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埋夢化境 塵埃落定(大結局)
從幽州到淮南,入眼的綠越來越青嫩,水聲潺潺,一切都格外清幽平和。樊楓的心上卻是驚濤拍岸,他派去的探子回來稟報說,碧玉早已不在碧落樓,而是被淮南王申屠瑾接了去。所以他此行的目的地只有一個——淮南王府。
「淮揚王殿下,別來無恙。」一入淮南王府正廳,樊楓抱拳施禮。
「樊大將軍免禮,」申屠瑾顯然早有準備,抬了抬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大將軍風華不減當年啊……來人,看茶賜座!」
樊楓冷冷一笑,「殿下謬讚了」,坐定。
「不知大將軍遠道而來,所謂何事?」申屠瑾轉動著茶碗,慢條斯理地問。
樊楓快人快語,「殿下是揣著明白裝糊塗,還是貴人多忘事?樊某在書信里已經明示了來意。」
「孤王只是不太確信,你果真只是為了叔母?」申屠瑾挑了一下眉,這話被拉得有些悠長。
樊楓振振有詞,「我只為失散的親人。」
笑聲略顯狂亂,只聽到茶碗重重擲上桌面的聲音,「親人?!樊大將軍果然是多情之人……噢,不,應該說是濫情之人……你不是早就尋了與她相似的人?怎麼,心上那片空白,還是填不滿嗎?」
樊楓的臉色一下暗了下來。
「她先後嫁給我兩位叔父,我這做侄子的,應該孝敬她一輩子,何需外人插手?」申屠瑾吁了一口氣,絲毫沒有退讓之意。
「恐怕殿下這侄子做得居心叵測吧……今日何苦擺出一副正人君子的面孔,不了解緣由的人怕是要當了真,誤解殿下為人正直無私。」樊楓冷嘲說。
兩人相繼大笑起來,彼此輕蔑,劍拔弩張。
「既然都是小人,那麼今天孤王打開天窗說亮話,明人不做暗事……我可以帶你去見她……至於你能不能帶走她,我只能袖手旁觀……你要答應我,若是她不願意——料想她也不會願意,你要馬上離開,此生不得再涉足我淮南國半步。」
樊楓狠狠點了一下頭,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條件?」
「大將軍真是通達事理……孤王也能卸下忐忑,心安理得了。」申屠瑾頓了頓,同樣回了兩個擲地有聲的字,「幽州。」
樊楓看上去並不吃驚,聲音四平八穩,卻又帶了挑釁,「你比你五王叔更貪婪,他當年只是想要我的烏桓騎兵。」停了停,用一種極為不屑的語調反問,「你認為我會為了一個女人,放棄幽州?」
「別的女人你不會。」申屠瑾用陰鷙的眼光看著他,「可她,你完全有可能。」
「殿下不是不知,樊某麾下的軍隊訓練有素、勇不可擋,最重要的是,他們只聽命於我……殿下會頭疼。」
「孤王怎能不頭疼?」申屠瑾皺皺眉,做一臉愁苦妝,轉眼間又大笑不止,「可頭疼也比心疼好得多……失去幽州,你會疼;失去她,你也會痛,這其中的差異只有你品嘗得出,也只能交由你慢慢權衡……不肯服氣的人到了孤王手裡都會變得無比馴服,大將軍盡可放心,把鐵騎兵交予孤王……孤王多的是辦法,不勞大將軍費心傷神。」
「既然如此,唯有坦誠相告,幽州一隅並未囊括樊某畢生大志,淮揚這地方紫氣東升,不愧是風水寶地……之前還犯猶豫,不忍遂著自己的心意冒然拿部將兵卒的身家性命開玩笑……現在想想,踏平淮揚何等快意……只是界時,封地不存,殿下將何所依附?」樊楓拿了茶碗,慢慢將茶水吹皺。
「亂臣賊子!」
「亂臣賊子?!與你們申屠家的王侯相比,樊某實在當不起……何況殿下難道真相信,今上是去『狩獵』了么?匈奴人的『青衣奴』,殿下可曾有過耳聞?」
就在前不久,皇城洛陽發生了一件顛覆天下的事情——匈奴人率領虎狼之軍奪城掠地、殺人無數,皇帝申屠元冼不知所蹤。正是此事,使得中州大地無數陰謀家的野心再度發酵。
「樊楓!你太囂張了!」這番犀利的說辭超越了申屠瑾的底線,連帶著他皇室的尊嚴被踐踏在地,他剜了他一眼,極度詭異地換上一抹笑,「好,我帶你去見她!」
兩人出了府,躍身上馬,並鬃而行。
在郊外一座低矮的山前慢慢停下,申屠瑾勒著韁繩,望著那條蜿蜒的山間小路,緩緩說:「她就在這裡,沿著這條小路一直往前走,路的盡頭有一片草四季常青,她便在那草叢中、在那石碑上……」
樊楓感到一陣巨大的眩暈,從馬背上摔落。
後來他便一直做著這樣一個夢,夢境過於逼真,讓他覺得總有一天會發生:
……一處清靜的院落里……楓樹下,他看見她背向自己,手牽一個稚氣的小男孩兒……
「碧玉。」他開口,輕輕的一聲,像是從靈魂深處傳來的聲音。
