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夢(中)
那隻生物漂浮在了水面上,魚缸里的氧氣泵仍舊在運作,發動機微弱的運作聲引得水面也發生共振,使得它若浮木一般在水面遊盪
王禹心看著那隻唯一存活下來的金魚也終究變得僵硬,微不可聞的嘆了聲氣。並不是為生物的逝去所惋惜,只是覺得自己剛升起的一絲絲興趣就這樣被老天爺活生生掐滅,不禁有些無可奈何
看來自己還是暫時放棄和其他生物打交道的想法罷,不要再「禍害蒼生」了
對於生命這種話題,她從來都不甚敏感,她覺得這一切都不過是順其自然,為何人類幾萬年歷史都在和死亡「愛恨糾纏」?她不明白。
一次次的死亡在她身邊發生,可是她沒有感覺,朋友、親友雖不宣之於口,但是濃重的悲傷里總會夾雜著幾束「不滿」與「責怪」向她投射而來,讓她也不得不跟隨流入痛苦的大流
「額,我叫李海,石、石庄市的,在、這打工」
對面的男人感到有些不自在,話語間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他低著頭尷尬的撓著自己的頭,只有在一句話說完的時候才會用他有些憨厚的眼睛投來觀察的目光
這是王禹心第一次真正獨立的會診。她努力的回想著書本里的話語和實習時的所學
「什麼癥狀?」
「咳」
坐在對面的陳海平在聽見了王禹心如此直白的問診后,皺著眉給予了警告
「什麼癥狀?」
王禹心卻並不在意,彷彿沒聽見一般,仍舊堅持自己的行為
「啊,我、我最近總是睡不著覺,吃飯也沒什麼胃口。」
說到一半,李海突然磕巴了起來,嘴哆哆嗦嗦了半天也沒再蹦出一個字來
「還有呢」
李海卻再沒有說話的意思。王禹心顰了顰眉,如果只有這些癥狀,普通人應該去外科醫院挂號,而不是來這,而面前的李海現在坐在這裡只有無盡的沉默
自知再不會從這個人嘴裡套出什麼話來,王禹心轉過身,在電腦上打著字
「既然你不想說,為了你的治療,我們只能給你用『箱庭療法』,我已經給你開了病單,你待會到二樓找到箱庭室,那裡的醫生會跟你說你接下來要怎麼做」
印表機傳來運作的聲音,一張病單被列印而出,王禹心將那張病單遞給面前的李海,然而面前的人卻猶豫著,雙手抓緊了自己的褲子,並沒有要接過的意思
「如果你真的不想接受診療,為什麼還要來?」
王禹心莫名的開始不耐煩,話語裡帶著不解和責備。這個人,讓她想起了多年以前的自己,也是在面對這些時閉口不談,當時的她是因為叛逆和不服,面前的這個男人顯然有其他的原因
「你」
陳海平顯然看不下去了,正想開口,一直在沉默的李海卻突然說了話
「我能和你單獨談談嗎」
「我」
「您以前經常和我們說要盡量尊重患者的意願」
陳海平再次被打斷,朝王禹心投來忿忿的眼神,王禹心卻用微笑回應著他
「麻煩您,我需要和患者單獨進行交談」
看著陳海平怒氣沖沖的離開,她卻並不沒有什麼解氣的感覺,只是覺得麻煩,這樣的人情世故讓她覺得繁瑣
「我在石庄市一個小農村裡長大」
李海開了口,頭卻始終低著沒有抬起,眼睛也一直盯著自己的大腿看
「因為我爹去世的早,我娘一直特別關心我,從吃的、喝的到住的都給我打理好。她一直和我說,家裡就我一個男人了,叫我一定要好好讀書,將來考上好大學,出人頭地了,她做的這一切就都值了。初中的時候我還能在全校名列前茅,可是,到了高中我根本跟不上學習進度,拼了命的學也沒用,可能我就是腦子笨,天生不適合學習吧」
說到這,李海的語氣里充滿了自嘲,說話間帶上了顫音
「我只能每次考試都騙她,她也一直被我瞞在鼓裡。高考過後,我偽造了玉湖市工業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你也知道,這是安惠省最好的大學了。我娘知道了特別高興,平時連一毛錢都斤斤計較,在知道我考上大學之後,立馬就辦了酒席,把全村人都叫來了,當時我就在想,這一切要都是真的該多好,就好像我以後真的就能飛黃騰達了」
可是他明白,這是假的,他的成績根本連普通的三本都考不上,他永遠是偏僻山村裡的窮小孩
