心呼喚吧,但他的內心呼喚(對未知的探索欲)一定更為強烈,因為他突然跪行上前,吻了耶耶的腳背,又吻了耶耶的雙手。在他親吻耶耶時,似乎無意中用小指勾起了耶耶的衣角。
思維敏捷的妮兒一剎那間猜出了學生的用意,她立即把目光盯住那兒,不由渾身一震。醫官成吉也是個目光敏銳的傢伙,立刻看到了耶耶露出的肚臍,他的目光中顯然也有一次劇烈的震動。
尼微的方位看不到那兒,但他疑惑地看看貿然上前的蘇辛,再回頭看看妮兒和成吉,也許猜到了什麼,他立即憤怒地吼道:「滾開!你這個卑賤的光身人,不信神的傢伙,不許你褻瀆耶耶的聖體!」
眾士兵愕然。他們認為蘇辛對耶耶的尊崇不算罪過,不理解尼微的怒氣從何而來。而且他們也都是光身人,自然不會喜歡尼微對光身人的咒罵。
妮兒反應敏捷,立即用和解的語調說:「蘇辛,快退下!尼微教士,請你原諒,他是因為對耶耶狂熱的愛才忘了分寸。我想,為了他的虔誠,耶耶不會在乎他的光身人出身。」
她巧妙地忽略了尼微對「不信神」的指責,而把重點引向「光身人」,因為三十名士兵都是同樣的出身。尼微不願惹起眾怒,雖然他很憤怒,但沒有再說什麼。只有成吉迅速掃了妮兒一眼,表情複雜。成吉雖是卵生人,但脾氣隨和,放浪形骸,平時並不注重兩種人的貴賤之分。只是——剛才,就在蘇辛「無意間」勾起耶耶的衣角時,成吉已經瞥見耶耶的肚臍,是光身人的大肚臍,而非卵生人的小肚臍。那麼,也許正像妮兒曾猜測過的,朝丹天耶的兒子、偉大的耶耶竟然是光身人?這個發現太兇險,無法預料它會激起什麼樣的凶風惡浪。而且顯然剛才蘇辛絕非無意為之,他背後的策劃者當然是他的老師妮兒。成吉一時不知該如何做,只好保持沉默,但也對妮兒師生滋生了怒意和懼意。
蘇辛順從地退下,與老師交換著富有深意的目光。
尼微再次向耶耶跪拜,然後起身,對押述和成吉說:「《亞斯白勺書》中記載了第一使徒阿褚離開蛋房時的誓言:『等耶耶的後代變得強大時,將返回蛋房,請耶耶重生。』我臨行前奉教皇諭令,一旦發現耶耶的聖體,立即設法運回王城,由教皇主持耶耶的重生儀式。押述、成吉,咱們商量一下該怎麼辦。」
尼微有意忽略了妮兒。在他看來,妮兒只是教廷僱用的旅途嚮導。在發現蛋房之後,這個嚮導已經沒有用處了。押述聽出了尼微的話意,悄悄看看妮兒。一路上的接觸,他知道妮兒聰明博識,凡是她說出的意見大半是對的。
妮兒當然也聽出了尼微的話意,她本來不想說話,但想了想,還是委婉地說:「教皇的諭令一定要執行。只是,尼微教士,行前應慎重考慮。我總覺得,耶耶的聖體能保存數萬歲之久,除了他自身的神力,似乎也與這座蛋房有關。你們不妨仔細觀察一下蛋房內的物件,像這本《亞斯白勺書》、耶耶的衣服、蛋房內的所有物品,等等,全都嶄新完好,一點兒不像經過萬歲時間的洗禮。如果貿然把耶耶的聖體移出蛋房,萬一……沒人擔得起這個責任。」
尼微冷冷地說:「那麼,你想扛著這座蛋房回王城嗎?」