她卻不敢回頭、不敢轉身、不敢應答,只是牢牢地定在那裡,任憑楓葉落在頭上,滑下肩膀,飄落入泥。
小男孩兒趕緊躲到她身前,拽了她的袖襟,歪著一顆小腦袋,看了半天,試探性地沖自己叫道,「伯伯。」聲音怯怯卻充滿新鮮與好奇。
細小稚嫩、纖塵不染的一句叫喚打破了這令人發狂的靜謐。
她好像感覺到了他的氣息,越來越近。彼此原以為已經風平浪靜的心湖開始翻湧不止。
他將一隻手輕輕放上她的肩膀。
她依然不敢回頭,不敢轉身,甚至不敢深深呼吸。
「是我。」世上沒有哪兩個字能有這樣的份量,壓在人心坎上,陷進了整個內心,剛才還在波動不息的湖面逐漸寧靜下來,酸澀苦楚的滋味緩緩溢出,迅速滲透,一直延伸到眼中化為淚傾瀉而出。
「你還是來了。」她努力剋制著,想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一如既往,可這一聲剛一脫口,她就知道自己失敗了。
這是一種顫顫的、喜憂參半的、伴隨著情緒巨大起伏的召喚。
他欣喜地笑笑,眼角的細紋訴盡人間的風華。慢慢轉到她面前,用手輕拭她的面頰,「沒想到我的出現會讓你這麼難過,看來我帶給你的記憶並不是那麼美好……一開始我還自動多情了,以為你見了我會喜笑顏開……還好,我帶著這個。」他揚揚手中的絹帕,裝出沮喪的表情,嘴邊卻掛著朦朧的笑。
她一下子也笑了,他們都鄭重仔細地看看對方:二十多歲時相遇,四年後分開,三十多歲時再次相見、再次分開……直到今日,又是匆匆數年。他已經年屆四十,她也三十有七。這樣的兩個人,即使不是至愛,也是知交。
他們懷著這種複雜的心情彼此對視。
她不再年輕了,膚如凝脂、領如蝤蠐的美已經不那麼明顯,可他依然覺得面前這個女人美得獨一無二,經過歲月的打磨和洗禮,她多了嫵媚成熟的味道,無限風情里甚至添了幾分妖嬈。
「這樣看著我,是不是跟想象差了很多?」她終於不再流淚,只是微笑。
他笑著說不,忽然又點點頭,「確實跟我的想象差了很多。」
她笑,等著他的下文。
他卻故意不說,拉起她的手,半認真、半調侃地說,「我就是不讓你聽恭維動聽的話。」
她依舊含著笑意,輕聲一嘆,「矯情。」
輪到他發感慨了,「一別數年,我們都變了。世道在變,人也在變。可你知道,有兩樣東西,一直不會變。」
她微微仰起頭,眸子里亮了亮。
「那就是你的容顏和我的心意。」
「還說不是恭維動聽的話?你說這些如果叫那些年少的人聽到了,要被當成笑話——我們都要被嘲笑。」她看著他的眼睛,臉上現出久違的青澀。
「娘親,娘親——」被忽略了的小男孩兒忽然大叫起來,叫得那樣急切,像是要把他從這夢中叫醒……
……他又一次醒來,口中念念有詞,「娘親?她嫁人了嗎?」然後悵然一笑,披衣起身,睿兒被他照顧得很好,她若地下有知,一定會欣慰。
十餘載后。
黃昏之時,碧玉坐在房前一塊大青石上,眺望著遠方。
申屠弈、申屠玥、申屠瑾……這些顯赫的名字偶爾會被她回想起,她曾以為他們憑藉權勢和地位摧毀了一個人的生活,可時隔多年,她更願意去相信,他們只是開創了她的生活而已。
她當然也會老去,老得就像從不曾年輕過一樣。只是蒼天何曾有眼,英雄幾見白頭?
有人說,人生最完美的結局是在夕陽西下,不知是否也包括她這般境遇?萬幸,她還有允諾——那是淮南王申屠瑾最為慷慨的饋贈。她何嘗不曾察覺到他那濃得化不開卻依然清澈的情誼,只是相互擁有就意味著相互失去的可能,她能做的只有將這種可能徹底地割斷……在離去的馬車上,聽著他的嘯聲,她想過撩簾回望,結果還是選擇了將他永遠凝結在過去的時空……
「娘親,娘親……」一個俊秀的少年遠遠叫著,伴隨著急促而歡快的腳步聲。允諾才十五歲,尚不知愛恨情仇,有著堅定明亮的眼睛、寬闊正直的心胸,他不像申屠家的男人,相反,他沒有豪情,沒有戾氣,從不好勝,亦不自喜自負……然而,正是這個孩子,十年後恢復了他原本的名字——申屠允諾,並結束了這個時代所有的噩夢,只是在碧玉有生之年,不曾見到他傲視群雄、收拾河山的氣概……他開創了一段歷史,從此勵精圖治,萬物更始……然而血雨腥風又將在何時襲來?它們從未走遠,一直對人間虎視眈眈……
天邊的浮雲,聚了還散,散了又聚……碧玉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硝煙和戰火之中……她緩緩閉上眼睛,笑著一嘆:多想回到十六歲那年,緊緊關了那扇木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