「後來,我就來到了玉湖市打工。每次我娘打電話過來說要給我生活費,她、她都會哭,說她拖累我,啥都幫不上,連生活費每個月也都只能給我幾百塊錢,一想到我在大城市每天生活拮据,她就難受。我也跟她說過不需要再打錢給我了,我打工賺錢就行,她就和我說『那哪行,我再苦再累,也不能讓我兒子吃一點虧,你放心,我就算是借,也會每個月把生活費給你寄過去』。」
幾滴水珠從李海的臉上掉落下來,落在了他的褲子上,像水墨一般在粗糙的布料上暈染開來。而在一旁的王禹心只是默默的看著他,不發一言
「後來我終於在玉湖市找到了穩定的工作,工資也算得上不錯,和同齡人已經多了許多了,每年過年回家我也終於不用再滿嘴謊話,戰戰兢兢,我當時多高興啊,以為就可以這樣一直生活下去」
李海自嘲的笑了笑,彷彿是在笑自己的無知與幼稚
「沒想到啊,沒過多久公司就倒閉了,那個時候我已經被公司老闆提拔到了副總,我當時就應該想到,我這麼窩囊的人,怎麼可能有這大好的機會」
可是他沒有懷疑,從找到這個付出和所得似乎有些不成正比的工作到被突然的錄取,他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即使有,也被他虛榮的內心壓下
「討債的找上門來,老闆早就不知道跑到哪了,他們就只好找我,可我哪裡有那麼多錢,就算把我全部的積蓄拿出來,砸鍋賣鐵,也抵不上公司債務的十分之一。可是那些催債的哪裡管,每天都在公司和我住的地方堵我,我根本沒辦法正常生活,連平常交好的朋友都躲著我,生怕給他們惹了麻煩。我受不了了,最後。我跑到了老家躲著,我娘問我怎麼回來了,我就騙他說公司最近不忙,休假,可是誰能想到,誰能想到!」
李海說到這情緒突然爆發,他猛的抬起頭,被眼淚緒滿的眼眶因為他激烈的情緒泛出異樣的紅,他瞪起布滿了錯綜複雜的血絲的雙眼,嘴角因為憤怒抽搐著,脖子上也橫亘著青筋,這讓他看起來像一隻被逼到絕境的受傷野獸
「誰能想到,他們居然找到村子里來,當時我還在鎮上幫我娘採集,等我回來的時候,她就已經倒在了家門口,血從她腦袋後面像水龍頭一樣停不下來的往外流」
李海說話時就這麼直直的瞪著她,那雙充滿了悲傷、後悔、自責、仇恨……各種複雜情緒的眼睛就這麼望著她,彷彿想要把那些情緒同樣刻在她的心底一般,讓王禹心很難不與他共情
「那,她現在……」
「我把她帶到了玉湖市最好的腦科醫院,可是到現在她都沒有醒」
李海用力的閉上雙眼,病房裡,那具到處插滿了醫學儀器的衰老身軀就這麼浮現在了他的眼前
「其實我知道自己怎麼了,在我第一次用水果刀往自己胳膊上劃過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怎麼了。」
李海翻起自己的袖子,在這樣炎熱的天氣里他仍舊著一身遮掩的有些太過嚴實的長袖襯衫,在那雙潔白的袖子下是觸目驚心數不清的傷疤,那些傷疤像陰涼、潮濕的滕蔓一般附著在那雙瘦弱、黝黑的胳膊上,每一條猙獰都在向王禹心訴說著李海的痛苦
王禹心看著那些向她「張牙舞爪」的傷疤,不自覺的咽了口口水
「那你來這是為了……」
「我來這,特意掛了普通號,他們和我說要讓一位實習醫生給我會診,我也毫不猶豫的同意了。我根本不是來看病的,我就是想找個人傾訴而已,這些天,我過得太煎熬了。那些專家,我也都知道他們是什麼尿性,只會說些好聽的讓我看開而已」
李海看了看對面沉默著的王禹心,突然笑了一聲
「不過,你讓我很驚訝,從一開始你問診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你不像其他醫生一樣只是可憐的看著我,然後滿嘴所謂的『安慰』,你只是安靜的看著我,什麼話也不說,臉上似乎也沒有什麼太大的表情,我以為年輕醫生在聽了我的話之後都會情緒比較激動?」
「你似乎對年輕人有些偏見」
「哈,沒有,我曾經也年輕過,也體會過那種替別人感到悲傷的時候。可是你,好像並沒有,你的表現,讓我有些驚訝。我一開始還以為,是我說的不夠慘」
李海開著玩笑,眼裡卻並沒有笑意,只是盯著王禹心的眼睛,眼裡帶著瞭然。這讓王禹心感到有些不舒服
「後來我才反應過來,原來,是因為,你和我,是一類人」