妮兒回話時仍然語調溫婉,但溫婉中藏著譏諷,「我當然扛不動它。但如果耶耶真的不能離開蛋房,那麼請教皇來這兒主持儀式也是可以的。教皇雖然年邁,但肯定願意為耶耶而辛苦一次。」
尼微一時啞口。
押述小心地說:「妮兒老師的謹慎是對的,這件事最好考慮周全。」
成吉雖然已經對妮兒存有戒心,但作為醫師,他也認為妮兒的謹慎是對的。他委婉地說:「從容決定吧,耶耶的移駕不宜倉促。」
尼微只好表示同意,令士兵暫時撤出蛋房。他還特別下令,行事莽撞的蘇辛必須出去,蛋房內只留下他、成吉、押述和妮兒,商量以後的行動。蘇辛當然不願意離開這兒,惱火地瞪著尼微,但妮兒用眼神示意他順從。蘇辛氣鼓鼓地隨著士兵出去了。
眾人離開,妮兒來到耶耶面前,再一次虔誠地合掌致敬。
自己的預言被證實了,耶耶的存在終於被確認,但他肯定不是《亞斯白勺書》中尤其是後邊章節中)所描繪的神靈,而是一位偉大的物學家,或者是一位偉大的飛船船長,是他把息壤星人的種子從藍星帶來,撒到了息壤星上。而且,一如她此前的推斷,耶耶並非高貴的卵生人,而是像她一樣的光身人。這絲毫不影響她的敬畏,反倒使她覺得更親近。只是,今天各種見聞如海嘯般湧來,她一時還難以理清所有的頭緒。比如,為什麼蛋房從內部和外部截然不同?耶耶為什麼不在冰凍的棺室中?是什麼保持著蛋房內東西的完好?蘇辛說得對,這眾多奇迹簡直無法用物學的理性來解釋……
有時她甚至覺得,放棄理性,接受對朝丹天耶的絕對信仰,其實是最省力的,那樣可以把一切都歸結於「神力」,而神的行為是不需要解釋的。但她不會這樣做,她還會繼續艱難地思考和探索……她的思索太投入,不經意回頭,才發現尼微、成吉和押述都不見了。他們到哪兒去了?四周沒有一個人,她突然起了一個強烈的念頭:想趁這個機會再掀起耶耶的衣角,確認他是不是大肚臍,剛才一瞥之間看得不是太真切。雖然這樣做對大神耶耶有點褻瀆,但如果耶耶真的是一位物學家,他絕不會怪罪自己的孜孜求真……
正在這時,突然有人低聲問:「你——是——妮兒?」
這聲音比較含混,沒有明確的方位,語調也相當怪異,但意思應該不會錯。妮兒驚愕四顧,周圍沒有人。
然後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這回清晰多了:「是我——在問你,你是妮兒嗎?」
妮兒立即低聲回答:「我是妮兒。請問你是……」
「你是一位科學家?」
妮兒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什麼科學家?……對,我是一位科學家,我們稱之為物學家。」她已經大致猜到了說話人的身份,心中狂跳不已,「您是……」
對方長嘆一聲,「我在息壤星人中尋找一位聰明的科學家,找一個能同我交談的人,找得好苦啊。找了數千歲,總算找到一個。妮兒啊,告訴你吧,我是耶耶。」
妮兒大喜,淚水盈滿眼眶。她定睛觀察耶耶的身體,它仍處在僵死狀態。那麼,是他的「元神」在同自己對話?
