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嘯歌傷懷 恨別驚心
碧落樓在數日後關閉,鴇母和人販子被當街斬首。碧玉得知這一切時,已無回天之力。
「雷曲和杜升死了。」申屠瑾說出這話的語氣如同在說,「今日陽光很好。」
「什麼?」碧玉有些隨意地回了一句,像是意識到什麼,回頭問道,「他們都是誰?」
兩人本是一前一後在園子里散著步,這時都停了腳。
申屠瑾嘴角一漾,拂開手邊的枝葉,「是把你賣到淮揚的那兩個人販子。」
她愣愣地看著他,立即想起那一壯一瘦的男人,神情竟變得凄惶起來,「這又何必?我甚至都不曾留意他們的名姓。」
「你總是這樣聽天由命、任由擺布嗎?」他手上的力道稍稍一重,「咔嚓」一聲折斷了長春花的枝蔓,聲音像岩石一樣堅硬,陰冷一笑,「我還讓人殺掉了碧落樓里的鴇母。」
碧玉感到心頭泛起一片濃重的陰影,低聲說:「這樣的殺戮只會增添我的罪惡……
「他們畢竟是惡人,我以為你會高興。」申屠瑾搶先一步說。
「可他們都罪不當死……最大的錯只是生在了亂世,而這個亂世——」她恨恨地對上他眼中怨忿的光,「恰巧是你們帶來的。」
申屠瑾先是岑寂了一下,繼而大笑起來,笑過之後,冷冷凝視著她,「你就不想知道那個幕後主使的人是誰?她為什麼會這樣做?」
「我現在什麼都不想知道,也什麼都不願去做計較。」碧玉的音調逐漸微弱,從地上拾起那段斷枝,深有感觸地說:「你們都是天潢貴胄,有著生殺予奪的權力,可是再惡的人,也會有妻兒老小,也會在一些人心中不可替代……你又何必斬盡殺絕?」
「你這份悲天憫人的心意,旁人聽了,會笑的。」申屠瑾毫不客氣地說,「包括一心想陷害你的人在內,沒人會愧疚,只會釋然。」
碧玉折過身去,忽然問:「殿下現在還喜歡長嘯嗎?」
申屠瑾不明她的用意所在,據實而答:「很久不了。」
「你曾說過,長嘯之聲可寄相思、可舒積鬱、可澄心智……如今,你不信感情,料想早沒了相思……心似鐵石,哪會積鬱在胸?倒是囊括天下之志變得觸目驚心,可又為何棄了長嘯之好?」
「難得你還記得這樣清晰……許久之前的事,很多我都回想不起,更別說這種瑣碎之事……碧玉,我們都改變了很多,沒法再回到過去,你的念念不忘讓我疲憊……」申屠瑾唇邊的空氣開始有些凝滯,「我知道這淮南王府留不住你,可我又不能讓你離開……再三權衡之下,我有一個決定。」
「你說便是。」她想表現得輕鬆些。
「我府上有一小妾,前些日子難產而死,留下一名男嬰……」他察看著碧玉臉上的神色,隱去那些自以為不值一提的細節,鄭重地說:「我想將他過繼於你,這樣你後半生也算有了依靠……你帶著他,到淮南國一個最不起眼的地方去——我唯一的條件就是你不能離開我這淮南國半分半厘。」
碧玉只覺心上的希望像是被點亮了一些,這樣的安排正是她樂於接受的,欣然笑了一笑,「我也只有一個條件——無論任何人,都不要讓他找到我。」
申屠瑾點點頭,上前輕輕地擁了她一下,「我向你保證,不會讓任何人找到你,尤其是那些以愛為名、陷你於苦海中的人。」他似乎暗有所指,又似乎只是寬泛而談。
「好,一言為定。」
幾月後,當碧玉懷抱著那個柔若無骨的小嬰孩兒走出淮南王府時,夏日的氣息已經撲面而來,陽光算不得炙熱,卻也將山巒和河流慢慢點燃,她的心中火一般燃燒起來,很快將過往悉數燒盡。
馬車帶著一個浴火重生的人緩緩向前駛去,紅塵太長,是她走不完的距離。身後突然有嘯聲響起,悠遠清越,曲折奔放……她凝神聆聽,明明還是一樣的長嘯之聲,可當初的感動和驚喜已經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漫長的寧靜。
「……我聽你的長嘯聲,像空中的大雁盤旋低鳴,讓人傷懷;又像是電閃雷鳴后的大雨傾盆,人的心也被淋透了……可在餘音繚繞里,又覺得萬物復歸平靜、草長鶯飛,似乎先前的感觸都只是曇花一現般的錯覺……」他一字都不曾遺忘,當年那個聰慧美麗的女子如此評價。
風沙又起,這幽州的天忽明忽暗,有著野獸一般的血盆大口……
「……追我呀,追我呀,你跑得像只偷懶的兔子……」她們本可以一直這樣無憂無慮地追逐下去……「你叫什麼名字?」他輕輕一問,打破了這一切……
「……你讓我想起一個人來,我不願意她受到同樣的凌辱……」他口中的「她」是誰?為什麼「她」就受不得半點兒凌辱,自己卻要這般輕賤地祈求愛憐?