「你是偉大的耶耶?是息壤星人的播種者?」
「對,是我把卵生崽子們帶到了息壤星。」
「你還活著?」這個問題說出口,她突然意識到不妥:它實際否定了耶耶神的身份,而把他當成肉體凡胎了。
耶耶說:「耶耶大神與天地同壽,當然活著。」
妮兒趕快低頭斂眉,考慮如何補救自己的失言。但耶耶呵呵地笑了,「算了,不說這些廢話了。好不容易見到一個科學家,我不用裝神弄鬼了。對,我還算是活著,雖然離死也不遠了。這事比較複雜,以後再說。眼下有一件緊要事要優先處理。告訴你吧,尼微正想要殺你呢。」
「尼微要殺我,為了什麼?」
耶耶微微一笑,「理由嘛倒是很充分的,因為你那位學生膽大妄為,看到了最不該看到的東西。喏,那邊的情況你親自看吧。」
耶耶神力無比,妮兒眼前一晃,立即透視到了牆后的圖景:尼微等三人在一個房間內密談。妮兒的第一反應是把自己藏起來,但從那三人的表情判斷,他們顯然看不到她,於是她站著不動,悄悄地聽下去。
尼微厲聲說:「成吉,剛才你看到了什麼?如實告訴我!」
成吉垂下眼帘,勉強地說:「剛才那位不信神的蘇辛勾起了耶耶的衣角——我想他恐怕是有意乾的,是出自他老師妮兒的授意——我看到耶耶是大肚臍。蘇辛和妮兒肯定也都看到了。」
押述剛才沒看到這個場景,所以大為震驚。
尼微咬著牙問:「成吉醫師,你看清了?」
成吉嘆息一聲,「你盡可相信一個醫生的眼睛。」
尼微沉默片刻,陰森地說:「那麼,只有採取果斷措施了。押述,你立即殺了妮兒和蘇辛。」他看著震驚的押述和成吉,厲聲說,「你們當然知道,這個消息一旦泄露會導致什麼後果。」
成吉不忍心妮兒送命,但知道尼微的決定是對的。先不說以後,就眼前而言,如果三十名光身人出身的士兵知道這個消息,恐怕就會轉而效忠妮兒了。
押述非常為難,囁嚅道:「尼微教士,這樣做……」
「押述,我知道你與妮兒關係親密。但你不要忘了,我是考察隊的最高指揮!」
押述被逼得無路可走,只好和盤托出實情:「對,我會謹遵你的任何命令,除了這一件——臨行前,世俗之皇對我下過密令,在任何情況下都要保證妮兒的生命安全。尼微教士,我可以殺了蘇辛,逮捕妮兒,等回到王城再做處置,你看如何?」
尼微勃然大怒,從懷中掏出一枚金牌,殺氣騰騰地說:「押述,你敢違抗嗎?我有教皇親頒的聖殺令!」
成吉和押述吃了一驚,聖殺令是教廷最極端的手段,不輕易用的,莫可七世任教皇以來就從未用過。這次他既然把聖殺令金牌授予尼微,可見其對蛋房秘密的重視程度。旁觀的妮兒同樣吃驚,她想起寬厚慈愛的老教皇,想起自己同他擁抱時感受到的父女之情……但這位慈和的老人,在關乎教會生死的大事上,卻是如此冷酷……
押述看見金牌,不免嗒然若喪,他知道,如果再抗命,連世俗之皇也會受牽連,甚至為此丟掉皇冠。他只好說:「我無法違抗聖殺令的,遵命就是。」
尼微滿意地點頭。
透視場景被抹去。「看吧,他們馬上就要來殺你了。」耶耶笑著安撫妮兒,「不必驚慌,有耶耶呢。」
「是,我不怕。有耶耶呢。」
「來,我教你該怎麼做。」
三人向這邊走來,押述的佩刀已經出鞘。妮兒笑吟吟地迎著押述的目光,「押述,你要奉尼微的命令來殺我嗎?」
尼微吃了一驚,沒想到妮兒已經猜到內情,但他仍用嚴厲的目光督促押述執行。成吉心疼地看著自己的情人。他不忍心看妮兒身首異處,但他無能為力——而且說到底,尼微的擔憂並沒有錯,那個消息一旦公開,勢必引發一場血雨腥風。
押述痛苦地看著妮兒,他一向敬畏這個女人,何況他們還有幾年的床笫之歡。他沉悶地說:「對不起,妮兒,我不敢違抗聖殺令。我沒能保護你,沒能完成世皇的囑託,我隨後會自殺,以死向你和世皇謝罪。」
妮兒輕鬆地笑著,「你真是個傻瓜,不能違抗聖殺令,你先自殺不就得了?」
押述一愣,心想這也是一條路,雖然他自殺后,尼微仍然不會放過妮兒,但至少自己的手上不用沾染血腥了。
尼微看出押述的動搖,氣急敗壞地喝道:「押述,你敢自殺?你若自殺也是違抗聖殺令!」
押述左右為難,妮兒突然朗聲大笑,「押述,你個傻寶,用不著自殺!我是和你開玩笑。押述,還有成吉,你們都放心,他殺不了我的。就在剛才,耶耶和我談了話,任命我為你們的頭領,以後,就連尼微也得聽我的命令。」
尼微冷笑,「沒人相信。」
「我會讓你相信的。押述,耶耶剛告訴我,《亞斯白勺書》上多次記載過的電鞭就在那邊的冷凍棺室中,請你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