……
「……你只是長得跟大將軍的一位故人有幾分相似罷了,你覺得他是真心愛著你?別傻了,你沒法與她相比,充其量只是一件粗製濫造的仿製品……」凜凜曾對她流露出這樣的不屑,這話傷得她肝腸俱裂……
「……這下正主要被大將軍接回來了,他那麼急切、不顧生死,我都開始替你擔心……你是想做自己,還是想繼續做她,恐怕都由不得你選,倒不如——」燦珠這樣在她耳邊小聲提示……
……
「我是不是做得太過分?」她慌著神,狠命搖著最好姐妹的肩膀,想求一個能讓自己心安的回答。
「都已經做了,還去想這許多做什麼?愛一個人,本就是一件自私的事情……」好姐妹的嘴唇一開一合,後面說了些什麼她已然記不清……
「……只是,要賣去哪裡?」
「淮揚。」
「為什麼要是淮揚?」她不解地問。
「那是大將軍最不容易找到的地方。」燦珠顯出少有的精明,齒間寒光一閃,「淮南王與東海王有深仇,自是與大將軍也不共戴天,他的地盤,大將軍自然是要忌憚的。
……她更不會忘記自己與人販子雷曲、杜升之間的對話,那是她一生中經營過的最大陰謀:
「我的一位遠方表姐,名叫碧玉,行為不檢,命中克夫,是個不祥人,又與我素有積怨。前些日子來信說要投奔於我,我怕沾染了她的晦氣,本想給些財物勸說她離開,又怕她不肯安定,會打起大將軍的主意……實在忍無可忍,所以想勞煩兩位,替我好生安置她。」她擺出的架勢有模有樣,似乎真是一位天生的貴婦。
「這等水性楊花、不知好歹的婦人,實在可惡。小的願為夫人效犬馬之勞,只是斗膽一問,夫人想如何安置法?」狡猾的雷曲假裝義憤填膺。
她傲慢一笑,「你二人是做什麼的,心中有數……我當然要仰仗二位的老本行才行……」
「小的愚昧,還請夫人明示。」壯漢杜升或許是真不明白。
「把她賣到淮揚去,那可是有名的煙花之地。她這種人,缺的就是被人踐踏、被人輕視的體驗——我也是想幫她長點記性,讓她看明白自己。」她說出的話把自己嚇了一跳,這樣歹毒的用心是一直都潛藏在她心底嗎?
「夫人真可謂用心良苦。」這是褒揚?
「……不過她終究是我的表姐,我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絕,你二人買通青樓里最紅的姑娘,讓她將表姐收為奴婢……事成之後,帶著她的另一份賣身契回來見我,我好把剩下一半的酬勞付給你們。記住,此事不宜張揚……畢竟是我的表姐,傳出去不知內情的人要亂嚼舌根了,大將軍聽到了定會惱火,他若怪罪下來,你們二人恐怕小命難保。」她軟硬兼施,使出的手腕不可謂不高明。
……
「……碧落樓……」她得償所願后,莫名一笑,「真是應景的地方。」
……涼月躺在病榻上足足數日,她生了一種奇怪的病,大小名醫都束手無策,只能開了保命的方子,一天一天拖延下去,可死神的腳步還是漸漸逼近。人在彌留之際,總會不受控制地試圖將一段又一段破碎的往事串聯而起。
「……都是我的錯……我的錯……」她開始斷斷續續地說著,溫熱的液體順著眼角沁入枕芯。
「你何錯之有?好好養病就是。」樊楓走到她床頭,溫煦若風。
她為這聲音而喜,咽淚裝歡,努力笑得燦然些,「你來了。」雙肘奮力支撐了一下,竟然想起身。
樊楓趕緊按下她,聲音平穩,「說了很多次了,好好休息著。」
她不由分說,一把抓住樊楓的胳膊,頓時淚水充盈了眼眶,「我就要離開了……這點我明白……我只是病了,腦子並沒有壞掉……」無力笑笑,又說:「……都是我的錯,以為只要她不在了,我就能成為她,填滿你心中的那個位置。」
「你胡言亂語些什麼?」樊楓僵直著脊背,聲線猶如刀刻般硬朗。
「……碧玉她……她在淮揚碧落樓……」涼月猛地抽回了手,猝然向後倒去,留下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句話,「你一心念著註定是劫的人,卻忽視、辜負身邊真心待你的人……我實在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